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來客
五月二十,豐寧郡突然炎熱起來。
似乎冬日的寒冷還未藏於骨中,一夜之間,北二郡內陸大部分州縣便被燦爛的金烏籠罩,熱騰騰的陽光烤著大地,夏日就在眼前。
干熱的風從東邊吹來,讓大街小巷的百姓們紛紛脫下冬裝,換上麻布夏衣。
天氣暖和起來,按理說百姓們應當高興。
熬過了冬日,新的一年便在眼前,冬小麥戰戰兢兢挺立一冬,正是要飽滿勃發之時。
然而這一年的五月不知為何炎熱如肆,小麥青嫩嫩的麥粒敵不過酷熱,紛紛墜下了頭去。
靠農田吃飯的百姓們不得不日夜擔水澆灌,卻還是抵擋不住熾熱的溫度,那些農民們賴以為生的麥子,迅速乾枯了下去。
也不過是幾天功夫,整個北二郡便人心惶惶起來。
大褚延續兩百餘年,到了榮景瑄皇祖父文帝時,農稅已經降到最低,除去稅銀很低的算賦與口賦,農稅只有二十稅一。
也就是說,一畝地裡產出的二十分之一才要上繳國庫。
當然,這個也有最低限額,按年景不同,倍數於算賦和口賦。
永延帝雖然不是個好皇帝,但是對於他父皇親自定下的稅賦從未更改,也大抵因為國庫有多少銀子,他自己並不是很關心。
不管因為何,至少在他在位的前十幾年裡,大褚百姓還算安居樂業。
可是現在,遇到了這樣的災年,頭上的天又變了,百姓們說不害怕是假的。
內陸的百姓擔憂冬小麥的收成,而靠海邊的豐城則又恐慌於天氣寒冷,葡萄無法開花打籽。
跟北方山區炎熱難耐相反,臨海的州縣依舊寒冷如冬,潮濕冰冷的海風一陣陣飛旋而過,帶來刺骨的寒。
在小滿這一夜,豐城再度飄了雪。
百姓們擔憂家中的葡萄藤,也擔心明天趕海危險,許多人家都一夜未睡,睜眼到天亮。
就在日光熹微之時,三個風塵僕僕的身影來到定安縣狀元街顧家大門口。
因已經過了七七熱孝,所以顧家已經撤下白帆,只在大門下掛了兩個白燈籠,以示還未出孝。
那三個人都是男人,身上都披著厚厚的披風,把臉孔和身形遮得嚴嚴實實。
站在前面的那個異常高大,似將近八尺有余,就單單站在那裡,也好似山峰一般。
後面的兩個雖也不矮,但跟在他的身後,就顯得有些單薄了。
那高大漢子四處張望片刻,伸手敲響了顧府的大門。
這會兒不過卯時初刻,天色未明,狀元街上空無一人。
顧府的房門很快就被打開了,裡面站著個五十幾許的老人家,頂著圓滾滾的肚子,正半睜著眼睛瞅他們。
他原本還有些不甚在意,在看清門前來人時卻猛地睜大眼睛,結結巴巴叫:“駙……駙……”
高大漢子忙衝他搖搖頭,低聲問:“不知顧先生是否在家,在下有事拜訪。”
老人家畢竟見過大世面,很快就鎮定下來,他偏頭看了看漢子身後的二人,心裡有了底,閃身就讓三人進了屋來。
等大門嚴嚴實實關上,老人家才恭恭敬敬對三位行了禮:“付爺、兩位世子,我家老爺此刻就在正房,請三位先隨我去正堂等候,小的這就進去稟報。”
高大漢子點點頭,回頭看了一眼同伴,跟他一路進了正堂。
雖然他們並不記得顧家這位老管家的名字,但是好歹見過幾面,有些印象。幾人在正堂等了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看顧廣博匆匆從廂房中疾行而出。
他似剛剛醒來,衣服穿得還算整齊,一頭長髮卻披散在身後,只用一條髮發帶束著,顯得十分匆忙。
他猛地抬頭一看,見三位都是許久不見的熟人,不由松了口氣,上前拱手行禮:“付兄、安國侯世子、武平侯世子,幾位安好,學生這廂有禮了。”
長公主駙馬付彥和忙站起身來,也拱手回禮:“顧先生有禮了,我等前來,是為尋訪一位舊友,不知……”
他這話說得有點含蓄。
他們三個人,一個應該已經和大公主叛逃在外,還有兩個世子則應該在永安坐享榮華,都不應當出現在這裡。
但顯然的,顧廣博對他們來到自己家中並不驚訝,甚至還覺得理所當然。
他聽了大駙馬的話只是笑笑,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不知夫人如今身在何處?來豐城所為何事?”
“夫人如今正在豐城客棧中,何某闔家搬來豐城,是為投奔兄弟。”
他們說的夫人,正是大公主榮景瑤。
顧廣博聽罷沉吟片刻,道:“因馮賢弟如今不在府中,也並未事先囑咐過幾位投奔之事,不知可有信物?”
