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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爭》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楚因手握著羊脂玉做的玉茭杯,半倚坐在那裡,他原本長得就俊俏,如今眉目神情均染了一點酒氣,姿勢慵懶,極難令人不生別的心思出來。

  原夕爭正不知道該怎麼推托,但見門外傳來急步之聲,遠遠便有人喊號:「聖旨到!」

  楚因立即從原夕爭身上收回了目光,看向門外輕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他來了荊州近一年,遠在建業的昌帝被楚暠與楚昪之間的奪嫡大戰攪得心神不定,都幾乎把這個自動請纓來邊關的十子給忘了,這麼深夜一道急旨又會是什麼呢?

  他心裡揣測,人卻已經站了起來,整理了衣衫,率先走到了大廳的門口,隨著來使一聲:「梁王,原夕爭接旨。」二人恭謹地拜伏了下去。

  使臣雖然風塵僕僕,但依然吐詞清晰,中氣十足地將聖旨一字一字念了出來:「瑞安公主,鐘帝之所愛,列貴主之尊。然二姓合好,肇正人倫。始選貢生原夕爭為婿,連拜秘書省校書郎……」

  聖旨念到這裡楚因與原夕爭兩個人都愣在了那裡,直到使臣再三恭賀道:「真是賀喜梁王,賀喜原公子了。」兩人還似乎全然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他連說了三遍,當事的二個人還愣愣地跪在那裡,使臣臉露尷尬之色,倒是東方景淵連忙過來攙扶楚因,笑道:「今日是原公子的生辰,王爺與原公子都多喝了幾杯。」

  使臣連聲道不妨不妨,楚因經東方景淵這麼一攙,整個便清醒了過來,連忙笑道:「真是有勞許大人千裡迢迢過來頒旨。」

  這位使臣正是當年被原夕爭羞得大病一場的當朝御史大夫許林,他掂須哈哈大笑道:「這道旨意自然是老夫來送最為合適。當年老夫說公主的心上人便是原家子卿,子卿不承認,害得老夫差點沒臉見人。如今送這道旨過來,一是給梁王與原公子賀喜,二是一洗老夫的冤枉啊!」說著便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轉臉對面色有一點發白的原夕爭笑道:「駙馬都尉,以後同朝為官還請駙馬多多照應了。」

  楚因似乎也是喜形於色,連聲道:「許大人來來,我們先喝兩杯喜酒。」

  「不醉無歸。」許林笑道。

  「不醉無歸。」楚因與許林攜手走入宴席。

  「王爺,我有些醉意,便先回了。」原夕爭手持聖旨道。

  楚因溫和地道:「正是,你也快是新郎官了,回去好好休息准備去吧。」

  原夕爭微微吟首,跨出大廳高高的台階,站在雄偉巍峨的楚王宮門前,腳下的荊州城一覽無遺,只見城內四處都在散發煙火。燦爛的煙花火點亮了整個星空,原夕爭沒來由得心中輕輕一動。

  綠竹迎面而來,見原夕爭手持聖旨神情恍惚地站於楚王宮門前,道:「小少爺,怎麼了,你手握著什麼。」

  「聖旨。」原夕爭輕輕地道。

  「聖旨?什麼聖旨啊?」

  原夕爭深深地嘆了口氣,道:「冊封我駙馬都尉的聖旨。」

  「駙馬都尉是什麼官啊?」綠竹略略茫然了一下,突然神情大驚道:「駙馬?」

  原夕爭點頭,綠竹雙腿一軟,原夕爭一把扶住了她,半拖著綠竹下了台階。

  「這可怎麼辦啊?」綠竹帶著哭腔道。

  「瑞安是知道真相的,我想她這麼做大約也是想幫我。」

  「可是……這、這怎麼收場啊。」

  原夕爭輕輕吐了一口氣,微笑道:「瑞安是誰啊,等以後風平浪靜了,她大可以跟人說玩膩了我,同我和離再另找一個合適的。」

  綠竹哭笑不得,道:「這也行啊。」

  「對瑞安來說,沒什麼不行。」原夕爭略略有一些無奈地道:「總比現在……不行也行了。」

  楚因這一個月來總是奇怪的眼神,曖昧的舉止,大約都可以結束了。

  不僅僅是為楚因對自己的倚重,不僅僅為這近二年來二人生死與共的相伴,不為那些日夜籌畫同仇敵愾的相知,也許僅僅只為了這滿目瘡痍的故土……原夕爭不願,也不想與楚因成為敵人。原夕爭看了一眼荊州,楚因會是一個很好的療傷帝王吧。

