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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青[罪案強強]》第26章
  第26章 漩渦

  裡奧把自己丟進旅館房間的沙發椅。他盯著面前桌上的玻璃杯,杯壁模模糊糊地映出一張臉,它已經不像剛才那麼鐵青了,反而開始泛起紅暈——那是一種神經質的潮紅,伴隨著涔涔滾落的冷汗。

  他的心劇烈跳動著,正在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淬滿了緊張、憂慮與恐懼的毒素,它們灌入肺部,伴隨血液全面入侵他的身體。他覺得心慌氣短、口乾舌燥,握住一個倒扣的杯子翻過來,另一隻手伸向裝滿水的大玻璃瓶。他的手指顫抖得厲害,甚至連玻璃水瓶的把手都握不住,清水抖抖索索地灑了一桌。

  李畢青立刻接過水瓶,倒滿一杯清水遞給他,看著他把水一口氣灌進喉嚨,憂心忡忡地說:「我想你需要去醫院,裡奧,你看起來很糟糕……」

  「不用,我知道自己什麼情況。」聯邦探員不容商榷地回絕,手指緊捏玻璃杯,用的是想要掐死它的力道。

  「也許你不喜歡去醫院,沒關係,很多人都不喜歡,要不我去請個大夫過來?」男孩不放心地勸。

  裡奧拔高了聲線,異常尖銳地叫道:「我說了不需要!」

  「可是——」

  裡奧猛地摔碎了手中的玻璃杯!緊接著手臂一掃,把滿桌杯瓶甩在地板上,碎片飛濺,一片狼藉。他起身一腳踹飛了木頭圓桌,正正砸中床頭櫃,在砰然巨響中怒不可遏地咆哮:「我說了『No』!你聽不到嗎?No、No、No!我他媽的不想見任何一個他媽的醫生,吃一堆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藥片!這身體是我的,我他媽的才是主人,用不著別人教我怎麼控制它!」

  他的情緒完全失控了!這一刻他已不再是那個沉著自律、舉重若輕的FBI,李畢青無法想像,該要有多大的心理壓力,才能讓這個男人像鋼筋一樣強硬堅韌的精神彎折著成這副模樣!

  再這樣下去他會歇斯底里,必須儘快找到個安撫與舒緩精神的辦法,但在此之前,必須先關掉暴烈情緒的開關。李畢青嘗試著靠近,把手按在聯邦探員的肩頭,順著上臂輕輕滑動,「裡奧,放鬆點,呼吸,深深的……」

  他的聲音與動作都很溫柔,帶著催眠般的誘導意味,這樣的效果本該很好,但他卻一時忘了最忌諱的一點——對於裡奧這樣嚴格受訓過的探員,他不該在一觸即發的狀態下,從後方接近他!

  他的手從裡奧肩頭撫摸下來的同時,後者條件反射地擰住他的手腕旋身,曲起的膝蓋猛擊向脆弱的小腹!

  李畢青覺得自己可以避開這一擊,儘管它快如閃電、來勢洶洶。但是,在那瞬間他遲疑了一下,然後任由這一記沉重的膝擊砸中小腹。劇痛以此為中心點,電網一樣放射至全身,他嘗到內臟被重錘敲成碎片的痛苦。發出一聲慘呼後,他將自己向後摔在地板上,蜷成一團呻吟起來。

  裡奧僵在那裡,看著他,似乎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他打了他?對毫無反抗能力的李畢青動用了全部的力道?這是他的男孩,他一直都試圖保護他,捨不得他受到一點兒傷害,甚至在他的安危與最熱愛的工作起衝突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他是那麼的……憐惜著他……天哪!他這是瘋了嗎?!

  黑髮探員的嘴唇顫抖起來,他慢慢蹲下身,向地板上的男孩伸出手,卻在即將觸碰時退怯,然後再次伸手,又縮回去——他到現在還是不能相信,對李畢青下手的人是自己,這讓他對自我的控制能力產生了懷疑,而他從來就不是這麼不自信的人。冷靜、自信、銳利,以及對周圍事物的強烈控制欲是他的特質,每個人總有那麼點深入骨髓的特質——然而這一刻,它開始綻裂。

  「畢青……」他喃喃地、痛苦地喚道,想再說點道歉的話,但最終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華裔男孩撐過最初那陣劇痛,開始緩過氣來。他翻過身,搖搖晃晃地嘗試站起來,聯邦探員忍不住扶住了他。

