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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床萬福妻(金烏藏嬌5)》第3章
第一章

后羿把人領回家、洗淨頭腳後,露出一身皎白皮膚。他才發現什麼丑丫頭啊,人家活脫脫是一個大美人,只不過是受了苦,神情憔悴了些,他著臉,問清楚後,才曉得自己娶的哪裡是丫頭,而是個不想被沒入官妓,冒充下人身分、被牙子發賣的主子小姐。人家讀的書比他做過的棺材還多,會作詩、會畫畫,還有一手好刺繡,這可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啊。可他心底一方喜、一方憂,喜的是自己能娶得這樣的美貌賢慧、有才有德的妻子,憂的是妻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自己手中又沒有余錢可以再買一個回來當幫手,往後日子該怎麼過,他是個粗人,總不能成天吟詩作詞過日子吧。然而短短幾日過去,那小姐表現得令人驚訝,她紆尊降貴,什麼都學,不到一個月時日,做飯洗衣,料理家事、照顧阿娘,樣樣件件都做得令人滿意。看人家嬌滴滴的小姐被折磨得兩手起泡長繭,后羿心底過意不去,心底一個激動,握住人家的手、掏心掏肺說︰「沅沅,我發誓,日後定讓你過上富貴日子,再不令你做這等粗活兒。」

 話很簡單,沒什麼華麗的詞藻,但后羿憨厚的笑容裡有十足的真誠,于是孫沅沅從了他。后羿的好運道便從這天開始!弊材鋪開張後,孫沅沅從他身上學會棺材的大小學問後,便開始負責招呼上門的客人。人家說︰女要俏、一身孝。孫沅沅本就年輕貌美,成天又穿著素白衣裳在棺材鋪裡走來走去,上門的大老爺見狀,心底已經興起了幾分憐惜,生意怎可能還會溜走,再加上后羿本就是一身好手藝,兩、三年下來,家底越來越豐厚,日子過得好不順心。后羿娶了孫沅沅之後,她的肚子也是爭氣,一年一個,生下五兒一女,她忙著照顧孩子,倒也不再往前頭棺材鋪照料生意。

 雖然沒有孫沅沅出面招呼生意,但後記棺材鋪的名號漸漸打響出去,一年到頭倒也賺得不少,後家至此,雖然談不上富室卻也是小康。后羿買來兩個僕婢照料家事,孫沅沅便專心教孩子念書,夜裡后羿再給孩子講講自己的工作、棺材鋪的營生,偶爾也會帶兒子到店裡去見識見識。至于鋪子會越開越大、越開越多,得從最小的女兒后予月三歲那年說起。某日清晨,后羿早起晨練,發覺女兒竟然沒睡覺,守在自己門外,他見狀心疼不已,他就這麼個閨女,平日裡當成心肝寶貝寵的,見她全身冰涼,連忙把人抱進懷裡焐熱。予月仰起臉,愛嬌地笑說︰「阿爹,你可不可以幫女兒一件事兒?」

 「別說一件事兒,便是十件、百件,只要咱們家小予月說的,阿爹都做。」他笑著,用額頭頂上女兒的額頭蹭了蹭。「義莊裡有個姊姊死半個多月啦,還沒有棺材下葬,阿爹可不可以送姊姊一副棺材?」這算什麼破事兒,不過就是一副棺材罷了,家裡什麼不多,就是棺材多……呸呸呸,他在講啥。后羿想也不想就應下,捨了棺材還付銀子買塊地,把人給安葬。人嘛,入土為安是要事。當時,他並沒有多想什麼,還以為女兒是聽見下人碎嘴,才會央求起自己做這件事。幾天後,后羿把鋪子留給兩個伙計,要帶著一家老小去廟裡上香。臨出門前,予月卻拉起阿爹的衣擺,拗著性子,不准他上車,還說道︰「阿爹今兒個不能出門,得到鋪子裡做營生。」后羿弄不懂女兒意思,還解釋說︰「小予月啊,阿爹不是貪懶,今兒個是廟裡的神佛誕辰,待阿爹領你們去上過香後,立刻回鋪子賺錢給咱們家丫頭買新衣裳,好不?」可她不依,怎麼都不讓他上馬車,一家子就僵在那裡。

