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華山的一線天外來了幾個南朝來的青年,其中一位年青人彬彬有禮地對守山尼姑道:「師太,我們是奉梁王之命,來給原氏納蘭送幾樣東西。」
灰衣尼姑連眼皮都未抬,雙手合十,道:「山上皆是清修之人,出家人四大皆空,世人都是家人,家人亦是世人,貧尼豈可相擾了出家人的清修。」
年青人一笑,翻手遞了一錠銀子,道:「這是我等的香火錢,還請相煩代為轉達。」
那灰衣尼姑接過了銀票,方才抬起眼簾嘆氣道:「你等來晚了,這原氏納蘭十多年前便死了,屍骨也早被他的兄長取回,這幾年關心她的可真不少……」她捏著銀票,臉上露出一絲詭異之色,欲言又止。
當前的年青人使了個眼色,手下又塞了一張銀票過去。
灰衣尼姑頓時雙眼發光,悄聲道:「這事你們算是問著人了,十年之前我還沒當庵主的時候,曾經是老庵主跟前侍茶的,這原氏的孩子是原家送過來的,我們庵主收了他們一百兩紋銀,原家卻不是要庵主好好招待那小孩,只說那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怪物,原家送來是任其生死。哪裡知道這孩子天生體弱多病,送來沒兩天就死了,倒也算逃了一難。」
「怪物?!」年青人脫口道。
灰衣尼姑掩著唇笑道:「天生石男,既不是女的,可也不算是男人。」
年青人不禁面面相覷,連忙告別老尼匆匆下山。
山腳下,一身騎服的女子嘆了口氣,道:「來晚了。」
旁邊一個女子額頭上撫著一條絲帕,嬌俏的模樣裡卻透著幾分尖厲的表情,她咬著牙道:「公主,我早跟你說過了這女人不是好東西,偏生你跟子卿要懷疑,原家上下都死絕了,知道子卿的生辰不難,清楚納蘭生辰的除了我便只有這個女人。她連子卿都能出賣,原家在她的眼裡又算得了什麼。」
瑞安臉露憂色,嘆了口氣道:「只能快速報於原夕爭知道。」
千裡飛鴿傳書,原夕爭的生辰之日還未近晚,楚因的手中便接到了試探的結果。
那張紙條緩緩在楚因的掌心中揉成了團。
原夕爭在自己的院裡提筆寫字,東方景淵是一能干之人,他的到來使得原夕爭一下子變得不再那麼忙。楚因也似乎突然間刻意地不再給他很多的事去做,所以原夕爭就變得很閑。
湯刺虎他們雖然知道原夕爭很得梁王的信任,最初的見面也實在印像深刻,可是原夕爭似乎總是跟他們隔著一層,很難令人靠近。原夕爭既不會跟他們一起喝酒,也不會與他們廝混,湯刺虎每次相邀都被原夕爭客氣冷淡地回絕了。
湯刺虎最初心裡認為是原夕爭自恃貢生,看他們這些大字不識一筐的兵匪們不起,可是東方景淵這個文生來了,原夕爭一樣與他離得遠遠的,湯刺虎不免認為這個原先生也太故作矜持了一點。湯刺虎是最早投靠楚因的人,再加上他為人豪爽,所以頗得後來武將的信賴,他對原先生有腹誹,其它人便也不由自主地對原夕爭有一些看法。
原夕爭的門前便鮮少再有訪客,而在他屋裡的隨從們看來,原先生似乎也並不是很在意。楚因幾乎用一種旁觀者一般冷淡又無動於衷的態度看著原夕爭疏離在自己的勢力之外。
曾楚瑜有一次替他更衣的時候,埋怨道:「子卿這是怎麼回事,湯刺虎拿下了六山匪首,慶功宴他都不去參加,我聽青湘說武將們都很不滿,覺得子卿很是看他們不起!」
楚因淡淡地道:「那是你不明白子卿的用意。」
曾楚瑜抬頭,見楚因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子,道:「子卿用這種方式來提防自己卷入我的帝業太深。」然後曾楚瑜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寒光,只是很快那道寒光便沒入了楚因那雙深如墨灘的雙眸之中,了無了痕跡。
曾楚瑜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納蘭確實已死,但她卻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會有一種欣喜。那種開心便如當年得知原夕爭從臥龍谷返鄉,她佇立在村頭努力向前望去,少年勒住了馬,朝她微微一笑道:「楚瑜,對麼?」