  「沒事,現在沒那麼痛了,」李畢青朝他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我不該不打招呼地碰你,忘了你職業的自衛反應……」

  直到現在,他仍然沒有生他的氣,只是怪自己。

  他從未生過他的氣,相反,每次總是自己沖他發火,責備他、限制他、威脅他。

  他總是默默地關心他,為他做飯、守在醫院照顧他、幫了他工作上的大忙,而他卻忙得連他受傷時都只去醫院看過一兩次。

  他柔和、乾淨、可愛、寬容、睿智、才華橫溢……配得上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詞,而自己,只是個虛有其表的偏執狂,一個癮君子,一個有問題的神經病或者精神病!

  「別露出一臉的沉痛內疚自責,這真不是你的錯……嗨,探員,你在我印象中可都是意氣風發的模樣,要知道我相當喜歡你這張臉,可這種表情會讓我產生負罪感的。」男孩半開玩笑地說。

  他說喜歡他——即使是這樣不堪的自己,他仍微笑著說喜歡。

  裡奧覺得身體裡面的那些東西——管它叫感情、精神,或者靈魂什麼的都無所謂——能夠主宰他大腦的那些東西,在這個男孩的微笑裡轟然崩坍,然後再以另一種全然陌生的方式重新組合起來。

  他仍是裡奧,卻是與以前隱然不同的裡奧。

  ——愛上李畢青的裡奧。

  他不顧一切地抱緊眼前這個男孩,恨不得把自己燃燒成一堆火焰,只為在冰天雪地的夜晚為他提供溫暖——假如他需要他這麼做的話!

  男孩不知道自己完成了一項壯舉,他輕描淡寫地征服了另一個強悍的男人,一頭勇猛淩厲的獅子,儘管是在他焦慮與抑鬱發作,心理防備最弱的時候。

  他只感覺到從擁抱中傳來的熱度與堅決,那是他處心積慮想要得到,到真正得到的時候,卻開始心虛不安的東西——他得到了黑髮探員毫無保留的信任。

  我才是個虛有其表的欺騙者……男孩在心中默默地唾棄,但是,從他一開始選擇這條路時,就斷絕了自己回頭的機會。

  他必須按照既定的目標走下去,無法回頭、不能拐彎,告誡自己不許迷戀沿途的風景,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把雙手摟在黑髮探員寬厚結實的後背,也抱住了他,和著對方的心跳呼吸著,許久後輕聲說道:「去床上躺一下好嗎,躺著也許會舒服些。」

  探員仍由他把自己帶到房間深處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刺痛麻木的手腳接觸到柔軟的被面,又有些熏熏然地將醉。李畢青用掌心撫上他汗津津的前額,「你想再喝點水嗎,還是別的什麼?」

  裡奧沉默著,掙扎著,權衡著是否要理睬身體對藥物的渴望,如果它得到滿足,他會很快恢復冷靜和理智,並且維持好一陣子。如果不管,天知道它還會把他的大腦攪成一鍋什麼東西,他不能在清醒後再看見他愛的男孩躺在地板上呻吟,絕對不能!

  他自暴自棄地閉上眼,「……在我的旅行包裡,最裡面的暗袋,有三個藥瓶,幫我拿過來。」

  「馬上!」李畢青跑出去,旅行包還在車裡。幾分鐘後他回來,拎著他們的行李,從中翻找出三個沒有貼標籤的白色小藥瓶。他舉到裡奧面前問:「是這個嗎?」

  裡奧點頭。對方立刻倒了杯水,眼看著他打開藥瓶,吞了足足半個手掌的藥片下去。

  「這些是什麼藥,要服這麼大的量?」李畢青忍不住問。

  裡奧習慣性地皺起眉,看起來是一副不願回答、又不屑說謊的模樣。

  華裔男孩覺得事情有點嚴重,鍥而不捨地追問:「你不肯說也沒用,我拿藥瓶去醫院裡一問就知道了。」

  「……鹽酸舍曲林,鹽酸丁螺環酮,還有,阿普唑侖。」探員用極低的聲音答。

  李畢青思索了一會兒,覺得這些藥名有點耳熟。這畢竟不是他的專業範疇,但只要是與生和死相關的東西,他每方面都會涉獵一些……最後一個單詞啟動了他的記憶力,他驚訝而又恍然地叫道:「這些是治療神經官能症的藥,焦慮症、抑鬱症,或者其他精神障礙什麼的……」

