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網內外
在昨天那個換囚衣的房間,殺青換上一套由獄方提供、做工普通的深色西裝,辦理了一系列手續,而後被四名獄警挾持著,穿過一條陰冷漫長的地下通道。
這條通道有六百多米長,從聯邦拘留中心(MCC)的地底,一直延伸向鄰近的紐約南區聯邦法院的地下室,專供押送嫌疑犯上庭使用。
不知是接到上頭的禁口令,還是懶得跟疑犯搭腔,一路上獄警們臉色冷肅、一言不發,只有硬底皮靴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裡回蕩。殺青也沒有發問,沉默地被帶入法院地下室,關進一間三面是牆的囚室裡,透過唯有的一面鐵欄網向外觀望。
鐵網外的走道上偶爾能瞥見幾雙腿腳的影子,但都一晃而過。殺青摸了摸鐐銬摘除後仍隱隱作痛的手腕,背靠著牆壁暗忖:照正常程式,今天應該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開庭……接下來是什麼,會見審前服務官?還是跟政府指派的律師碰面?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由遠而近,就在幾秒鐘後,一個身影猛地壓在囚室的鐵欄上,投下的陰影仿佛一隻撲食的鷹,意圖瞬間攫取它的獵物。
殺青抬起眼睛望向對方。
那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白種男人,大約三十六七歲,長相普通,沒有什麼令人印象特別深刻的地方,但也說不出五官有什麼缺陷,總之,泛善可陳。他灰褐色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鬢角與下頜刮得乾乾淨淨,合著剪裁合身的名牌西裝與腳下鋥亮的皮鞋,就像某一類社會精英人士的代言人——收入不菲,但毫無個性,不過是裝飾豪華的辦公室內芸芸白領中的一員。
此時這個男人卻仿佛失態般,十指緊緊扣住欄網,臉色蒼白中泛著一抹劇烈運動(或是情緒激動)的紅暈,用努力壓低而不乏威嚴的聲音,急切地說道:「——聽我說!我花了相當的代價才進來這裡,而擁有的時間又十分有限。我會儘快說完,請務必認真聆聽——」
一種用權威與懸念去壓制、令人不得不屏息以待的語氣。但放在被投入牢籠、孤立無助的囚犯身上,卻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弱勢的後者會不知不覺地聽從。
……有點意思的傢伙。殺青往前走了兩步,更清晰地看見鐵絲網後面那雙深陷的細長的灰色眼睛。
「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想要什麼,」對方繼續快速說道,「或許你覺得眼下已經寸步難行、束手無策,他們剝奪了你的人身自由,你所有的權利,甚至下半輩子的生活目標——但是,」他刻意加重了這個轉折詞,「在此之前,你還有一個選擇機會,可以幫助你避免面臨那種絕望局面的機會——就在這裡、就是現在!」
他憋著一口氣說到這,短暫停頓了一下,仿佛要對方集中所有注意力去諦聽後面的福音:「聽我說,你必須推掉那個政府指派的免費律師,那個資質平庸混吃等死的白癡,然後告訴他們,你選擇我——坎寧•岡薩雷斯,作為你的私人律師。」他從網格裡塞進一小張卷起來的紙卡,「這是我的名片,接住它,殺青先生。」
最後一個詞像個乾脆俐落的休止符劃開空氣,令殺青的眼底掠過一絲幽光。在FBI刻意封閉消息的情況下,連獄方都對他的真實身份全然無知,而這個自稱律師的男人卻準確地叫破他的身份,不得不說,還挺有一手。
「我不想問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身份,律師先生,」殺青像只從黑暗中踱出的花豹,腳步輕捷地逼近他,「但你剛才說,知道我想要什麼。說吧,告訴我我想要什麼?」
對方即使隔著網欄,依舊不由自主地後仰了一下,隨即更緊地抓住了鐵絲網,直視殺青的眼中幾乎放出一種夾雜著戰慄與興奮的熱光。「無罪釋放!是的,我相信我能做到,這個案子獨樹一幟,簡直就是個傳奇,一旦曝光勢必在社會上掀起軒然大波!輿論會刮起鋪天蓋地的風暴——壓折桅杆,或者鼓動風帆,就看你怎麼駕馭風向,只有我能幫你在暴風雨中掌舵!想像一下,當陪審團被折服,法官敲下法槌宣判無罪,你神采飛揚地走出大門的那一刻吧,閃耀的鎂光燈、蜂擁的記者、尖叫的人群會直接將你推向城市英雄的寶座!我們的民眾需要一個斬除邪惡、無所不能的英雄形象,即使他自身亦是從黑暗中來!」