 孫沅沅見狀,上前抱起女兒柔聲問︰「予月說個理由來聽聽,為啥阿爹今兒個非進鋪子不可?」予月說︰「前些天阿爹幫忙、施棺葬下的姊姊,昨晚來找予月,說是交到幾個新朋友,姊姊熱心、給新朋友介紹,說阿爹做的棺木又舒服又好,她的新朋友們給家裡托了夢,今兒個就要上門來訂棺材。」女兒看得見……那個?這訊息,讓後家夫婦嚇得臉色煞白,像是被一根悶棍給打著似地。回過神,孫沅沅連忙安慰丈夫,興許是女兒胡說八道,后羿卻急著要妻子帶女兒去見見高僧,看有沒有化解的法子,他自己則進棺材鋪裡,印證女兒所言是真是假。這天,后羿賣了七具棺木,而且,都是他們過世的家人所囑。就這樣,死人托夢、指定用後家棺木的事兒傳開,附近幾個村鎮的人全知道,後家的棺木作料好、作工實在,躺過的都說好,從此生意蒸蒸日上,店面連續擴充幾回,比原來的大上十倍。兩年後,他家丫頭又說話。「阿爹,清縣發生瘟疫,死去近百人,阿爹可不可以捨百口薄弊,將那些人給安葬?」這回后羿想也不想,讓鋪裡的工人日夜趕工,分批將棺木給送到清縣,為無人安葬的亡者收尸埋骨,此事驚動地方官,地方官上報朝廷,皇上賜下牌匾︰天下第一棺。

 從此,後家棺材鋪開始開設分店,一家一家、在全國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這是好事,但壞消息是——女兒雙目能見鬼一事,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嚴重,她經常被那些死狀淒慘的鬼給嚇得哇哇大叫,夜不成寐。然而這些內情,外人自然不清楚,只聽說後家女兒及笄後不久病餅一場,然後後老爺子便到處托媒說親,好像非得在短時間內把女兒嫁出去不可。有人說,後家姑娘沒幾年好活,後老爺子想快點把女兒嫁出門,免得日後女兒變成孤魂野鬼,沒有香火可受。也有人說,後老爺子聽信相師所言,女兒十六歲之前得出嫁,否則將會禍害娘家。也不知哪句話是真、哪句話為假,但後老爺子的確是想盡辦法,企圖把女兒給嫁出去。只不過,每回總有「人」出頭,把好事變成壞事。最常發生的情況,便是合完庚帖的那戶人家死了人,或是長輩、或是平輩,總之,就是會死那麼一個,于是婚事告吹。慢慢地,也不知打哪兒傳出來的謠言,說後家姑娘命格太硬,未出嫁就先克夫家人,此話一出,想招親就更難上加難了。

 不過看在後家出手的禮金豐厚分上,還是有不少媒婆肯擔下此事。這回,不就讓張媒婆給找到鄰縣的王秀才?王秀才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家徒四壁,孓然一身,還怕什麼克星,何況讀書人不言怪力亂神,哪會信那些命啊運的無稽之談。後老爺子見過對方後、一拍即合。親事方定下,后羿就想辦法盡早讓女兒早點過門,免得夜長夢多,而王秀才看在嫁妝豐厚的分上,也沒有二話,于是兩個月功夫,後家姑娘便坐上大紅喜轎,嫁往王家。喜轎搖搖晃晃的,說不上舒服,但待嫁女兒心,忐忑不安,予月想著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想著娘親教導的新婚夜,想著未來的日子,一顆心揣測不定,哪會在乎喜轎是否舒服。這門親事什麼都好,獨獨離家太遠,出縣城還得走上兩、三個時辰,才能到王秀才家。阿爹說他秀朗英俊,說他滿腹詩書,日後定是要飛黃騰達的。

 對于阿爹的話,她心底存疑,這樣好的夫君,哪個女子不想要?怎就輪到她這個「克夫女子」頭上?何況二十五歲,整整大自己九歲呵……阿爹說,年紀大的男人才懂得疼女人。阿娘和哥哥們雖不滿意,可家裡大事全是阿爹作主,再不樂意,也得點頭。阿爹還說,出嫁時間緊迫,還沒同女婿好好談談,她嫁進王家後,會再找機會與女婿聊聊,如果他願意,後家很樂意出銀子,在城裡給他們置辦一座新宅院。阿娘則叮嚀又叮嚀,說讀書人都有那麼點兒風骨,她問那話時,千萬要注意口氣,別讓王秀才覺得後家財大氣粗,想拿銀子壓人。她認真記下,並且在腦子裡復習過好幾遍。突然一張七孔流血的臉張揚在眼前,予月嚇得差點兒尖叫出聲,她猛地往後一仰,後腦勾撞上轎邊。