  這個時候城中的煙火更盛了,即便從這裡看過去,也能看到整個荊州城的夜空都被璀璨的煙火給籠罩了。原夕爭猛然想起了李纘的笑語:「你的生辰,我送你一城的煙花可好?」

  原夕爭將聖旨塞入綠竹的懷中,然後飛奔過楚王宮前的曲橋,遠遠地看去,只覺得是一道輕影從湖面上一掠而過。原夕爭很快就找到了一放煙火處,只見幾個小孩子正在興致勃勃地放煙火。

  「誰讓你們放得煙火?」原夕爭捉住了一個小孩子問。

  「一個大哥哥讓我們放的,他說要放給他心上人過生辰。」那小男孩顯然是個小頭目,仰頭挺胸,說話透著一股老氣。

  原夕爭頓了頓,又問:「那他人呢?」

  小男孩道:「大哥哥說,如果有一個很漂亮的男人來問,就讓我跟你說,他給你他想要的,也給你你想要的。」

  原夕爭微微一愣,立即想起了那一幕。

  「你的生辰,我送你一城的煙花可好?」

  「我只想要你別再來糾纏我!」

  他想要送原夕爭一城的煙花,可是原夕爭想要的是他永遠別再來糾纏。

  原夕爭轉身向另一處煙花處跑去,還是孩子,還是那麼幾句。

  滿城的煙火起,而後煙花落,不過徒增了夜色微涼。

  原夕爭衝著湖面喊:「李纘,李纘,你給我出來!」

  李纘這一次卻沒有笑語盈盈地出現在原夕爭的面前,大言不慚地道:「我便知道你想我。」

  李纘微笑起來嘴角邊會自然顯出兩道月牙,離得很近地看,會發現原來李纘的睫毛很長,配上他那種懶洋洋地微笑令人心跳難已。狂妄的李纘,傲氣的李纘,好勝的李纘……頑皮的李纘,無論原夕爭怎麼抵制,他們都日漸變得如此清晰。

  原夕爭無力背靠著堤柳,闔上眼簾,風中似乎還能送來李纘的氣息,只是那個人真的走遠了,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疲憊跟倦意整個就爬滿了心頭。

  曾楚瑜早就得了前廳僕佣們送來的原夕爭被封駙馬都尉的消息。那個總是遠遠站於人眼簾深處的俊秀少年被封了駙馬,這是多麼激動人心的八卦。曾楚瑜就算不留心,自然有人會傳,更何況曾楚瑜是這麼留心前廳的事情。

  不過叫曾楚瑜意外的是,楚因回來的時候倒是很冷靜,他雖然喝得有點腳步不穩,但卻看不出來生氣又或者氣憤的神情。楚因斜靠在床上,曾楚瑜給他端了一杯醒酒茶,見他的神情懶洋洋地,眼簾微抬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不由臉微微一紅。

  「你知道你的子卿哥哥便要做駙馬了麼?」

  曾楚瑜柔聲道:「這些奴僕們整晚嚼個不停,楚瑜又豈能不知。」

  楚因仍然是微笑的樣子,淡淡地道:「哥哥不是姐姐,你是失望多一點,還是高興多一點?」

  曾楚瑜一愣,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王爺,我從來沒瞞過你,我過去是喜歡過子卿,可那不過是小孩子懵懂的心思。我一直到……見著了王爺,才真正明白什麼是男歡女愛,從此心裡便再也沒有別人。」

  楚因輕笑了一聲,道:「男歡女愛麼?」他手一拉,將曾楚瑜拉跌入他的身上,曾楚瑜慌亂下茶碗都掉在了地上。

  「別去管它。」楚因冷冷地制止了曾楚瑜起身的動作,他身體一翻將曾楚瑜壓到了下面,由上而下地看著她。

  曾楚瑜看著楚因陌生的眼神,嘴唇微顫許久,才擠出一句:「王爺,我不是原夕爭。」

  楚因看著她,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不是他,你們兩個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他說著俯下身,吻住了曾楚瑜的唇,曾楚瑜只覺得整個人都似乎燃燒了起來,又像是飄在了雲端,她抬手緊緊勾住這個男人的脖子,似乎希望這個吻永遠不要停。

  但楚因最終還是與她分開了,微笑道:「在你的心裡,我重要,還是子卿重要一些。」

  曾楚瑜撫摸著眼前俊俏的眉眼,顫聲道:「王爺,你怎麼會問這種話,你在楚瑜的心目中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跟你比。因為你是我的夫,也是我的天。」

