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早春的深夜,星光寂寥。府邸一片靜謐,清寒的空氣中浮著淡淡花香。
襲朗走進老太爺的書房院。
老太爺還沒睡,在與襲脩說話。
襲朗與進門通稟的小廝先後腳進門。
老太爺與襲脩見了他,談笑聲戛然而止,後者更是倉促地站起身來。
襲脩對襲朗客氣地點頭一笑,隨後對老太爺道:「父親,我先回房了。」
「去吧。」老太爺擺一擺手,瞥過襲朗,心知定是因著香氏的緣故,這個不孝子才夜半前來。不知道香氏是告狀了,還是考慮輕重之後百般勸說了。他指一指書案對面的座椅,示意襲朗落座,「你來的正好,不然我也要命人喚你過來一趟。」
襲朗轉頭看一眼襲脩的背影,落座後道:「說說吧,又商議什麼好事了?」
老太爺這次倒是心平氣和的,笑了笑,道:「要緊事。我和老三雖然足不出戶,對外面的事還是一清二楚。」
「這是自然。」襲朗一笑,「我又沒攔著官員來看望你。」
老太爺喝了一口茶,「你要是攔下,吃苦的也是你。如今我賦閑在家,你則站到了風口浪尖上,有些事別人不方便告訴你,卻會對我細說分明。有人盼著襲家沒落,有人則多年來依仗著襲家,而東府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直說吧。」
「你可以認為我還是為了老三前程著想,而我只是希望家宅平寧。」老太爺看住襲朗,「蔣家人與你有私怨,不小的私怨,你又自幼與老三不合,種種相加,蔣家一直盤算著將老三拉攏過去。可是我這些日子與老三時常說說話,他從本心裡自然是想光耀門楣的,更想與你同心協力,便是他以蔣家的名義得到個差事,也不會做出吃裡扒外的事……」
襲朗挑了挑眉。
老太爺知道這種話多說無益,反倒會惹得襲朗不耐煩,便轉而說起自己的心跡:「你如今身居高位,想來比我更清楚,我是再不能回到官場了。這樣也好,苦心經營半生,我又如何不疲憊。我只盼著安安穩穩養老,看著你們手足同心。你和老五自幼就是死活不要我管,從來將我的話當耳旁風,老三卻是不同。他那些年雖然被你二叔拿捏利用,可說起來,到底是沒真正做過於你我不利的事。」
襲朗諷刺地笑了笑,「扯這些有什麼用。」他凝了父親一眼,「就不敢與我說句心裡話?」
「心裡話……」老太爺沉吟道,「那就說說心裡話。我答應過老三的生母,多照顧老三幾分。是,我也答應過你娘,要好生她留下的骨血。但你我都清楚,這些年過來,你不曾把我視為尊長,我對你亦是有心無力,我的確是對不起她……」
「別提我娘。」襲朗蹙眉,「你沒資格。」
老太爺被噎得夠嗆,火氣被勾了起來,緩了緩冷聲道:「不論你怎麼想,眼下我只這一樁心願:你給老三安排個差事,或是乾脆讓蔣家促成此事,別的你不用擔心,我會時時提點著老三,不會讓他行差踏錯影響你的前程。我知道,你將嫡庶看的太重,可哪一家不是如此?你們已是多年的手足,你便是再不喜老三,難不成還能將他殺了?你敢?」
襲朗勾出一抹嘲弄的笑,「不敢。怕髒了手。」
「……」老太爺瞪著他,「你到底為何那樣恨他?!」
「你去問他。」
「我不跟你胡扯這些,說正事。」老太爺深深吸進一口氣,勉力冷靜下來,「你讓我如願,家裡便是一派喜樂祥和,我這些年積攢下的人脈,會慢慢交到你手裡,為你所用。你不讓我如願,我便是不逼你,也會有人擾得你不得清靜。何苦?你為何不能往好處去做?」
「我如何都不會讓你如願,這一點無需懷疑。」襲朗敲了敲桌面,「與我說了這半晌,手裡必然是有逼迫我的把柄,拿出來吧。」
「不是我要逼迫你,是蔣家。」老太爺從書桌抽屜裡取出一個厚重的牛皮信封,「兩年前,寧夏大捷是你打得最漂亮俘虜最多的一仗。那是你揚名天下的開始,也是很多人始終想要做文章彈劾你的一樁事。」他將信封摔倒襲朗手邊,「眼下蔣家就要舊事重提,彈劾你以良家百姓頂替俘虜。左都禦史與蔣家是世交,此事一旦鬧起來,言官便會跟著跳出來湊熱鬧,眼紅你如今地位的官員更不需提了。」
襲朗將信封拿起,手勢隨意地取出裡面厚厚一遝紙張。
「當初你大捷之後便轉戰別處,連進京獻俘的時間都沒有,朝廷裡鬧成了什麼樣子,你也只能是隱約聽說。我當初費盡心機,才將此事壓下去。而這種事便是十年後再提及,照樣能讓朝堂鼎沸——戰功易得不易守,這正是多少名將風光過後下場淒涼的原由……」
戰功易得不易守。襲朗覺得這句話怎麼那麼刺耳呢?