  「——或者全部。」黑髮探員的拳頭在身側緊握,絕望地說。

  他看上去難過得像要把自己從這個世界上徹底銷毀,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李畢青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不僅是為了安撫裡奧,也為了撲滅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它像黑霧鑽出心底的隱秘之門彌漫開來,烈焰般燃燒在周圍,把他們兩人困在孤島無處可逃。

  他緊緊抓住裡奧的手,把兩隻拳頭摁在自己心口,仿佛那是一個將自身情緒傳遞給對方的儀式——那麼多複雜的情緒,連他自己都很難一樣一樣掰開來解釋清楚,但是最中心、也是最強烈的那一種,他用行動做了進一步說明——

  他俯下頭,吻了他。

  輕易地撬開冰涼而濕潤的嘴唇,他把舌頭探進去,在對方震愕的眼神中,深深地吻著他。

  他又偏離了軌道……該死的軌道,但有什麼辦法呢?他所經過的風景是這樣美好,美好得誘人淪落,值得他像浮士德一樣向魔鬼的交易毀約,說出丟掉性命的那一句:「多美啊,請停留一下!」

  裡奧的手輕易掙脫了對方失力的束縛,慢慢爬上男孩頸後柔軟的栗發,托著後腦勺加深了這個吻。他似乎已經反應過來,又仿佛是在夢遊,帶著一種對整個世界絲毫不關心的專注。

  他只想淹死在這個吻裡——他期待了這麼久,也逃避了這麼久,在失控與自製的鋼絲上艱難保持著平衡,終於可以不再強迫自己,壓抑自己。

  至於這個吻意味著什麼,是過了頭的撫慰療法,還是剛開始的醒悟嘗試,此刻他已不想去思考。

  ——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正在接吻。至少這一刻,他們彼此擁有著對方。

  藥力開始湧上來,裡奧努力想抓住自己開始逐漸模糊的神志,再多享受片刻的天堂,但一波三折的疲倦神經再也禁不起他的折騰,他無法抗拒地沉入黑暗——但直到最後一刻,他仍緊緊抓著他的男孩的手腕。

  除非對方決意掙脫,否則他絕不鬆手。

  裡奧醒來時,覺得大腦剛從水中被打撈起來,昏沉沉地還沒瀝幹。他抬起右臂擱在前額,才發現掌中還攥著另一個人的手腕。愣了幾秒鐘,他才意識到之前發生了什麼事——那仿佛是一場想入非非的夢境。他一下子翻過身,看見李畢青就躺在旁邊,散亂的劉海下睫毛緊鎖,睡得很熟。

  男孩側著身半趴著,右手儘量伸長,似乎想讓他握得更舒服些,從後背平整的布料上看,他在睡中始終保持著這個姿勢,為了不驚醒淺眠的另一個人。

  裡奧長久地凝視他,然後低下頭,用臉頰觸碰對方柔軟的栗色髮絲,一股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充盈著他,從每個毛孔裡漫溢而出,使他產生了即使這一刻世界毀滅也無所謂的荒謬念頭。

  華裔男孩驚醒過來,在看清近在咫尺的面孔後有些發怔,「你醒了……」他起身坐在被面上,尷尬地扒了扒亂髮,「抱歉,我稀裡糊塗地也睡著了……」

  裡奧看著他手腕上被攥出來的一圈紅痕,一時不知道拿什麼話當開場白——關於之前的那個……吻,那意味著什麼?他要主動提到它嗎,還是等對方先開口解釋……也許那只是個存在於臆想而非現實中的幻覺?當時他的大腦正處在搭錯線的狀態,顯然不能成為可靠有力的證人……但那的確是個吻,對吧?他魂不守舍地回想著,得到對方肯定答覆的渴望越發強烈。

  「那是個吻,對嗎?」裡奧用沙啞的聲音問,同時為自己糟糕透頂的說話方式感到羞愧——為什麼他就不能委婉、有技巧些,免得令雙方都更加尷尬?