她的心便隨著那笑漸漸地漾開了去,尤如那春光慢慢地鋪陳開來,便再也收攏不回去。
她喜歡的人,不是那個幼小陪伴她長大的原夕爭,而是那分柳而來,如同驕陽的原夕爭。
曾楚瑜端著參茸蜜棗湯,款款地向著後院走去,原夕爭屋裡的僕佣見是王妃到來,急忙去回原夕爭。
「不妨事。」曾楚瑜和氣地笑道,倘若沒有必要,她依然還是願意讓人以為她不過是一個性子溫存,膽小不經事的女子。
「王妃娘娘。」原夕爭與綠竹從屋裡走了出來行了一禮道。
「子卿哥哥,天氣冷得緊,我給王爺熬了一點參茸蜜棗湯,順便也給你端來一碗。」
原夕爭微微一笑道:「多謝娘娘。」
綠竹接過青湘手裡的托盤,曾楚瑜見原夕爭的神情有一點冷淡,略一沉吟道:「子卿哥哥,今天是你的生辰,王爺已經吩咐廚房為你設宴,可有特別想吃的麼。」
「娘娘費心了,子卿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
曾楚瑜略略有一點尷尬,道:「子卿哥哥不是最愛吃裙邊餛飩麼?楚瑜今天就給子卿哥哥做一點如何?」
原夕爭淡淡一笑,道:「家婢已經給子卿做上了,怎敢勞動娘娘千金之體?還請娘娘無需再為子卿多費心了。」
曾楚瑜臉色一變,她轉身道:「青湘,你去這邊的小廚房看一下,可有懈怠之處。」
青湘是何等乖絕的人物,連忙速速退去。
曾楚瑜要跟原夕爭見面,她真是巴不得不在場,以免殃及池魚。
「子卿哥哥,你是不是有什麼對楚瑜不滿?」曾楚瑜泫淚欲滴,道:「你從來沒有對楚瑜這麼冷漠過。」
原夕爭淡淡道:「娘娘這是說哪裡的話,娘娘是千金鳳體,子卿自然也對娘娘恭敬有加。」
「你是不是覺得楚瑜很多天沒有來看你,所以責備楚瑜。」曾楚瑜轉了一個身,輕輕走到原夕爭的身邊,一雙秀目直對著原夕爭道。
原夕爭直視著曾楚瑜的眼睛,那雙眸子蒙著水光,略帶了一點委屈,最後倒是原夕爭轉過了臉,微閉了一下眼睛道:「娘娘何出此言,你我雖有兄妹情分,但到底男女有別,即便是娘娘不說,子卿也覺得這才合乎常理。」
曾楚瑜沒有說話,她的目光始終落在原夕爭俊秀的側臉上,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良久,曾楚瑜才略略抽泣了一聲道:「子卿哥哥,你說你會保護我的,我娘不過才走了一年都不到,你便也要拋棄我了麼?」
她提及那個溫婉,對原氏這對雙胞胎總是充滿愛憐的顧姨,原夕爭的眼神不禁一陣閃爍,這個時候曾楚瑜朝著原夕爭的懷裡撲過來,哭道:「子卿哥哥。」
曾楚瑜還沒撲到原夕爭的懷中,就被一雙手牢牢地扶住了,她隔著原夕爭的身體僅僅只有數寸,但這個距離卻仿佛成了天塹一般難以逾越。她兩條胳膊被原夕爭細長的手指緊緊地握住,力道之大幾乎握斷了她的臂骨,曾楚瑜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根本無法動彈。原夕爭的眼睛看著她,眼神微帶了一點傷心,但更多的是冷漠,那眼中冰冷如鋪天蓋地的冰雪將曾楚瑜整個人都淹沒了。
「娘娘,你熟讀女兒經,想必深明夫為婦綱,家人如何,朋友如何,在娘娘心中值幾何?」原夕爭的話語雖然說來平淡,但語調逐漸加重,曾楚瑜幾乎從那從來笑語盈盈的眼眸裡看到了殺氣,她渾身顫抖著,臉蒼白如紙。
有那麼一刻原夕爭的腦海裡便只有在火中飛舞的原村,汪涵懷裡那枚沾染有夏枯草氣息的玉珮,那是原夕爭為經常會害頭痛病的曾楚瑜特制香囊的氣息,還有楚因對自己的生辰那麼迅速的反應……這一切一切令原夕爭不敢置信,但那種懷疑便如毒蛇一般,在自己的心中吐著冰涼的氣息,令人有一種冰冷的恐懼。
而就在原夕爭心中殺意突起的那麼一瞬,仿佛有一個溫和的少年在原夕爭的腦海中泛起,他握著自己的手道:「我把楚瑜也拜托給你,請你讓她幸福。」
曾楚瑜只覺得幾乎捏碎了自己的胳膊突然一松,她喘著氣聽著原夕爭冷淡地道:「娘娘,王爺是你的夫,自然也是你的天,有他的保護,你已經不再需要子卿這個外人。至於前塵舊事……你我的緣份,就到此吧。」