「蔣家是早就起了這心思,怕是蓄謀已久,是以,你日後只能與蔣家好生周旋一段時日,暫且答應他們要你做到的一些事,暗中將他們擺出來的這些證據毀滅或是推翻……」
襲朗抬眼看著老太爺,語帶笑意:「其實,你心裡也懷疑,懷疑我年少貪功,做過這種事。對麼?」
「那你到底做沒做過?」老太爺看著他,眼神閃過一絲驚慌。
笑容在襲朗唇畔延逸開來,目光卻倏然變得蒼涼。
一句反問,讓他真的心寒了。
他站起身來,「這些我聽到了,也記住了。接下來,我有話要問你:如果我已鐵了心讓襲家隨著我的運道起落,我鐵了心要讓老三終其一生無所事事,你會做什麼?」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襲家隨著你的運道起落?」老太爺為這一句滿腔怒火,「我苦心經營幾十年,你就要我老來看著你把家族毀掉?!」
「你和老三,還有一些外人,這陣子都沒閑著,我心裡都有數。」襲朗問道,「你們要做什麼或是已經知道了什麼?毀掉我的姻緣,讓我也嘗一嘗有苦難言被人脅迫的滋味?」
老太爺仍是不肯正面回答:「就該挫一挫你的銳氣!你自來獨斷專行,跋扈至極,遲早要吃大虧!」說著說著就想起了以前的事,「為了個女人,你目無尊長,大逆不道,我病倒、你祖母去世都是因為那一件事而起……我的前程,說是你斷送的也不為過!是,你眼下接替我,成了國之棟樑,但你是過日子的人麼?!就不怕把老三逼急了去告你竭力打壓手足?!……」
襲朗手裡的紙張卷起來,敲了敲桌面。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大老爺,眼中閃著鋒利的芒,「你和老三知道的事,不肯對我說,是麼?」
「我們知道什麼?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家裡的人都該是上得了檯面的人!」老太爺是故意這麼說的,他的怒火只能以這種譏誚的言辭宣洩。
紙張一下一下敲打著桌面。襲朗垂眸看著桌面,幾息的功夫之後,他有了定奪,抬了眼瞼,凝住老太爺。
那眼神充斥著疏離、冷漠,有那麼一刻,閃過深濃的困惑。
老太爺在這樣的注視下,心頭一驚。那是襲朗看著陌生人才有的目光。
襲朗語氣平靜、漠然,「你們好自為之,再惹到我頭上,別怪我心狠手辣。我已一再容忍一再遷就,你們仍不知足,那麼,我也不需再為難自己。」他轉身,走出幾步之後,發現手裡還握著那一遝紙張,抬手輕揚。
紙張紛紛飛起,又輾轉落地。
這一段在他心頭始終是雞肋一般的父子緣分,不需再有半分留戀。
父親一直不認可他。以前以為,那份不認可是源於大事小情上的分歧對峙。所以這段日子能遷就的都儘量遷就,真不曾狠下心來針對父親做過什麼事,從不曾想過將生身父親置於尷尬甚至痛苦的深淵。
他怕自己會後悔,所以總是忍著不要踩到那個界限。
至今日才知道,父親不認可的,還有他的品行。是不認可還是懷疑呢?不重要了,沒差別。
戰功是容易得到的,戰功是可能作假得來的。
他的父親,是這樣看他的。
別人要強加給他的罪名、侮辱,他可以忍,家中有人竟也如此。
他的妻子,是能由著居心叵測之人加害的,是上不得檯面的。
他的父親知道阿芷已置身險境,要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熱鬧。
到底是有多憎恨他?
襲朗走出書房院的時候,心頭火氣慢慢消散。終究是沒了怒意,反而有種得到解脫的感覺。
老太爺為人處世自有一套章程,今晚大抵是想與他細說的,興許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是,沒必要了。
緣分已盡。緣盡並不一定是在生死別離的前提下發生。
形同陌路也可以,即便同在一屋簷下。
他的忍耐,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