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搶親
翌日清晨,展龍便依約拜見掌門。
展長生獨自留在院中,百無聊賴擦拭一柄利劍。不過多時,就聽聞院外步履匆匆,卻是兄長的貼身小廝劉忠急急趕來,在院外便嚷道:“二公子!二公子!快些勸勸大公子!”
展長生將長劍收回鞘中,起身問道:“何事?”
劉忠跑得氣喘吁吁,滿面通紅,卻顧不得擦拭汗水,急道:“大公子……就快同掌門打起來了!”
展長生皺眉道:“師兄又闖禍?”
劉忠一愣:“二公子為何說又?”
展長生亦是怔愣,隨即卻不答話,只站起身來,將長劍佩上,大步朝外行去。
後山距離前堂極遠,山中又禁坐騎,展長生健步如飛,也行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方才趕到[綜]我的世界。尚在門外,便聽得掌門雷霆咆哮傳來,震得木門隨之顫動一般,左右侍衛皆是眼觀鼻,鼻觀心,只做呆若木雞狀。
展長生便硬起頭皮,才要叩動紅漆木門的門環時,兩扇木門吱呀一聲,突然打開。
一個高挑青年居高臨下,邁出大門。身後是屠龍掌門怒吼:“孽子!若敢一走了之,本座就剝奪你的嫡子身份,將掌門之位傳給長生。”
展長生愕然道:“師……哥哥?”
展龍仍是平穩邁出房門,順手抓住展長生手臂,只道:“長生同我一道走。”
展長生不知所措,就被展龍拖拽離了大門,他茫然回頭看去,就見屠龍掌門魁梧身形烈風樣靠近,鬚髮箕張,怒吼道:“香賢山莊的千金大小姐,哪裡配不上你?”
展長生心頭一跳,再顧不得同屠龍多說幾句,立時轉過身追隨展龍腳步,匆匆問道:“哥哥,香賢山莊的大小姐同你什麼關係?”
展龍道:“同我並無關係。”
他只大步離了掌門議事堂,待離得遠了,方才鬆開展長生手臂,放緩腳步,卻仍是朝著山下行去。
展長生電光火石間,才憶起前塵往事。
香賢山莊以胡岩風為首,前來斬龍門拜訪,名雖為答謝屠龍昔日襄助的恩義,實則是為議親。
香賢山莊莊主的嫡長女,同斬龍門掌門嫡長子兼大弟子聯姻,乃是斬龍門、香賢山莊聯盟的最佳助力,實為天作之合。屠龍掌門與香賢莊主各自滿意,已換了庚帖,定下親事。
展長生突然胸口一緊,仿佛被利刃貫穿,他頓時蜷起身軀,緩緩蹲在山道上,痛得面無人色。
肩頭隨即搭下一個溫熱手掌,驅散胸腔內的冰冷銳痛。
展長生方才緩過氣來,低聲道:“我走得急了,一時岔了氣……不妨事。”
展龍卻不容他再動,俯身將展長生打橫抱在懷中,展長生一時窘迫,待要掙扎落地,只道:“放我自己走。”
展龍卻反倒緊一緊手臂,將展長生攏得靠近懷中,順著山間小路,穿行在繁茂白楊樹下。山風吹過時,葉片紛紛擾擾,猶若拍手嘩啦作響。更襯得山中空谷幽靜,仿佛天上地下,十方三界中,便只剩了彼此一般。
展長生胸口刺痛不覺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只得默然不語,側頭靠在展龍懷中。他隱隱察覺眼下處境異樣,卻說不清道不明,飄忽如蜘蛛絲一般的思緒捉摸不定,不免徒增暴躁。故而沉沉歎息一聲,另一聲歎息卻同樣響起來,一人自前方山腳轉出來,攔在二人路上。
那人身形魁梧如鐵塔,鬚髮隱隱泛著鐵紅,面色亦是黑裏透紅,仿佛熔爐中暗火沉沉。四十出頭,著一身醬紅長袍,沉聲道:“展龍,展長生,你二人當真要叛出師門不成?”
展長生急忙自展龍臂彎中掙脫,拱手道:“祝長老。”
展龍卻不行禮,反倒劍眉微皺,厭煩掃過那長老,抬手已放在腰間劍柄上,冷道:“阻我者斬。”
祝長老又是一聲喟歎,“不過叫你娶個妻,又不曾逼你自宮,何至於要兄弟一道叛離?你自然皮糙肉厚經得住風霜,莫非要連累長生吃苦?”