 下一瞬,那張七孔流血的臉變成一張嬌顏巧笑的臉蛋,「她」笑開、往予月身邊坐下,說︰「怎麼看那麼多年啦,還是會被嚇?真沒膽量。」予月掀開紅蓋頭,扁嘴道︰「早說好的,要怎樣出現都成,就是別弄那種恐怖的血臉嚇我,今兒個還是我的好日子呢。」「行行行,予月妹子別惱,姊姊是過來送妹妹一程的。」文婉笑靠在她肩膀。「我全身穿紅的呢,你怎麼敢來?」她橫了文婉一眼。還以為自己可以清靜一天,不必和好兄弟們面對面,誰曉得……唉,她可憐的輕薄短小的八字命。「我又不是年獸,還怕紅色、怕火、怕鞭炮咧。」手指戳上予月的額頭,卻穿過她的額頭直進腦子。「可別的鬼都怕呀,就你奇怪,不怕紅、不怕喜、不怕太陽,你到底是鬼不是鬼啊。」「人分三六九等,鬼也分階級的,我前輩子好事做盡,死後當鬼,階級自然得比別的鬼高些。」予月笑望文婉。別的鬼來找她,不是心願未了,就是有冤無處訴,這些年她幫過一個又一個,技術越來越嫻熟輕巧,唯有文婉,從不提事兒,初初認識時,她問過好幾遍,文婉總笑道︰「放心,早晚有一天要你出手相助的,只不過現在你的力量太小,還不行。」她並不知道文婉有怎樣的冤屈,而自己需要怎樣的力量,才幫得了忙。不過,一年年過去,兩個人就這樣,友誼越來越深厚,感情越來越濃,連心事也能說得上。

 都說人鬼殊途,爹娘不是沒想過辦法,可不管廟裡大師給她多少加持,讓她讀多少佛經,她房間貼多少符紙,還是擋不住陰間好兄弟們對她的厚愛與熱情。阿爹可是煩惱得不得了,她猜,這大概是阿爹急著把她嫁出門,最主要的理由吧——找個八字重的男人往她身上壓一壓,好兄弟不敢近身,她才能長命百歲。其實阿爹、阿娘操心也沒用,如果這是她這輩子必須背負的使命,躲也躲不開的話,與其每天憂心忡忡、自己嚇自己,不如當成積德,歡喜做、歡喜受。從小,她便與鬼魂經常接觸,因此一年到頭手冷腳冷,每寸皮膚都像泡過冷水似地。小時候,夏天時,幾個哥哥最愛輪流抱她,她得一邊忍受著汗臭味、一邊聽他們說話,睡個覺醒來,往往發覺自己不是在阿爹懷裡,就是在哥哥們懷裡,若不是年紀大了,男女有別,說不定這種事還得經常發生。冬天,她的情況就更嚴重了,屋裡燃幾個炭爐都不夠用,阿娘要她同鬼兄弟們商量,可不可以定個日期,比方說三天一回、或五天一晤,別天天上門來吵人。

 話說得容易,人與人之間還有契約可以打,鬼哪裡肯同人定契,他們還是喜歡隨意順心,時時想來、便時時來。她很少出門,曾有廟裡師父對她說︰ 予月姑娘積下的陰德無數,方能助後家發達,日後定也福蔭夫家,只是身子要多注意些,別沾染太多陰氣。可是與鬼稱兄道弟的她,怎麼可能不沾染陰氣?「他們今天不會來鬧場吧?」予月試探地問。文婉表現出一臉傷心欲絕的夸張表情,「怎麼這樣說話,我們家予月要成親,誰敢鬧?」「沒有嗎?姓馬的才收下我的庚帖,立刻上吐下瀉,大夫換過一個又一個,怎麼都醫不好,可庚帖還回後家,他的病立刻不藥而愈。」予月比出食指,舉例一。

 她大大的眼珠子對上文婉的目光,意思很明白︰千萬別說謊,若說這事兒和那群「好兄弟們」沒關係,才真的有鬼。「他自己腸胃不好,還賴到了妹妹頭上,說你克夫,這種沒擔當的男人不嫁也罷。」文婉輕嗤一聲。那個姓馬的身子板單薄,哪點像個男人?「李家托媒人上我家,媒人前腳才走,他家就立刻辦喪事?」她再加上中指一隻,舉例二。

 予月皮笑肉不笑,盯得文婉豎寒毛。「李家的老太太老早病入膏肓,不過是剩下一口氣,早死早解脫唄。」好兄弟們心地善良,捨不得老太太吃苦當吃補,才早早通知牛頭馬面,這是助人一臂,幫她早些超生,瞧瞧、瞧瞧,怎地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啦。哼哼!予月冷笑兩聲,再把無名指翹起來,例證三。「陳家公子找人送來聘禮,回程就摔了馬、昏睡不醒,非要我們家退聘禮,他方得清醒。」這件事太蹊蹺,連阿爹都認定「鬼兄弟」在裡頭大做文章,何況本就心存懷疑的她。文婉無奈地聳聳肩、攤開手。「予月妹妹,你怎麼事事件件全記得清清楚楚,真要說是咱們在背後動手腳,目的還不是為了你好?那些個男人太爛,一個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的一臉短命刻薄相,有的閃個眼神就知道他一事無成、好色貪婪……若不是妹妹幫好兄弟們這麼多,誰吃飽了撐著,為你的婚事這般上心。」若不是王秀才那個已死的阿爹是狠角色,打得想替這樁婚事「出點力氣」的鬼兄弟們抱頭鼠竄,予月怎會坐進花轎,往王秀才家裡抬。