付彥和並沒有馬上行動,他靜靜瞧了顧廣博良久,才終於從懷中掏出一管狼毫。
那是一根很普通的筆,並不名貴,付彥和擰下筆頭,從中倒出一卷泛黃的紙。
整個過程,正堂都無人講話。
等他把那卷紙舒展開來,顧廣博才看出來那居然是灑金箋。
灑金箋只有榮氏皇族才用,付彥和能拿出來,說明至少他此番前來是有大公主授意的。
他接過紙箋,展信而讀,卻發現那上面銳雪鋒利,正是榮景瑄的字跡。
家姐,見信為詔,即刻潛離公主府,離京北上豐城。
紙箋最下方沒有署名,只印了一方朱印。
上書褚平榮安四個大字,正是大褚傳承二百餘年的傳國玉璽。
顧廣博乍一看這紙箋,一瞬間都有些恍惚。從那鉑金燦燦的泛黃紙箋裡,他彷彿看到大褚還在,榮景瑄還好好坐在皇位上,他的父親、大褚帝師顧振理,也還手持書卷,教誨眾人。
“付兄,這是何時收到?”
“兄弟大婚當日辰時,端木親送。”
顧廣博這次終於鬆了口氣,顧振理是榮景瑄和謝明澤的老師,教導他們兩個長大,他作為師兄,也陪伴他們讀書習字。
他們二人的字,他是絕對不會認錯的。
既然這是榮景瑄親自授意,那麼大駙馬此番前來就說的過去了。
不過,顧廣博並沒有馬上說出榮景瑄的下落,反而問後面的兩位世子:“不知二位世子為何前來?”
安國侯世子郁修德與武安侯世子陳清逸對視一眼,拱手肅立而言:“我等前來,追隨陛下。”
他們兩位皆是開國功臣之後,可以說滿門忠烈,兩人又同榮景瑄與謝明澤年歲相當,一同長大,情分自然是不一般的。
他們兩個說這句話,顧廣博是相信的。
他沉吟片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付兄,兩位世子,陛下如今正在遠山腳下,如幾位有意前去投奔,那在下便修書一封,讓管家陪著你們一同前去。”
顧廣博說著,話鋒一轉:“不過,也得午夜十分才可行動。”
付彥和本就是跟大公主一起來投奔兄弟的,什麼時間去都可以。郁修德與陳清逸是他們在半路碰到的,陳清逸孤身一人,郁修德還帶著妻子華靜姝,三個人看起來風塵僕僕,顯然都是永安剛剛開城時隨著百姓一起出來的。
幾人定了時辰,付彥和與郁修德就回了客棧接回家人。
與此同時,遠山腳下勇武大營中,榮景瑄與謝明澤正在盤點營兵與軍糧。
那日與老侯爺講開之後,他們便帶著已經勸降的丁凱十人去了勇武大營。勇武軍不愧號稱大褚最後的忠衛,老侯爺一聲令下,無人不聽號令。
雖然除去兩隊守城的人馬,火頭兵、重傷兵與無家可歸的老兵,實際勇武大營只剩六百多兵將,但這六百多人,卻並不算太弱。
能進勇武大營的,都是各地大營的佼佼者,畢竟勇武軍拱衛帝京,是永安最後的防衛。
榮景瑄和謝明澤正在做的,就是要計劃這些兵怎麼操練,怎麼用。
因為只剩不到一千人的守軍,所以整個勇武大營都空著,只有幾處營房住了兵士,離主帥駐地都很近。
榮景瑄和謝明澤住在老侯爺旁邊的營房裡,這邊以前都是住的驃騎將軍和金吾將軍,屋子很寬敞,陳設也算乾淨整潔。
勤務兵本來給他們兩個准備了兩間相鄰的營房,結果榮景瑄直接說住一起就可以了。
那個小勤務兵才十五六歲的年紀,他見兩位將軍這麼果斷,頓時有點忐忑,結結巴巴說:“竹床很小,二位將軍睡不下的。”
不知道為什麼,這話鬧得謝明澤紅了臉。
他看榮景瑄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只得開口解釋:“無妨,加一張床吧,沒事的。”
小勤務兵於是半是忐忑,半是不解地走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謝明澤起身點起油燈,低頭便看到榮景瑄認真的側臉。
他其實有點想問他,為何特別執著與同他日夜都要待在一起,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問。
榮景瑄感受到他的視線,猛地抬頭看向他。
只聽嘭的一聲,兩個人的額頭就那麼撞在了一起,然後不約而同捂住臉,詫異地看著對方。
榮景瑄見他目光有點呆滯,不由笑出聲來:“哎,阿澤抱歉,撞疼了吧?”
謝明澤搖了搖頭,放下手。
他有點猶豫,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問:“為什麼我們一定要住在一起?”
榮景瑄一愣,隨即仿佛玩笑一般,突然傾身向前,挑眉說:“我們當然要住一起,因為我們是夫妻啊。”
謝明澤不知道如何接話。
他覺得一顆心都跟著熱了起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都隨著“夫妻”這兩個字迸發出來,攪得他耳朵都紅了。
榮景瑄見他似真的有些不好意思,略微收斂了笑容。
“因為我害怕,害怕你會離開我。”他淡淡說道。
所以我要時時刻刻看見你,盯著你,日夜都不能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