  「說得好,我是你的夫,也是你的天。」楚因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滑過曾楚瑜光潔的臉,道:「只要我這片天還在你的頭頂上,你的世界就不會塌。」

  曾楚瑜點頭,熱烈地回望著俯視著她的丈夫。

  第二天清晨,東方景淵就急匆匆地朝著楚因的書房走去。

  原夕爭當了駙馬都尉,這等於梁王府與大公主瑞安兩大勢力相聯合,楚因的勢力如虎添翼,看來一切的步伐都要加快才是。

  他深慶幸自己因禍得福,想到以後大好的前程,不由神清氣爽,剛走過琵琶湖,便見楚因手持一枝冬梅依在橋上看湖。

  「王爺,賞湖麼,您好雅興啊。」東方景淵快步上前。

  「嗯,賞湖。」楚因微微笑,卻沒有轉眸看他。

  東方景淵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見一襲青衫的原夕爭正穿過曲橋而來。

  風吹梅香,水照花影,都難抵這一襲的青衣。

  楚因微微一笑,對東方景淵笑道:「如此少年,也難怪瑞安會為他不顧世俗,神魂顛倒,是吧?」

  東方景淵連忙應是。

  「東方先生,王爺。」原夕爭走進前來衝他們行了一禮。

  楚因笑道:「駙馬,你這麼客氣,讓我跟景淵會不自在呢。」

  原夕爭略略尷尬了一下,道:「王爺……」

  「好了,駙馬臉皮薄,咱們還是說正事吧。」楚因率先朝著宮殿走去。

  楚因吩咐外面的守衛不得令任何人靠近,三人才進門,東方景淵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才將門關上。

  三人在蒲團上坐好,楚因笑道:「本王剛得了一些好茶,大家先品茶。」

  他顯然早就打定主意要泡茶給原夕爭他們二人喝,所以一切用具已經准備妥當。楚因氣定神閑燙杯,洗茶,然後才將泡好的清茶分遞給原夕爭與東方景淵。

  東方景淵先是細觀了一下手中這碗茶,見裡面均是一些紫色的葉片,低頭品了一口茶,立時贊道:「好茶,入口清香,酸而不澀。」

  楚因微笑道:「陸羽說最好的茶葉需當茶枝恰恰長至四五寸的時候采下,且要候著晴天,雨天采不得,才能采到這筍尖似極品茶。(注21)我命人照做,不想果然不凡,看來這采摘確實是一件很講時辰的事,你說對不對,子卿。」

  原夕爭微笑點頭,楚因這一年裡不但勢力越來越雄厚,整個人也似脫胎換骨,漸露王者霸氣。他知道若依帝王心經自然是絕好的一件事情,可是若論私交,自己便要小心應對了。

  東方景淵將茶杯放下,道:「王爺說得極是,時候不到,采摘了不但不能得償所願,反而會盡喪天機,采摘若是遲了,卻是天機已失,時不再來。」

  楚因微微笑道:「那景淵說這個時候算不算得是一個好時候呢?」

  「自然。」東方景淵肯定地道:「梁王府如今座下有五千死士,五位大將,實力已經是諸位皇子當中屈指可數。再加上原公子若是與瑞安大公主聯姻,由她從內相助,我們可算天時地利人和。」

  楚因轉頭問原夕爭,道:「那麼,子卿看呢?」

  原夕爭微微沉吟,然後道:「子卿認為,時機還不夠成熟,楚暠與楚昪彼此雖然狠鬥了整一年,可是畢竟時日過短,還不至於彼此傷筋動骨,但王爺如果把實力暴露得太厲害,很容易引起這二位同仇敵愾。」

  東方景淵一笑,道:「原公子的穩妥東方是深有體會的,但是皇朝的權力更迭有的時候不過是需要一個契機,一個把握便可以翻天覆地。」

  楚因頗為感興趣地道:「不知道景淵的這個契機是什麼呢?」

  東方景淵慎重地道:「王爺,微臣跟你說過:借刀逼宮,兄終弟及。」

  楚因的眼眸跳了一下,道:「這豈非要置父皇於險境?」

  東方景淵剛想開口,原夕爭突然攔住道:「王爺,這點你放心,東方先生已經跟子卿有過商量,到時子卿會一力承擔聖上的安危,絕不致令聖上受半點損傷。」

  東方景淵微微一愣,原夕爭之前一直顯得對他敬而遠之,兩人照面的機會都不多,更何況詳談過如此機密的事情,再者他的借刀逼宮原本便是讓楚暠殺了老皇上,楚因再揭竿而起,出師有名置他於死地。只這麼一轉念間,原夕爭的淡定很好地讓他收了口。