 說起那個王秀才啊……唉,真不曉得那后羿的腦子是不是被大便給填了,怎就看不出自己的女兒有多珍貴,配那等下流人品簡直是糟蹋!還是王秀才的阿爹聰明,知道把予月娶進王家門,日後,王家定要大發特發。「說來說去竟是為我好?」予月斜眼向文婉瞥去,她連忙點頭不止。「可現在臨州城裡人人都在傳說後家姑娘命底硬,是個克夫的命,好門好戶的人家,全怕被我克死,誰敢上門提親?」「現在不就有一個不怕死的王秀才嗎?」文婉嘲笑。既知阻止不了,她只好悄悄去翻王秀才的命格,這人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命中無功名,只能當個一輩子的教書匠,命中有一妻、一外室,子嗣不多,富貴沒有,卻能平安活到八十幾,是個長壽的。反正後家財大業大,幾個哥哥又寵妹妹寵得緊,斷不會眼睜睜看她生活不下去。只是啊,好好的女孩嫁給那種人,不捨呀!

 不過、幸好……她悄悄地瞄了一眼大紅色的轎簾。「誰知道你們會不會突然‘善心大發’,又幫上妹妹一把。」那麼這下子定要鬧得滿城風雨,聽說已有人下注,賭她這個親事結不結得成,而認為「結不成」的,佔了七成。「放心,這家伙後台硬,沒人能輕易動得了他。」「所以我今天定能嫁得成?」予月想笑。若是再沒嫁成,日後想找門親事,恐怕是難上加難嘍。「你說呢?」文婉狡黠一笑,拍拍她的肩頭說︰「今兒個是妹妹的好日子,姊姊就不打擾你,接下來……妹妹自求多福嘍。」自求多福?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又有鬼禍?還是指嫁給王秀才本身,就是一件大禍事?她瞠大雙目,一臉茫然。文婉方才消失,予月立即聽見馬車前頭一陣吵嚷,緊接著是王秀才揚聲怒責的聲音。還以為他是個溫和性子呢,沒想到罵起人來,情緒會這麼激動。因為嫁妝多、陪嫁丫頭長工多、送嫁的人又多,因此予月離在隊伍前頭的新郎官有點遠,聽不到他們的說話內容。

 她考慮要不要下花轎,弄清楚發生什麼事,喜娘比她更快一步、走到喜轎旁,低聲說道︰「姑娘,糟了,咱們得往回程走。」往回程走?怎麼會,她都穿上大紅嫁衣了,依然嫁不得?霜打茄子似地,她蔫了臉,滿臉的不敢置信,也沒見過哪家姑娘成親,像她這般一波三折。「是強盜阻路嗎?」予月考慮著,有沒有可能花銀子解決,但喜娘回道︰「看那模樣,應該不是強盜。」天底下有那麼好看的強盜嗎?如果有的話,怕是姑娘們都不介意上山落草,當一回押寨夫人了。

 「來的人很多嗎?」予月再問。

 「沒有,只有兩位年輕公子。」她本想說其他的不提,充瞧那個穿著打扮、非富即貴,再沒眼色的人也可以看出來他們是從京城裡來的貴人,但予月搶快一步說話。

 「既然只有兩個人,讓陪嫁長工和小廝將他們打發便是,快點,可別耽誤了吉時。」她不信,都到這等程度了,自己還嫁不掉。

 「姑娘,可人家手上有聖旨啊,聖旨上說,不准姑娘嫁給姑爺。」她可是在貴人身邊蹭了好一會兒,才聽來的消息。

 聖旨?!皇帝住海邊的嗎,管得這麼寬,連她嫁不嫁人都要下聖旨?這個喜娘也未免太寶,話不一次說透徹,非要她問一句才答一句。

 予月還想問,喜娘卻像看見天大的事兒似地,拔高嗓音,大聲尖呀,「啊……姑娘,姑爺他、他走了。」

 什麼?王秀才就這樣把自己給撇下?!自己可是他未過門的妻子耶!予月有說不出口的震驚,她重重的喘息,忍不住了,想掀簾子下轎,去同那個‘聖旨」理論一番。

 可下一刻,花轎又被人給抬起來,繞一大圈,他們轉換方向,往城裡走去。

 予月慌亂得緊,卻不曉得外頭發生什麼事,她敲著轎壁,沒人理她,她大喊喜娘,喜娘也不知道往哪裡跑了。

 她身子虛弱,平日裡又少鍛煉,怎麼也不敢掀開轎簾往下跳,萬一被後頭的人給踢上、踏上,不死也要丟半條命的。

 這會兒,她真心盼望好兄弟們跳出來鬧場,可……全到哪裡去了啊?