殺青慢慢歪過腦袋,仿佛為了更好地從網格間審視這一番充滿煽動性的語言,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嘴角:「——錯誤。但是,你很有趣,胸懷大志,野心勃勃……你想利用我,利用這個案子,一夜成名。你的眼睛裡寫著因為不甘現狀,而極力想往上攀爬的決心,為此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可以接受。」
「我喜歡有動力的人。」殺青總結道,伸出兩根手指,夾走了對方手中的名片。
「謝謝!」對方喜不自勝地說道,「但很遺憾我現在不能跟你多說,我得走了……」
「你是該走了,我聽見了法警的腳步聲。」
坎寧像只受驚的猞猁從網欄上一躍而起,以超越了所屬年齡段的矯健身手,迅速消失在殺青的視線中。
半分鐘後,一名腰佩武器的法警帶著個穿西裝的青年出現在鐵欄前。
當這個神色倦怠、眼袋下還掛著前一天晚上狂歡痕跡的年輕律師開始例行公事地自我介紹,並準備向他的當事人宣讀一份聯邦政府起訴書時,殺青十分無禮地打斷了他的話,「公設律師?哦不,我改主意了,決定還是把國家福利讓給那些更有需要的人吧。不好意思,浪費了你寶貴的時間和精力,不過反正你也只是走過場應付一下,使審判程式合法化而已,所以也不算太浪費,對吧,律師先生?」
年輕律師本就失調的臉色越發鐵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後,丟下一句咬牙切齒的「上帝保佑你!」隨即甩手走了。
法警看著他怒氣衝衝的背影,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殺青慢悠悠地說:「你看,在我的律師到來之前,我什麼也不會說,也不能上庭,所以你們是現在就把我送回MCC,還是打名片上的這個電話?」他將一張卷起來的名片伸出網格。
法警接過來,猶豫了一下,似乎不太敢擅自處理這個突發事件,打算先向上頭彙報一番。「我們需要核實一下對方的身份。」他說,然後拿著名片匆匆離開。
即使只作為擺設品,律師這個角色總是少不了的,不過是蠢一點和聰明一點的區別而已。坎甯•岡薩雷斯……希望你有足夠的智商,不要搞砸這場好戲,或者為它錦上添花。殺青無聲地說道,離開那面鐵欄網,重新退回到牆邊的陰影中。
很快,那名法警回來傳達了某位法官的意見,因為臨時更換律師,一些資料需要重新準備,當天的上庭被延期了,被告須押回MCC等候通知。
四名獄警為殺青重新扣上手銬,照原路返回。
更換完囚服後又回到7R單元,殺青赫然發現,自己的床位被一個黑胖子佔據了。「我才離開——」他抬頭看了看掛鐘,對身邊的獄警哂笑,「不到一個小時,大都市生活果然是快節奏。」
押解他的獄警顯然也有些莫名其妙,這時伊恩走過來說道:「你該感到慶倖,給你換房間了,雙人標間,帶豪華馬桶和寫字桌,或許你覺得還少一個按摩浴缸?」年輕的金髮獄警臉上一如既往掛著譏誚的淺笑,仿佛不夾槍帶棒就不會說話了似的。「好了,去拿你的東西跟我走吧,『上頭有人』先生。」
殺青聳聳肩,走到床邊把自己的衣物扔進紙箱裡。
「你不能一走了之,把我留在這裡!」跟他一同進來的那個西班牙裔突然沖過來大叫,「這不公平!憑什麼你可以去雙人間,我卻要待在這個臭烘烘擠滿人渣的鬼地方?!這不公平!」他轉而朝獄警咆哮:「得給我也換個房間,否則我就聯繫律師,控告你們受賄、違章、虐待犯人!」
伊恩臉上的誚笑變成了一道冰冷的刀鋒,淩空剜過他的皮膚,眼神中殘酷的惡意令西班牙裔無法抑制地後退了一步。
「有錢請律師,很好。」他說,聲音輕細得像條毒蛇,「我想你需要一些實打實的證據,來讓你的律師可以寫進指控書裡,不是嗎。」他的目光掃視過房間中袖手旁觀的疑犯們,在為首的兩名黑人大漢臉上略一停頓,似乎下達了個看不見的指令,接著轉頭離開。
殺青抱著紙箱跟在他身後,在走出房間之前,聽見人群悉悉索索移動著腳步,以及那兩名擁有鐵塔般身型的黑人大漢渾厚的鼻音:「我剛才聽見了什麼?臭烘烘、滿是人渣?嗯?」
不過,他沒有半點同情心可以施捨給即將倒大黴的西班牙裔。因為他始終認為,一個人可以不聰明,但得學會看清時勢;可以囂張跋扈,但前提是得有囂張跋扈的本錢。
乘坐電梯向上到達9樓,伊恩領著殺青走過環繞的過道,停在一排格子似的囚室前,打開其中一扇厚實的鐵門。「新公寓,新室友。不過我想你們已經相互認識過了。」他將目光投向囚室內坐在床邊的男人,嘲謔道:「如願以償了嗎,Mafia?美中不足的是,這小子是塊硬骨頭,小心崩了你的牙。」