原夕爭一回頭,喊了一聲:「綠竹。」
綠竹連忙奔出,原夕爭微笑道:「娘娘有一些不太舒服,你送娘娘回去吧。」
綠竹應了一聲,曾楚瑜挺直了胸膛,冷冷地道:「不用了。」她回頭深深地看了原夕爭一眼,然後提著裙子依然款款而去。
「小少爺。」綠竹看著靜靜站在院中的原夕爭,小心翼翼地道:「你為什麼要跟王妃翻臉?」
「綠竹,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花,它長大了會變得面目全非。你都不知道這個過程是什麼樣的,但是原本天地間鐘靈神秀的一株草突然之間會令你覺得恐懼,因為它會將人連皮帶骨吞下,還能迎風吐著花蕊對你笑。」
綠竹打了一個哆嗦,道:「那是什麼花啊。」
「食人花。」原夕爭淡淡地道。
原夕爭繼續回屋寫字,綠竹就算再笨也知道自家的小主子不開心,自然不敢嘮叨。
青湘追上了慢慢向前走著的曾楚瑜,攙起她才發現曾楚瑜的手冰冷滿是汗,而且在不停地顫抖。
「王妃,你發現什麼不對了沒有,原夕爭到底是不是原納蘭假扮的?」
曾楚瑜有一刻不知道在想什麼,聽完了青湘的問話,她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青湘的臉上,那目光中的陰冷讓青湘嚇得雙足發軟,深悔自己不該多嘴。
「子卿對我起疑心了。」曾楚瑜說這句的時候,青湘覺得握在掌心裡的手突然不再顫抖了,曾楚瑜的背挺得很直,她微微一笑很甜,然後道:「也許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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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吹弄著楚王宮外的紅燈籠,僕佣們流水一般穿梭於楚王宮高高的台階上,白色布襪在墨玉似的大理石地面絡繹不絕地流動,掌中的珍釀佳肴白似瓊玉,綠似翠環,令人垂涎欲滴。
「東方先生您辛苦了。」楚因瞥了一眼檀香酒案上的酒菜微笑道。
東方景淵微微欠身,笑道:「能替原先生准備壽宴,那是臣的榮幸。」
東方景淵當了多年的豪紳,又平時極好享受,再加上看出楚因頗為重視原夕爭,所以刻意操持,甚至將多年的窖藏都拿了出來,務必要賓主皆歡。
湯刺虎多名武將都是刀口舔血之人,哪裡受得了這種精致佳釀的誘惑,早已經是饞得流口水。
因為湯刺虎是最早歸順,也是楚因座下最為驍勇,最受楚因賞識的大將,他比起別人在楚因的面前也更隨意一點,於是頭一揚,道:「王爺,這原先生也未免太不知禮數了吧,大家伙聚在一起給他慶祝,他硬是讓大家伙都在這裡等著,居然還讓王爺等!」
楚因一笑,道:「不說你自己嘴饞,來得早,怨別人來得遲。」
賓客們一陣哄笑,東方景淵連忙道:「不如讓東方去請一下原先生吧。」
楚因手一抬,笑道:「本王親自去吧。」他說著便起身,眾人慌忙都起身,楚因淡淡一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都坐。
楚因其實只走到了大廳的門口,便看見原夕爭低頭拾階而上。
夜風卷起原夕爭衣袂跟長發,生似這人要乘風歸去,楚因淡淡地看著,眼眸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
「王爺。」原夕爭抬頭見楚因正面帶笑容站在大廳門口看著自己。
楚因微微一笑,道:「正准備去找你呢,你再不來,這些人就要忍不住自己先吃了。」
原夕爭莞爾一笑,道:「不是說好這個時辰的麼。」
楚因抓著原夕爭的胳膊,笑道:「你還好意思說,主人難道不該早一點來等候賓客的麼?」
原夕爭只覺得楚因拖著自己的手臂將自己拉到了廳內,眾目睽睽之下原夕爭也不能將楚因的手很生硬地掙脫,只好由著他一路拉到了大廳的上首方才停下。
東方景淵笑道:「原先生,你看除了你其它人可都到了,怎麼樣,自罰三杯吧。」