 拉開旁邊的轎簾,予月試著向外頭求救,卻沒想到轎簾掀開,一個俊朗無比的男子直沖著她笑。

 他的眼晴很亮,好似裡頭瓖了寶石似地,閃閃發光,他的鼻子很挺,紅紅的雙唇一下子便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那是張讓人百看不膩的臉,予月不得不承認,和這樣的男子站在一起,她會自慚形穢。

 看見她,男子滿足地嘆口氣,「予月,謝天謝地,我終于趕上了。」

 予月認真地望住他,半句話都不講,然後……在沉默得有些尷尬時,她終于放大膽量問︰「這位會子,我們認識嗎?」

 他不是鬼,但她從沒見過有人臉色可以變得像鬼那樣快的人,一個踉蹌,男子沒抓緊韁繩,從馬上滾下地,揚起漫天厭塵,迷糊了她的視線。

 后羿人生的前半段非常非常辛苦,孤兒寡毋受盡世人嘲笑,但后羿是個負貴任的男子,他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哀悼自己的命運,反而一步一腳印,磨練自己。

 不知道是他的態度性格使然,還是孫沅沅有幫夫運,自從在人口販子手中買下妻子後,他的人生大翻轉,從做棺材的伙計變成老板,從小老板再變成大老板,他的棺材鋪子一天比一天進益,如今他在全國各地,已經有大大小小十幾間鋪子。

 每逢過年前,各地的管事都會聚到總店,將一年的帳薄送上,並且報告營收狀況。

 然后羿擅長的是做棺材,這兩年帶徒弟也帶得頗有心得,至于和管事們周旋、議事,研計新的經營法子,他實在不上手,幸好他有妻子相幫襯。

 孫沅沅是個大家閨秀,除讀書、學習琴棋書畫外,理家也是大戶人家必須在女兒出嫁前,好生指導的功課之一。孫沅沅的阿爹、阿娘在這方面教得可認真了,從十二、三歲起,她就得幫著家裡管理下人雜務,因此拿捏幾個管事,于她而言,並無困難。

 因此,自從生下後予祥後,已經鮮少到前頭棺材鋪打理生意的孫沅沅,在每年年末皆會到棺材鋪裡待著,以便接待從各地而來的管事們。

 後記棺材鋪坐落在臨州城郊,離城區不過是半個時辰功夫,至于當初怎麼沒把鋪子開在人口聚集的城裡,原因有兩個。一、初開店時,手邊現銀不多,頂不到好店面;二、多數人不喜歡和棺材鋪比鄰而居,心裡總是想著忌諱。

 偏偏每個人走到底,都得上棺材鋪當一回客人,因此就算再不喜歡,也不能阻著棺材鋪子開張。

 后羿倒是乖覺,他知道別人心底想法,也不想與人為惡,所以在城郊買了一小塊地,做起營生,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地越買越大塊,前頭開鋪子、後面蓋宅院,中問只隔了座天井,他每天進出鋪子很方便,連他幾個兒子,也常常窩在棺材鋪裡刻刻雕雕,擺弄些新鮮玩意兒。

 這天一大早,后羿在鋪子外頭來來回回走著,整個人繃得很緊,好似誰走過來、往他肩磅一搭,他就會跳起來似地。他不時深吸氣,不時捶捶胸口,看得鋪子裡頭的伙計工匠們,忍不住暗地發笑。

 終于後家的馬車在鋪子門口停下,他上前、一把掀開車市子,看見大兒子後予祥和老二後予恩滿臉笑意,他這才松口氣。

 「阿爹,我和哥哥都上榜了。」予恩跳下車,對父親說。

 「好樣的!」大掌一前一後落在兩個兒子肩磅,他滿臉欣慰。

 「快進去同你們祖母和娘說說,哦、對了!還得上炷香跟後家的列祖列宗們稟報。」

 后羿說著,有個擅長察言觀色的伙計立即從裡頭跑出來,拿著預先準備好的鞭炮大喊,「讓讓、讓讓,這麼大的喜事兒得慶賀。」

 這當然是天大地大的事,秀才雖然是科考當中最底下的一關,卻也沒有那麼好考,城裡許多孩子一路考到二、三十歲,還上不了榜的大有人在,而後家兩個兒子才十二、三歲居然齊齊考中,這種事情,自然要慶祝一番。