展長生道:“區區一點苦,弟子受得重生之走向人生巔峰。”
祝長老冷嗤道:“有家歸不得,有親認不得,顛沛流離,浪跡天涯,展龍,你當真不顧展氏一族,要一意孤行不成?”
展長生一時怔然,只被祝長老“顛沛流離,浪跡天涯”八字刺得心頭大慟,便朝展龍望去。
展龍亦是垂目同他四目相接,沉聲道:“長生,你可是不願?”
展長生心頭紛亂,只顧搖頭道:“哥哥是人中龍鳳,斬龍門的棟樑,豈能一時糊塗,誤了全宗門上下數萬弟子?”
展龍眼神倏然一冷,仿佛化作冰冷刀鋒,割得展長生全身支離破碎。他一字一句,反問道:“一時,糊塗?”
展長生不知所措,竟被他冷厲目光迫得後退兩步,指尖同小腿一道微微顫抖起來,他只道:“我……哥哥,我們,回去罷。”
他只覺此地處處掣肘,心緒難明,絕非故鄉。
然則何處是故鄉?
展長生迷惘時,展龍已斂了眼中怒色,又是冷然不動,猶若沉眠許久的冰川,只道:“既如此,如你所願。”
展長生還欲開口時,眼前人影晃動,衣袂獵獵作響,展龍已失去蹤影。
展長生悵然若失,只獨自立在白楊林中,直至暮色四合,方才邁動千鈞重的腳步,遲遲疑疑回了屋中。
榮武十六年九月初七,正是黃道吉日,宜嫁娶、訂盟、會親友,忌開市、安床。
斬龍門掌門大弟子展龍於是日迎娶香賢山莊莊主嫡女。
此時距離議親之日,不過半年。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屠龍自長子鬆口,便乘勝追擊,只因展龍素來性子孤傲執拗,他生怕夜長夢多,毀了兩大門派的盟約,索性尋個由頭,催促二人早日成婚。
斬龍門上下張燈結綵,喜氣洋洋,迎來送往皆是貴客。
唯有展長生所在的小院中冷酒孤燈,阿禮同阿光候在屋外,屏息靜氣,不敢高聲喧嘩。
遠處賓主盡歡的笑聲清晰傳來,更襯得這院中死寂如墳。
院門外叩叩叩三聲響,隨即是祝長老道:“長生,兄長娶親,胞弟豈能缺席?展龍素來疼寵你,莫叫你哥哥在眾人面前失了顏面。”
展長生醉眼迷蒙,斜倚在圈椅中,挑燈看劍,聽聞門外祝長老教誨,只低垂眼瞼,打量錚亮劍鋒上映照的半邊容顏,突然促聲笑道:“他半年不肯見我,如今卻何必非要我去賀喜?從此不見……豈不妙哉?”
祝長老怒道:“休得渾說,展龍這半年來俗務纏身,並非故意冷落你。”
展長生亦是火氣上湧,怒道:“弟子惡疾在身,不能陪兄長迎娶美嬌娘,還望祝長老轉告哥哥,請他多多體諒盛世榮華之寒門毒妃。”
那小子醉意醺醺,語調裏卻中氣十足,哪來的惡疾。
祝長老終是歎氣,轉過身重重跺腳離去。
展長生又喝得酩酊大醉,沉睡不醒。
直至一陣打更聲梆梆作響,展長生陡然驚醒過來。
窗外夜色暗沉,那喧鬧的宴客廳不知何時已靜了下來。
展長生只覺口乾舌燥,摸到桌上的白瓷茶壺,一口氣喝了半壺冷茶,方才問道:“什麼時辰了?”
門外一陣窸窣,仿佛有人突然驚醒,過了少許時辰,才有阿光應道:“二公子,三更天了。”
他卻不知好歹,又貿然補上一句:“大公子入洞房了。”
仿佛邪火上湧,展長生頓時理智全失,提了劍拉開房門,便大步朝院外行去。
阿光被二公子幾欲噬人的眼神唬得一震,竟怔愣愣任展長生提劍而出。過了片刻方才慌張追上前,拉扯住展長生衣袖,低聲道:“二公子,二公子,使不得!”
展長生喝道:“滾,若再糾纏,砍了你兩隻手!”
