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選婿
待展長生二人重整衣冠,再步入外間見客時,燕脂香已不知燃過了幾回。
那燕脂香乃是由東海深處,千年燕回魚腹內的膏脂煉成。
燕回魚不過巴掌大小,剪尾形如燕尾,卻性情兇猛,嗜食血肉,又愛成群結隊,一遇活物,便群起而攻之,連骨渣也能吞噬乾淨,其兇殘強橫,乃是東海一霸。修煉千年後,更是殘暴非常,若是化神期修士孤身遇到,也是個十死九生,斷難活命。
然則這惡魚腹內膏脂,卻天然帶奇香,可清心明神,固本寧氣,是修真者夢寐以求的寶貝。煉成燕脂香後,一顆不過豌豆大小,淺蔥色瑩瑩動人,清香沁人心脾,放置白玉盞中,盞下以小火焚之,能三日香氣不散。
故而時人常歎,修真者奢靡,三日化盡一城,說的便是這價值□□的燕脂香。
香賢靜立會客廳一角,那燕脂香一縷淡青煙氣徐徐上升,中途突然彎折,深入他六隻羽翼當中,漸漸被吸納殆盡,倒是修煉得怡然自得。
展長生不覺赧然,上前道:“勞宮主久候。”
香賢緩緩睜眼,面上倒是雲淡風輕,笑道:“不敢擾二位雅興末世之盲女的小夥伴。”
展長生又是耳根一紅,便多多少少生些怨懟,橫眉去瞪展龍。
展龍卻是難得神清氣爽的神色,笑納了展長生視線,只轉頭道:“通天梯何時開啟?”
香賢道:“下月酉日。只是那水妖一族嚴防死守,海中寶物眾多,妖物又個個悍不畏死,以利誘之,以武脅之都不成事,只好和談。”
展龍冷嗤道:“這有何難,本座動動手指,就能叫他水妖赤族。”
香賢歎道:“魔槍大人武力蓋世,要滅他一族自然容易,只恐對方來個魚死網破,臨死毀了通天梯,倒是個麻煩。”
展長生略皺眉道:“若是和談,那妖族提了甚麼要求?”
香賢面容上閃過一縷促狹,隨即肅容道:“鮫王要選婿。”
東極洲外海深海下,居住的水妖一族有數百萬之眾,大如鯨魚小至蝦蟹,皆是族中一員,其國名東臨,占了萬里海域。
統率這東臨海國者,正是眼前這位鮫人之王。
這鮫人生得孔武有力,與展龍一般高矮,卻又意外的俊美無儔,一雙星目粲然生輝,銀髮披散猶若水波,銀冠閃爍,耳垂懸著海藍寶石,上身赤裸,肌理賁張。腰身以下裹纏鮫紗,下擺處則露出一根銀色魚尾來。
鮫人王名喚鎮海,鮫人一族素來以美貌著稱,鎮海體格雄健,說他美貌,倒不如相貌堂堂四字,來得更為貼切。
此時那鮫王正高踞白珊瑚精心雕就的王座上,單手支頤,欣賞座下歌舞。數位妃嬪分坐左右,細心侍奉。
這水晶宮殿堂內高朋滿座,濟濟一堂,全是前來應徵的良婿人選。
海中妖魔個個生得貌美如花,嗓音婉轉動人,分花拂柳般在賓客中穿梭奉酒,叫眾人看得眼前發直。
展長生正襟危坐,竟不敢多往周圍美人多看一眼,但凡他視線掃過,露出欣賞神色,就聽聞展龍在身旁冷冷一哼,便叫他頭皮發麻,腰腿發軟,不敢逾雷池半步。
反倒香賢好整以暇,欣賞殿堂正中,曼妙輕舞的美人群,佐以美酒珍饈,不啻逍遙仙境。
展長生不忿,低聲道:“亂花迷人眼,莫忘了奈何橋上那人。”
香賢卻笑道:“海鮮盛宴,想來他也喜歡。”
展長生一愣,再打量殿中歌舞時,便能看破皮相幻覺,窺見眾妖的真身。頓時鮪魚肉厚滑嫩,鯷魚入口即化,魚籽甘醇,魚白綿軟……諸如此類回憶,令展長生強忍嘴角抽搐,只一味低頭飲酒。
隨後殿中一陣騷動,有侍從通傳道:“大祭司駕到!”