 鞭炮燃起,劈哩啪啦一陣熱鬧,人人都向老板恭賀一番,后羿心情大悅,拿出錢袋,一人五兩銀子,每個伙計工匠都賞,賞得人人眉開眼笑。

 後宅裡,拜過祖先,後老夫人拉著孫沅沅笑道︰「媳婦,咱們上市場去,挑一頭乳豬、幾只雞,回來辦個宴席,請請鋪子裡的伙計。」

 孫沅沅應下,讓人套好馬車,打算上市場,沒料到出門前,平縣的吳管事就帶著帳本進門了,她只好讓幾個丫頭、嬤嬤陪婆婆上市場,自己留在鋪子裡頭接見吳管事。

 阿娘出門、妻子接待管事,后羿想拉著人樂呵,也沒人能肯陪他,只好在外頭盯著伙計做棺材。

 予祥、予恩兩人互視一眼,湊到老爹跟前,笑道︰「阿爹,我們想到一門好生意,想同您商量商量。」

 「什麼生意?」后羿皺眉頭地問。他就是不想兒子做生意,才花大把銀子讓他們上學堂念書,現在居然同他說起生意?

 聽阿爹這樣問,予祥連松從書袋子裡拿出筆盒,那個盒子是兩兄弟聯手做出來的,可以用來收放毛筆。

 「爹,你看看這個。」

 那東西他老早見過,也不覺得稀奇,別的人對棺材忌諱,他們靠做棺材起家的人,哪裡會在意這種事兒。

 「不就是筆盒?」后羿說。

 予恩解釋著,「之前我們帶這個筆盒上學堂,被同學大大潮笑了春,大哥靈機一動,神神秘秘對他們說——猜猜,我們沒事做啥帶個小弊材在身旁?因為啊,它代表升‘棺’發財,讀書人弄一個擺在身邊是再好不過的。

「同學們不肯相信,卻也不再嘲笑咱們,結果,今兒個成績出來,整個學堂裡就我和大哥考上秀才,同學們滿臉羨慕,還有人偷偷湊到咱們身邊,問我們要到哪裡才能買到‘升官發財’呢。」

 予祥接話,「阿爹,咱們把做棺木剩下的木頭拿來制筆盒,一來,作料不需要成本,只需多聘幾個工人;二來,這是獨門獨行的生意,旁人沒有的,咱們可以趁此賺上一筆;三來,若是經營得好,咱們後記棺材鋪,往後又多一條新路子。這是三好的事兒,得快馬加鞭、趕緊著手。」

 后羿看向神采奕奕的兒子們,一張臉不禁冷了下來。談到營生比他們考上秀才還樂,這是怎麼回事?

 予恩說得興起,沒注意到阿爹已經變臉色,也不曉得適時閉嘴,再接再厲企圖說服父親。

 「阿爹,可不可以打個商量,這門生意就讓給咱們哥兒倆試試手?」

 這下子,后羿火大,再控制不住怒氣,一掌重重往棺木上拍去,驚得予祥、予恩瞠目結舌,不敢再多言。

 「生意、生意,滿嘴的生意經,我想盡辦法要讓你們讀書、當大官,結果你們的腦子裡卻只想著生意,你們是打算氣死我嗎?不許!都給老子好好念書去,隔兩年給我拿個舉人回來才是正經。」

 「舉人哪有那麼好考,反正得花好幾年功夫,爹爹不如就當我們閑暇時,打發時間用。」予恩不放棄,還想說服老爹。

 「閑?你們還有閑時間,那好,以後每天背幾篇文章來給阿爹聽聽。」

 「阿爹這是整咱們兄弟,還是整您自己啊?您又聽不懂、看不懂,我們胡背一通,阿爹又知道了?」

 案子仨爭論著,誰也不肯讓誰,卻沒發現一名三十幾歲的男子,領著一個和予恩、予祥年紀差不多的男孩進門。

 后羿見狀,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連忙起身迎容,不同他們爭論。

 他上前,目光在男人和男孩身上溜轉一圈,兩父子都是好看人物,一派的溫文爾難、氣度不凡。瞧那穿著打扮,不是臨州這小地方有的,他們定是從京城裡來的貴客,他啊,一輩子拼命賺錢,不就是想把兒子也變成這樣的人物嗎?