他用警棍的末端頂在殺青背上往內一推,哐當一聲關上了鐵門。
「……嗨,又見面了,李。」褐發藍眼的義大利青年起身,帶著些微忐忑的神情,向他打了個招呼。
殺青盯著他伸過來的右手看了看,面無表情地問:「這是要我行吻手禮嗎,阿萊西奧?否則你會把我丟進巨型絞肉機裡?」
後者收回手,有點尷尬地蹭了蹭眉毛,「別這麼說,李,」他溫和地解釋,「那都是陳年往事啦,現在我們可沒那麼血腥暴力,一般只是用槍而已。」
殺青吐了口氣,把手中的紙箱扔到床位上,「我真不習慣,你用這麼無害的表情,說著這麼聳人聽聞的話語。」
阿萊西奧坦率而清爽地微笑著,活像個擁有正常職業、正直守法的好公民,「如果嚇到你了,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對了,初次上庭感覺如何?」
「虎頭蛇尾。」殺青一臉無聊地回答,「我想我得在這裡比預期的多待一陣子了。」
「呃,雖說這樣的問題在監獄裡是種忌諱,你完全可以不回答——」阿萊西奧遲疑了一下,仍舊忍不住問道:「他們指控你犯了什麼事?」
殺青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刺探問題背後的陰謀,但對方目光清澈、神態友好,看不出絲毫陰謀的影子,於是含糊地回答:「殺人。」
「天,一點也看不出來!」義大利人感歎,「我還以為是逃稅、走私,或者別的什麼更……柔弱一點的罪行。那是一起意外對嗎,或者是防衛過當……我能理解,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總有那麼些不長眼睛的傢伙,看你沒有滿身肌肉或是滿口冒粗就以為你軟弱可欺,給這種人點教訓是應該的。不過是一時失手,別因此感到自責,你沒有錯。」
殺青回想了一下那些血肉模糊、死得奇形怪狀的連環殺手的屍體,點頭道:「你說的對,我也這麼認為。」
當裡奧裹著睡袍出來簽收快遞包裹時,嚴重睡眠不足與宿醉導致的頭痛還在他的顱骨內盤旋,以至於拆箱子的手都有些顫抖。
他確定自己近期並沒有購買什麼需要郵寄的東西。或許是一份禮物,為了從來被他遺忘的生日、紀念日,或是別的什麼重要節日?他用手掌抹了一把昏沉沉的臉之後坐下來,粗魯地將箱子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倒在沙發上。
一套折好的男士外衣褲,一小疊零錢,黑莓手機,金屬打火機……都是些七零八碎的東西,似乎是某個男人的全部穿戴與隨身物品……見鬼,居然還有條穿過的內褲!
這是個無聊的惡作劇嗎?就在裡奧打算把所有東西連同小箱子一起掃進垃圾桶時,其中一個物件牢牢粘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張便條,上面用黑色水筆潦草地塗畫著幾行字,該死的、眼熟的字跡——
「親,他們叫我報家庭住址,但我沒那玩意兒。在紐約我只知道一個位址,並且曾在那裡睡過兩個晚上,我別無他法,只好把東西寄過來。請代為保管,直至我來取回。
你忠實的 密友與死敵」
裡奧如同被毒蠍蟄到手指般,猛地甩開便條跳起來。
——這個該死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的混蛋!惡棍!無恥之徒!去你媽的「親」!去你媽的「睡過兩個晚上」!去你媽的「忠實密友」!
太惡毒了這用意,簡直像生化毒氣一樣令人作嘔!裡奧暴怒地大口喘著氣,幾乎聽見胸口因為過度起伏而寸寸崩裂的聲響。
那條刺眼的、藍白條紋的內褲橫陳在沙發坐墊上,活像一張赤裸裸嘲弄的笑臉!該死的殺青,他究竟想羞辱他到什麼地步!連蹲了監獄也不肯消停!
難道他還沒把他關進去嗎?裡奧頭昏腦脹地一把扯過紙箱,上面清晰地列印著寄件方地址,沒錯,是聯邦拘留中心——那個混蛋就算死到臨頭,也要給他最後一擊!上帝啊,他覺得頭痛得快要裂開,仿佛一柄鋼鋸在腦漿裡來回拉扯,如果將它用力撞在玻璃茶几上,就能徹底解決那些遺留問題,將那個混蛋在他腦海中的痕跡盡數消抹掉——是的,他願意磕個頭破血流!
他用雙手緊緊抱著腦袋,腰身彎成了一個心力交瘁的角度,將臉深深埋在膝蓋上。
過了很久,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靜默中,裡奧無可奈何地、垂死掙扎地呻吟起來:「去你媽的……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