  楚因松了口氣,微笑道:「如果個中子卿能調停,本王便放心多了,絕計不能令父皇有半點損傷。」

  原夕爭微微點頭。

  三人又議了一些閑事,出得大殿,東方景淵隨著子卿走出一段距離,終於忍不住並肩小聲道:「原公子,東方有一事想要請教。」

  原夕爭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言,略略吟首,輕聲道:「東方先生請隨我來。」

  兩人走了一段距離,才進了一清靜的庭院,一綠衫的少女見原夕爭進來,但笑吟吟地道:「小少爺,你回來了。」

  原夕爭擺擺手,示意她噤聲,然後轉頭道:「東方先生請。」

  東方景淵隨著原夕爭進了屋子,四顧了一下這間屋子,只見屋子極其素淨,不過是一桌一椅。那桌子是九尺長的特制沉香木黑漆雕花書案,案上依次擺著羊脂玉鎮紙、檀香古董筆筒、香研寶墨、青磁花觚,每一樣莫不都是價值千金之物,即使東方景淵是一貫愛享受的豪紳,也不禁對這些奢侈之物隨意擺放有一點愕然。

  「東方先生,你可知你剛才九死一生。」原夕爭轉身,面對著東方景淵道。

  東方景淵略略醒過神來,卻不禁又對原夕爭的話微微一愣,道:「原公子何出如此驚悚之言?」

  「借刀逼宮,兄終弟及,東方先生是想要讓王爺借刀殺人,然後再除去後患,是這個意思麼?」

  東方景淵淡淡地道:「這確實是東方的本意,我知原公子新任駙馬,但是帝王之家,父子無情,兄弟之義都不過是婦人之仁,對於帝王大業有損無益。」

  原夕爭微微一抬頭,道:「那先生可知帝王何人?」

  「自然是君臨天下,坐擁江山之人。」

  原夕爭微微一笑,道:「帝王還是孤,是寡人,他站在千山萬物之巔,世人在他的眼裡都不過是腳底下的一縷塵土。東方先生的一石二鳥之計成就了梁王,可曾想過如何善後?他是帝王,帝王如何能背負弒父篡位之名,又如何能放過你這個對此出謀劃策之人?」

  東方景淵大驚,一連倒退了好幾步,才被書案阻住了去勢。他完全被即將到來的權貴迷住了雙眼,做事務必求盡,生怕少立了寸許功勞,卻在不知不覺中給自己種下了彌天大禍。

  東方景淵大汗淋漓,良久方才深深作了揖,道:「東方謝過公子的救命之恩。」

  原夕爭卻一把托住了東方景淵的肘,道:「東方先生不用客氣,子卿救你,實是因子卿有亦是相求。」

  「公子請講,東方能力所及,必當在所不辭。」東方景淵連忙道。

  原夕爭沉吟良久,突然一掀下擺,雙膝跪在東方景淵的面前,道:「子卿相求東方先生,來日子卿有需求的時候,請東方先生能救子卿一次。」

  東方景淵大驚,連忙彎腰攙扶原夕爭,道:「公子你何出此言?」

  原夕爭沒有應手而起,相反是伏下身給對方景淵叩了一個頭,道:「他日子卿有難之時,必定是與梁王相峙之日,到時還請東方先生能給子卿開一條生路。」

  「公子你多慮了,王爺信任公子遠非東方這類可以相提並論。」

  原夕爭微微嘆息了一聲,道:「我與東方先生不同,我無心於朝政,卷入帝王之爭,不過是為了報家族之仇。它朝一日,若大仇得報,子卿必定會歸隱於林,再不想卷入廝殺權謀之中。只是我觀梁王已經是龍行虎步,漸露梟雄本色,未必能容子卿從容歸去。」

  東方景淵由上而下看了一眼原夕爭,雖然只是半面剪影,但足可看出眼前之人容顏俊秀之極,不禁嘆息了一聲,道:「若真有此日,東方也只好竭盡所能,以償公子今日的救命之恩。」

  原夕爭再次深深地伏地,道:「子卿就先行叩謝東方先生了。」

  東方景淵這一次沒有去扶原夕爭,而是看著這個伏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又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注21:出自陸羽的茶經,原文為:茶之筍者,生爛石沃土,長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茶之芽者,發於叢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選其中枝穎拔者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雲不采,晴,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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