 唉,天底下當兒子的,都不知阿爹心頭苦。

 不想了,反正兒子想營商,沒門兒,念書正經、當官正經,要當後家子孫,就得遂他的心意。

 后羿揚起笑臉。

 「這位老爺是當官的吧。」

 對方略略點頭,微笑道︰「在下賀秦,這是小犬賀擎曦。」

 「賀老爺好,今兒個過來,應該是想挑口……福壽棺?」

 弊材分兩種,一種是人死後、殮葬用的,另一種是晚輩為家中長輩祈福求長壽用的,許多富貴人家,家中太爺、太扔扔年紀大時,都會提早準備一口壽棺擺在家裡,意思在于替長輩求壽,待他日長者仙逝,便以此棺入葬。

 后羿見這對父子臉上並無哀容,且身上衣服光鮮亮麗,應該不是家中有人生病或過世,便做此猜想。

 「老板好眼色,我的確是想過來替家中太爺挑選一口壽棺。」賀秦回道。

 「賀老爺,請往這裡來,讓我來替您介紹介紹。」

 后羿和賀秦離開後,賀擎曦並沒有跟著父親一起,他沖著予祥、予恩一笑,說道︰「方才我聽見你們同父親說的話了,我倒是覺得這是個好點子,若是能把這門生意做到京城裡,保證日進斗金。」

 一個笑容拉近三個男孩的距離,予恩拍上擎曦的肩磅,笑問︰「你覺得咱們哥兒倆的點子不壞?」

 「做生意的和當官的。」予恩想也不想便回答。

 「沒錯,但不管是生意人或當官的,凡口袋裡有幾個錢,都會想盡法子把兒孫送進學堂,好準備日後科考,你這個‘升棺發財’,不管是念書的、當官的或做生意的,肯定都會感到興趣。」

 「你說得有道理!那麼除了筆盒之外,還可以做成放官印的印章盒、放銅錢的錢筒,好分別賣給讀書人、官員和生意人。」予祥越想越興奮。

 擎曦笑道︰「若不是很快要回京城,我倒是很樂意與你們合伙。」

 「真可惜。」予恩拉著他往小登子一坐,捧著下巴、滿臉苦惱地說︰「阿爹一心一意要我們做官,我倒是對做生意更有興趣些。」

 「兩者又不違背。」擎曦淺淺一笑,自信自若的態度,讓予祥、予恩像在黑暗中看見光芒似地。

 「不違背,怎麼可能,分明就是兩條路子啊?」

 「我阿爹和祖父也是一門心思要我考功名,長者命、不可違,此路不通只好另闢他徑,這些年,我在京城裡倒是做了點小生意,家人還不知曉。」說到他陽奉陰違的功夫,那可是連宮裡的幾個皇子都要甘拜下風的。

 「你一邊念書、一邊做生意,還能瞞得密不透風?」予祥緊盯住擎曦。他這手功夫若能學起來,還怕他們的‘升棺發財店’做不起來?

 「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先聘下兩名管事,做生意的事由他們出面,我只出點子、出銀子,等生意漸漸上軌道之後,再當個甩手掌拒。」話說得輕易,但看人、用人是一門大功夫,在這裡說破嘴也沒用,他們得親自看、親自學才成。

 「你都做些什麼生意?」

 「剛開始,我賣些學堂裡男孩子喜歡玩的物件,你們也知道,成天關在學堂裡聽老夫子講那些之乎者也、聖言賢語的,著實太沉悶,我便弄來一些新鮮玩意兒賣給他們,幫他們排遣排遣,我順道賺點零花銀子。」

 「生意好不好?」

 這個點子他們曾經想過,只不過他們見過的世面太少、人脈不廣,根本別說什麼培養人手、尋找貨源的。

 「唉,你要是不回京就好了。」予祥勾起擎曦的肩膀說道。

 予恩也搭上擎曦的肩,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三個小伙子一下就熱絡起來,兩兄弟纏著他說京城裡的生活,他們也告訴他臨州可玩可看的好去處。

 另一頭,后羿也同賀秦介紹壽棺介紹得口沫橫飛,別的東西不成,棺材可是他摸過一輩子的老朋發。

 「賀老爺,您要不要進屋子坐坐,裡頭還有幾個不同的款式可以讓您挑挑。」

 講到這裡,后羿忍不住驕傲。這可是別家棺材店沒有的東西,是他家沅沅的主意,沅沅說︰「你的想法這麼多,又做過許多旁人沒有做過的棺木,何不尋人一一畫下來,下回有客人上門,你就拿著冊子讓客人們挑選、量身打造。