原夕爭還沒回話,大廳裡的人一陣起哄,紛紛大喊罰酒,東方景淵順勢將酒杯遞給了原夕爭。
原夕爭看了一下酒杯,略略猶豫,湯刺虎便大叫道:「原先生,刺虎便陪你一起喝這三杯如何?」
「你不是想混酒喝。」眾人大笑。
湯刺虎笑著舉杯,起身道:「說我混酒喝自然是有幾分道理,但是我混得可是同原先生喝酒的機緣,要知道我刺虎跟隨王爺這大半年來,原先生都還未曾賞臉陪同刺虎喝過一杯水酒。」
原夕爭抬起眼簾看了一眼微帶放肆的湯刺虎,再瞥楚因只是淺笑搖頭,便抬起手中的酒杯,淺淺地道了一聲:「見諒。」然後抬手舉杯將酒一飲而盡。
眾人立刻哄然道:「三杯,三杯。」
東方景淵微微轉頭看了一眼楚因,見他依然淺笑慢飲,似乎對眾人要灌原夕爭的酒不甚為意,於是微笑著提著酒壺將原夕爭的空酒杯再次傾滿。
原夕爭一連飲完三杯酒,卻是面不改色,眾武將都不免小小吃驚了一下,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少年公子酒量著實不錯。
原夕爭說了一聲多謝,然後撩開下擺落座。
湯刺虎也落了座,他邊上的人又站了起來,笑道:「我等也未與原先生飲過酒,原先生怎麼好厚此薄彼呢,不如也賜我們一杯吧。」
他說著眾人一陣哄然,紛紛道是。
楚因輕笑了一下,轉頭看向原夕爭,道:「子卿,看來你今天要把過去欠下的債一次還清了呢。」
原夕爭微微吟首,起身道:「子卿非常多謝各位能參加子卿的生辰宴,子卿家逢巨變,不免倦於人情,因此平日裡有怠慢各位兄弟的地方還請大家見諒。我絕不是敝帚自珍的人,也絕無輕看各位兄弟的意思……」他手一招,喚來僕佣,道:「給我一壇酒。」
僕佣連忙替原夕爭取來一壇酒,原夕爭抬手拍開封泥,道:「我便以這壇酒向各位兄弟請罪,還請以後能心無芥蒂與子卿並肩而戰。」說著,原夕爭仰頭將那壇酒一口氣飲盡,然後微喘著氣用修長的手指將自己嘴邊的酒漬輕輕擦去。
等原夕爭落了座,眾人才從驚愣中醒了過來,大聲叫好,端杯向原夕爭敬酒。
對於這些粗豪的將士們來說,沒什麼比豪氣更能打動他們的,他們不喜歡原夕爭,除了不喜歡他總是淡淡地游離他們的圈子之外,還不喜歡原夕爭那張白皙太過俊秀的臉。但是沒想到這麼一位少年真正的言談舉止是如此的豪放,不由立即刮目相看。
一時之間大廳裡的氣氛立時便活躍了起來,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楚因看了一眼面帶紅暈的原夕爭,關切地道:「你還好麼?」
原夕爭方才那手不過是為了杜絕這些將士們輪番上來拼酒,原夕爭的酒量雖然不錯,但也未有到千杯不醉的地步,可這麼一壇酒飲下去,還是有一點不勝酒力。
原夕爭見楚因問,卻很冷靜地微微點頭,笑道:「還好。」
東方景淵離得二人最近,他可以很仔細地看到楚因與原夕爭臉上的表情。
楚因的表情是溫和當中似乎隱藏了什麼東西,而原夕爭卻是平淡之下隱然有一種抗拒之態,兩人的表情都很值得玩味,一般的人看來很難明了當中的隱情。但是東方景淵卻能明白那是什麼,因為他見過男扮女裝的原夕爭,當原夕爭喬扮成歌姬接近自己的時候,盡管東方景淵已經知道這女子的真實身份不過是個男子,他還是忍不住會心跳。
那彈琴時渾灑自如的灑脫,才華橫溢,眼眸輕抬不屑一顧,都令人難以忘卻。
楚因莫非對原夕爭……東方景淵不由心中一動,抬眼看楚因把著酒杯輕抿慢嘗,原夕爭端坐在一邊,也是慢慢地進食,但東方景淵能看出原夕爭已經有一點不勝酒力。
楚因微笑道:「子卿,我看你也有一點醉了,今晚不如就在前殿休息吧,不必再摸黑回那麼偏的院子裡去就寢了,反正你明日不是還要與我商談事情。」
原夕爭的筷子一頓,然後才微微笑道:「子卿多謝王爺的體恤,但是我如果不回,家婢綠竹只怕要不安心。」
「看你,這又是什麼難事。」楚因輕笑,道:「我知你不慣其它人服侍,剛才已經讓人去叫綠竹過來了。這酒宴也不知道飲到何時,我看你這般喝法,只怕到時別說走,扶也扶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