頓時絲竹聲歇,歌舞驟停,群妖退散,一列雪衣披發的男女侍從悄無聲息列隊而入,簇擁著一頭龐大的黛青色老黿入內。
那老黿垂下頭顱,聲若洪鐘,沉沉撞響,道:“拜見吾王。”
鎮海正將銀尾一卷,纏住一名妃嬪腰身,拽進自己懷中,眉頭也不曾抬一下,淡然道:“公主婚事,交由大祭司裁定影帝家的主播。”
那老黿應道:“不敢負吾王所托。”
它挪動四條粗壯腿部,在臺階下緩緩轉身,一雙黑色眼珠中狡詐同睿智並現,突然抬起頭來,吐出了一團緋色氣團。氣團在半空緩緩清晰了輪廓,竟是一尾尾鰭蹁躚,色澤桃紅豔麗的神仙魚,悠然漂浮在水晶宮內,愜意遊動。
老黿道:“此物乃是本座伴生妖獸,名喚結緣,能斷五行,分陰陽,為最匹配的雙修道侶牽線。已給它餵食了公主一滴血,眼下所選之人,便是公主的上佳道侶——結緣,去罷。”
那粉紅神仙魚應聲而動,在眾人頭頂上方緩緩遊曳起來,姿態曼妙動人。
卻有人道:“陛下,我等遠道而來,如今公主選婿,卻連芳容也不曾目睹,未免待人不誠。”
鎮海卻道:“公主不愛抛頭露面,若是覺得不誠,請回罷。”
他說得傲慢,引得些修士變色,卻無人拂袖離去——終歸是看上了東臨公主的嫁妝,與尋訪通天梯的特權。
香賢小聲笑道:“又貪圖公主豐厚身家,又奢望公主貌美如花,果真巴蛇吞象,貪心不足。”
展長生歎道:“所謂修真者,也逃不過凡俗貪念,不提也罷。只是……”他一掃身側,展龍在右,香賢在左,許文禮、張易、楊章等人在後,人人打著應徵選婿的名號前來赴宴,連展龍也不例外。展長生不禁微微皺眉又道:“若被選上了……”
香賢卻只笑道:“只管放心。”
言語間,那結緣優哉遊哉,竟果真朝著展長生筆直遊來。
展長生不幸一語成讖,一顆心頓時提得老高。
他倒不懼鮫王威勢,只恐被選中又不肯從,反倒與妖族生了嫌隙,若再行交涉,又要多生事端。
身旁展龍卻是低聲一哼,將酒杯重重放下。
頓時一股強橫威壓無聲擴展開,令水晶宮中氣溫仿佛驟降,人人遍體生寒。鎮海自也察覺,饒有興致看了過來。
那結緣果真看中了展長生,正要興沖沖靠近,不料突然察覺前路一股森寒殺氣靜候,兇險異常,令它不敢再進半步。
這妖物有千年壽命,何其乖覺,立時換了方向,朝著其餘人遊去。
展長生瞠目結舌,只得呆呆目視結緣輕易退卻,豔麗魚尾輕擺,悠然繞了一圈,竟朝著許文禮所在處遊去。
這一次卻是鎮海開口道:“他不成。”
且不論許文禮如何變了臉色,那結緣只得又一頓,從善如流再轉了身。進退之間,令展長生歎為觀止。世人皆知老黿多狡,這結緣身為老黿的伴生妖,這審時度勢、察言觀色的本領,倒也半點不遜色。
結緣遊了許久,才停在一個而立之年樣貌的修士頭頂,遲遲疑疑環遊兩圈後,卻又搖頭擺尾離去。
那修士先是驚喜,繼而失落,神色紛呈,好不精彩。
結緣在殿中環游時,萬眾矚目,人人屏息靜氣,見那桃紅彩魚繞殿一圈後,最終徐徐落在楊章身周籠罩的避水結界上重生之毒女世子妃。
一時間驚喜者有之,錯愕者有之,不忿者有之,失落者有之,嫉恨者自然成眾,紛紛嚷嚷,吵作一團。
水晶宮中一派喜氣洋洋,楊章處變不驚,只嘴角含笑,豐神卓越,站起身朝四周虛虛一揖,只道:“楊某承蒙鮫王與公主抬愛,不勝惶恐。唯有盛典相迎,誠心以待,必不辱沒公主。”
鮫王此時方才鬆開懷中美豔愛妃,朗聲笑道:“既然天意如此,擇日便行大典。”
他魚尾一擺,直起身離了王座,眾妖盡皆跪下,呼聲如海嘯集結盤旋,震得水晶宮內外水波層層激蕩,只道:“賀喜陛下,賀喜公主。”
隨後歌舞昇平,眾人觥籌交錯,失意者借酒澆愁,得意者以酒助興,一時間熱鬧非凡,人人盡興。
許文禮自是憤恨,一面惡狠狠灌酒,一面怒道:“本公子哪裡不如楊章!那鮫王究竟居心何在!”
楊章笑得和煦,只管飲酒勸酒,任他絮絮叨叨。
展長生只得勸慰幾句,問道:“阿禮,你果真想娶公主不成?”