阿光頓覺手腕一寒,訕訕將雙手收回袖中,卻不敢再行阻攔,只得一路畏畏縮縮,跟在展長生身後。
展龍新婚,只將原先的宅院稍作修葺,距離展長生的居所不過百步距離。
故而展長生轉眼即至,望見院門大紅燈籠上的雙喜紅字,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縱身飛起,將兩個大紅燈籠斬下來,紅紗竹篾頓時破爛不堪,滾在石階下,嗶嗶啵啵燃燒起來。
他再一腳踹開院門,朝著展龍的新房走去。
展長生如此大鬧,院中卻仍舊寧靜祥和,不見半個人出來阻擋。倒便宜他一路暢通,抵達了主屋。
主屋大門敞開,一人正對外安坐,手中琉璃盞映著星光,閃閃爍爍,晶瑩靈秀,光影動人。
那人長髮披散,黑袍隨意披在身上,沐浴之後,仿佛連與生俱來的冰冷之氣也沖散幾分。此時望見展長生走進,卻仍是閑定飲酒,又道:“你來了。”
展長生半年不曾見過兄長,此時乍然相見,頓時心頭狂跳,喉嚨緊了一緊,隨即長劍筆直前指,冷聲道:“哥哥,跟我走。”
展龍漫不經心放下琉璃酒盞,“我若是不肯,你待如何?”
展長生咬牙道:“休怪我劍下無情!”
他說得兇狠,實則心頭忐忑,展龍劍術天下無雙,他枉為胞弟,卻未曾學到乃兄兩成功力。如若展龍不肯,他便只得拼死一搏……
他兄弟二人究竟何錯之有,非要落得兄弟相殘、不死不休的地步?
展長生惴惴不安,卻見展龍施施然起身,任他持劍脅迫,從容邁出主屋,只道:“引路。”
展長生大喜,便立時跟上,待二人邁出院門時,外頭已圍滿了門中弟子鬼道。
展長生箭步跨上,一手緊摟展龍腰身,將長劍橫在他頸側,喝道:“不許過來,否則大公子性命難保!”
為首的弟子頓時心頭叫苦,二公子挾持大公子,他一個也得罪不得。偏生掌門今日喝得爛醉如泥,喚之不醒,他便求助一般,訕訕望向展龍。
以展龍之力,又怎會輕易被人制服?那二公子瞧著醉眼迷蒙,若展龍此時出手奪劍,自然輕而易舉便能化解危機。
豈料展龍卻視而不見,竟一味束手就擒,更下令道:“全部退下。”
眾人只得緩緩散開,讓出一條道來。
展長生只道是他威脅生效,冷哼一聲,挾著展龍便朝包圍圈外行去。
阿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跟在劉忠身旁,愁眉苦臉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劉忠同其餘弟子一道,只遠遠綴在那二人身後,只道:“靜觀其變。”
不料那兄弟二人愈走愈偏,竟鑽入後山禁地之中。
那禁地乃斬龍門弟子閉關清修、面壁思過之所,若無掌門手令,絕不可進入。
眾人只得圍在外頭,望牆興歎。
那禁地名為禁地,實則一幢三層的小樓。展長生進了大門,立刻將門閂架上,又立時轉身,下令道:“進房。”
展龍仍是依言而行,推開廂房,又將油燈點燃。
一點燈火如豆,照得展龍身形頎長,顯出幾分肅殺卻清貴的氣韻來。
展長生跌跌撞撞,坐在椅中,仍是牢牢握著長劍,劍尖卻一陣輕晃,對不准眼前人影。
他斜眼打量了片刻,突然一聲輕笑,挑了眉,搖搖晃晃起身,勾住展龍鬆鬆系在腰間的腰帶,“哥哥,脫給我瞧瞧……”
竹錦紋的腰帶墜地,玄黑外袍、靛青中衣亦隨之逶迤墜地。
展長生遲疑眨眼,只覺咽喉乾澀、氣息急促,仿佛被無形的手掌遏住頸項般,醉酒的酡紅面頰上,漸漸滲入不知所措的慌張緋色。
眼前男子寸縷不著,青絲如瀑,身形頎長,肌理分明,勻亭骨肉下,仿佛蘊含無窮力量,幾如猛獸,只需一個觸碰,便會噴薄而出,將他盡數吞沒。
便叫展長生愈發慌亂起來。
他只得偏移視線,笑道:“對不住,哥哥今夜洞房花燭,*一刻值千金,卻被我耽擱……”
展長生話音未落,突然腰身一緊,眼前天旋地轉,已身不由己,重重跌落在一堆柔軟織物當中。
他一時大驚,仰頭卻對上展龍幽深如海底的雙眸,燈火晦暗,展長生卻分明在他眼中瞧出了幾分笑意。
展龍垂首,指尖佔有一般,輕撫過展長生面頰,長髮如囚籠將他禁錮,低聲道:“*一刻值千金,你在等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