 瞧,他的沅沅是不是挺厲害的,所以說吶,會認字讀書的人就是不同,那個腦子賊精賊精的,平常人哪裡及得上,偏偏他們家那兩隻大的,唉……

 不想、不想,先打起精神做成這筆生意,回頭再去修理那兩隻。

 「好啊,勞煩後老板帶路。」

 賀秦沒有拒絕,隨著后羿進入屋內。

 他方進屋,恰恰踫到才談好事、送吳管事出門的孫沅沅,兩人相對一眼,突然間定住身,像被武林高手點穴般,動彈不得。

 他們不敢置信地盯住彼此,想從對方的面容上尋找當年痕跡似地,孫沅沅說不出話,賀秦亦是一陣沉默,只見雙方胸口喘息不定,視線交錯間,沒有人解釋得出那是怎樣一分心情。

 后羿發覺情況不對,連忙把吳管事送出門,理也不理三個坐在棺材旁,聊得正起勁的小伙子,接著提起下擺,慌慌張張進屋。

 再進屋時,他看見他的沅沅拭了拭了淚水,柔聲問︰「阿秦哥哥,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賀秦沒回答她的話,上前一步,只差沒握住她的手,激動道︰「沅妹,那年我聽聞孫家出事,急匆匆自京裡返回,一進家門,看見阿爹、阿娘已是急成一鍋粥,他們抓住我就急急地說他們使了人、花下大把銀子想把你給贖回來,可不管怎麼探聽,都探聽不到你的下落。

 「後來探聽到了,卻是探得你已經去世的消息,我不放棄地四處尋訪,好不容易找到你阿娘,我們將她贖回來時,她的精神已經不太正常,她滿口胡話,卻是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早就死了,在抄家那日就橫死在官兵的刀下,直到那時我這才死了心,沒想到你、你……」

 「我阿娘在哪裡?」聽見母親的消息,孫沅沅急急問道。

 「對不住,救回她後,她的身子已經不太好,我送她進京、延請無數太醫,卻也沒有辦法讓她的身子痊愈,太醫說她一心求死,再高明的大夫也醫不好她。三年後,她過世,我將她送回臨州,與你阿爹和哥哥們合葬。」

 話聽至此,孫沅沅心底明白,賀家于孫家有太多恩情,當年孫家落難,他們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四處奔波、想辦法,若不是用上心思,他們怎麼可能找到爹爹、哥哥的尸身為他們安葬,又怎能找到阿娘?

 「那婉姊呢,你有沒有試著尋找婉姊?」她明白自己的要求太過分,但她是自己的親人吶。

 「沅妹,對不住,我找不到,消息在她因不從而惹惱縣官又被轉賣進青樓後斷掉,我曾經問遍京城各青樓都沒尋到她的下落,不過我還沒放棄,派人在大周王朝境內一省一省、一州一州,各處尋訪,我相信皇天不負苦心人,總有一天會找到她的。」賀秦滿臉誠摯道。

 「阿秦哥哥,謝謝你。」她真心感激。

 這些年,她不敢回首過往,連行經賀家都低著頭、不敢多看那兩扇熱悉的門,沒想到……她怎麼都沒想到,賀家從沒嫌棄過她。

 是她錯想了,若是當年被后羿買下後苦苦哀求,依他的性子定會讓她回賀家,那麼,如今際遇是否全然不同?她不該被自卑蒙蔽雙眼……

 賀秦口氣略略急迫,問道︰「別急著謝,先告訴我,你是怎麼逃過一劫的?為什麼你阿娘一口咬定,你已經離世?」

 孫沅沅嘆息。她的問題是自卑蒙蔽眼睛,還是陰錯陽差的命運?她不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再多的懊悔都改變不了既定的現實。

 「阿秦哥哥,你記不記得我的貼身婢女小玲?」

 「我記得,她有一對很深的酒窩。」

 「沒錯,當時官兵沖進屋裡時,她為了保護我、不教我受官兵所辱,挺身檔在前頭,被兵刃誤殺,阿娘靈機一動,抱住她哭喊,「沅沅,我可憐的女兒。」

 「就這樣,我從抄家冊子裡被消籍,之後我便頂替小玲的身分,讓人口販子賣出去。當時,我家官人半路經過買下我,兩人便一路扶持到今日。」

 后羿拉直了粗眉。什麼,講到他只有兩句話?

 他們可是同床共枕、同甘共苦、同舟共濟、同……反正就是同住在屋檐下十幾年的人呢。

 這會兒,他滿肚子不樂意,又自卑又厭膩,怨沅沅讓他背成語,自己怎不用心些,才擠出幾個就沒下文,他滿肚子草包,哪像人家賀秦,怎麼看都是鶴立雞群、豐神俊朗、卓爾不凡,風度翩翩的男子。

 他不開心,卻捨不得對沅沅發作,只好一雙眼珠子死命瞪住她的阿秦哥哥,越瞪越覺得礙眼。

 瞧,那眼睛賊亮賊亮的,也不想想自己盯的是別人的娘子,讀書人居心不正,枉費聖賢書讀過那麼多本。瞧,他那張愛笑不笑的臉,一看就是心機深、城府多,成天到晚在算計別人,若讀書會讀成這樣,倒不如別讓兒子進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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