話音甫落,就有一道視線掃來,筆直盯著許文禮,正是伏麒,正一面飲酒,一面不時盯牢了二人,指節緊繃,幾欲將青銅酒盞捏碎。
許文禮卻半點未曾察覺,只將酒盞重重頓回幾案,冷哼道:“我可以不肯,他卻不能不願,二者不可混為一談。”驕縱之色,一覽無遺。
展長生正不知如何回他,忽見一名黃衣的侍女靠近,盈盈拜道:“展掌門,陛下有請。”
展長生欣然起身,笑道:“總算來了。”
他轉過身道:“師兄……”
展龍安坐如山,只道:“速去速回。”
展長生見他難得安穩,不覺揚眉笑道:“是。”
他一路行去,鎮海已候在書房中,見他入內,只道:“賜座。”
展長生自然入鄉隨俗,恭敬道:“謝陛下。”
鎮海斜倚軟榻,手中把玩一隻金龍杯,哼笑道:“斬龍門橫行三界,何時將東臨這彈丸之地放在眼裏,掌門,過謙即是自傲。”
展長生自然從善如流,不再同他客套,開門見山道:“楊章有幸雀屏中選,我斬龍門必會籌備盛典迎娶公主。至於通天梯,可能容我用一用?”
鎮海道:“自然可用。只是……”
那鮫王素來高傲,卻在此刻露出為難之色。
展長生也不懼他坐地起價,安然道:“陛下但講無妨。”
鮫王卻突然笑道:“只是通天梯千年前被魔龍尾掃過,損毀泰半,至今未能修復,只能通行一人而已。”
展長生頓時鬆口氣,笑道:“我當什麼大事,如此無妨,我一人前往即可巡按大人求您辭官吧。”
此間事成,展長生便整裝待發。
到了次月通天梯開啟之日,那青年一身鴉色長衫,立在楓燃島中央的孤峰之上。
紅楓葉色如火如荼,孤峰仿佛突兀竄起的一叢烈火,峰頂不過半個校場大小,此時便只站了三人,其餘人皆在峰腰候命。
鎮海仍是人身魚尾,借一□□魚翼懸浮半空,正面對一塊百丈高的巨岩。
那巨岩經年累月,歷經海風吹襲,表面難留植株,只裸露出列痕累累的灰白石塊。
鎮海取出一柄匕首,割開指腹,就著湧出的鮮血在巨岩上描繪陣紋。那巨岩表面甚廣,待鮫王繪完陣紋時,面色已然灰白,額角有冷汗涔涔滲出,頹然跌坐在地上。
赤紅紋路包裹的巨岩發出震耳轟鳴,自正中徐徐裂開一條縫隙,縫隙之中,赫然是條羊腸小徑,臺階層層疊疊,一直通往岩頂,而後化作璀璨光芒的臺階,直通蒼穹頂。
鎮海略略歇息片刻,方才重新懸浮起身,取出一枚赤紅魚鱗道:“通天梯開啟只有片刻,掌門抓緊時機。若要回轉時,驅動血鱗,通天梯自然再開。”
展長生接過血鱗,沉聲道:“陛下高義,在下銘記於心。”
他忽而又笑道:“陛下,我那好兄弟阿禮,曾在秘境中救了一尾銀線鮫。”
鎮海面色劇震,頓了片刻,方才笑道:“展代掌門果然慧眼如炬。”
慧眼如炬、洞若觀火的,實則並非展長生,而是來世之刃。
鎮海阻止結緣選許文禮,又在書房中欲言又止,皆因此而起。
展長生便將許文禮救下樂安、同那小傻子朝夕相處、直至後來樂安慘遭不幸的事三言兩語交代過去,自然將殺人者身份隱去不提。
鎮海面色便愈發灰敗,“樂安……是我同父異母的幼弟,有一日突然失去蹤影,眾人只道他頑皮,潛入深海遭了不測。數十年遍尋不見,我早已死心……不想那日卻在許文禮身上見著了樂安所留的平安印。”
那小傻子微末法術不足道,只是平安印卻是銀線鮫天生的技巧,作用無非保人出入平安,用在許文禮身上,倒也理所當然。
展長生又歎道:“此事終究是阿禮心結,陛下他日若要提起,萬望謹慎言辭。”
鎮海笑道:“自然。”
展長生便轉過身去,揚聲道:“師兄,啟程罷。”
鎮海眉心微皺,手中便攥起了關閉的法術,只勸道:“不可!通天梯只容一人通行,若強行……”
話音未落,那冷漠男子卻身形一晃,化出斬龍槍原形,堂而皇之,落在展長生手中。
鎮海啞然,展長生笑道:“陛下多慮了,原本也只有我一人。”
他手提玄金槍,一步步拾階而上,身形漸隱,沒入青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