  李畢青低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被面上的細小花紋,期期艾艾地回答:「我不知道……也許是吧……當時我沒想那麼多,只是覺得你看起來……看起來顯得很難過,我想做點什麼,能讓你感覺好受一些……我知道那很荒唐,讓你感覺——」他噎了口氣,像是被迫吞下一顆極苦的藥丸,「讓你感覺噁心了是嗎……」

  「你總是用這種方法來安慰病患嗎,我是說,不管對方是誰?」裡奧臉色黯淡下來。

  男孩茫然地搖頭:「實際上,我從未這麼做過,你可以覺得我那時腦袋進水了……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他手足無措地說道:「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忘掉那事兒,行嗎?就當什麼都沒發生,拜託!」

  忘掉?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這就是李畢青給他的答覆,一個飽含同情的安慰……

  好吧,他會忘掉,為了茉莉,也為了兩個人以後還能正常相處——他還能怎麼做呢?逼迫對方承認連自己都無法置信的感情?還是完全無視對方的意願,一廂情願的表白,然後把原本和諧的關係攪得亂七八糟?他不敢想像如果茉莉知道了這碼子事,從大洋彼岸沖回來向他要個說法時,自己該拿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她!

  忘掉……也好,就當開了個過頭的玩笑,讓一切回到原點,這是最理智的處理方法……把翻湧的情緒深深壓進岩層,裡奧在臉上掛起一個惡作劇似的哂笑:「你這是想賄賂一名員警替你遮掩罪行嗎,那可得付出點代價才行,男孩。」

  對方聽到這番話後,緊張的神情明顯放鬆下來,「這個……不算罪行吧?」

  「是嗎,那你應該也不介意我對茉莉順口提一句,就說她的弟弟和她的未婚夫互相做了人工呼吸?」

  「——不!」男孩發出一聲哀號,「你不能告訴她!想想吧,要是讓她知道我差點溺死在湖裡,而你嗑藥磕得神志不清,結果會怎樣?」

  裡奧想像了一下茉莉那時的臉色,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好吧,就按你說的,這事兒我們徹底爛在肚子裡——但從今天開始,接下來兩個星期的衣服都是你洗。」

  李畢青一口答應:「成交!就這麼說定了!」

  裡奧掀開被子,看著自己身上皺巴巴的外衣,「我睡了多久?」

  「五個,或者六個小時吧,外面天開始黑了。」

  「難怪我覺得胃都餓穿了,出去吃點東西嗎,今天好像才吃了一頓。」

  「是半頓,」李畢青糾正道,「路上速食店買的漢堡我只吃了半個,那玩意兒實在太難吃了。」

  「或許我們可以在鎮上找到一家口味還不錯的餐館。」

  「晚餐後去縣警局散個步?我總覺得那個母親身上還有疑點,蕾妮很可能不是她殺的。」

  「為什麼?」

  「她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像這類型的瘋子殺人會直接拿菜刀砍,而不是給受害者的雙手綁上一個結實的交叉結,再細心地把腰間鉛袋上的商標刮掉。」

  聯邦探員回憶了一下那具屍體,恍然道:「你就是根據這個,猜測兇手不止犯下這一宗案子?」

  「那女孩嘴和鼻腔裡沒有淤泥浮藻,是死後被扔進湖中央的,至少在棄屍方面,他是個老手。」

  兩人邊談論案情邊換了件外衣,然後一同走出房間。

  路過大廳時,櫃檯後面那個化濃妝的女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著他們。「他看起來比中午那會兒好多了,」她朝裡奧努了努嘴,試探性地問李畢青,「我還以為他生了什麼重病。」

  「不,他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覺。」華裔男孩回答。

  女人覺得他此刻溫和得與拍櫃檯咆哮時判若兩人。不過可以理解,欲求不滿的年輕人總是比較情緒化,看來她給對了房間鑰匙。「我們旅館的king size bed相當不錯,對吧?」她自得地說道,「你們可以多住一陣子。」

  裡奧和李畢青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挪開了眼神,臉上有些發熱:忘了房間裡只有一張雙人床——今晚該怎麼過?如果現在要求再開個房間,會不會顯得欲蓋彌彰?

  李畢青猶豫片刻,對櫃檯後面的女人說:「呃,還是換成兩個單人間比較好。」

  對方朝他們戲謔地撇了撇嘴角,丟下一句:「你們覺得還有這個必要嗎?」隨後繼續埋頭整理她的帳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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