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鱷魚與花豹
「讓我猜猜你在想什麼。」阿萊西奧躺在床上,筆直地抬起一條腿,寬鬆的咖啡色褲管從腳踝掉下半截,露出跟腱處的一道陳年疤痕。他用赤腳頂了頂上方的床板,「你醒了,但不想起床,打算懶洋洋地在床上窩到下午,對嗎。」
他的新上鋪用同樣慵懶的語調回答:「我很久沒有睡到自然醒了……再說,在這裡我們除了吃和睡還能做什麼?去跟GAY們搶健身器材嗎?」
阿萊西奧笑起來,「或許你想去影像室看電影?今天他們放的是《壯志淩雲》。」
「哦得了吧,他們是不是覺得放部愛國主義洗腦片就能起到消毒水的效果?讓我們在心靈的震撼中反思人生從而發誓洗心革面,出去後做做社區義工、去醫院護理癌症病人,或者去人手奇缺的監獄當個獄警什麼的?」殺青的聲音漫不經心地從床板縫隙間滲下來。
阿萊西奧簡直要忍不住大笑了——睡在上鋪的傢伙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有趣,尖刻的嘴巴跟俊秀的外貌完全成反比。他清了清喉嚨說:「那你就繼續賴著吧。對了,下午4點點過名後,八樓有個固定牌局,我想帶你去瞧瞧。」
「為什麼?」
「因為那是個看清形勢的好時機。」義大利人進一步解釋道,「白樓的形勢,你知道——『住客』與『住客』之間,『住客』與看守之間,以及看守與看守之間。」
殺青想了想,說:「我不認為固定牌局會歡迎新人。」
「是的,但是,」阿萊西奧聳聳肩:「其中一個傢伙上周轉監進了『墳墓』,他們三缺一好幾天,都有些抓狂了。」
「好吧,你是『老人』,你說了算。」殺青翻了個身,準備睡個回籠覺,一串沉悶的腳步聲逼近他們的囚室。
鑲著一小方厚玻璃的鐵門被敲了幾下,獄警的聲音在門外響起:「3145-107,有訪客,現在跟我去會面室。」
殺青走出牢房前,聽見阿萊西奧在身後嘀咕:「他們為什麼總是喊你的編號?你又不是機器人。」
出現在會面室的人並不出乎殺青的意料,但對方分秒必爭的行動力仍令他微微點了點頭。
西裝革履的男人熱情地迎上前,握住他的手使勁搖了搖,「很高興我們彼此給了對方一個寶貴的機會。我要再正式地自我介紹一次:坎甯•岡薩雷斯,奈柯特律師事務所的首席律師,具有十三年從業經驗。我會全程負責並最終打贏你的官司,相信我——」他左右看了看,謹慎地貼近新客戶耳邊:「殺青先生。」
「李,在這裡你可以這麼叫我。」殺青說著,坐在會客桌前,「說吧,你的策略,我想你該不會僅憑一腔熱情,就跑來這裡告訴我過不久我就可以風光出獄了,對吧。」
坎寧在他對面坐下,整了整領帶結,沉聲說:「為了贏得這場無罪辯護,我打算——」
殺青忽然伸出一根食指,直直地豎在對方臉前。
坎寧一愣:「……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只剩最後一次機會了。」殺青收回那根食指,與相鄰的拇指一起托起了右腮,「我們國家有句老話,『事不過三』。在法院地下室,你畫了個虛假的大餅,而現在是第二次。如果你還不肯對我坦誠布公,當我是個法律白癡的話,咱倆目前為止仍然十分脆弱的合作關係就要告終了。」
坎寧的眼神有些閃爍,但依然保持了如常的神態和風度,「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李先生,對這個案子,我是誠心實意的……」
「誠心實意地無罪辯護,但勝率只有,唔,我算算——0.001%,這還是在你發揮極為出色的狀況下。」殺青哂笑,「不,我並不是在質疑你的能力,而是對自己的境況有著清晰的認識。我想作為律師你應該比我更清楚,聯邦政府提起公訴的刑事案件,99%的被告都在開庭前通過辯訴交易認罪,換取能夠接受的刑期,庭審只是個形式而已,而那1%死活不肯認罪的,輸了一審後,二審的勝訴率僅千分之一,不是嗎?」
坎寧在椅面上挪動了一下,似乎有些坐如針氈,但他卻無法打斷這些言辭犀利的分析。
「簡而言之,跟政府打官司,你是只能輸、必須輸、毫無懸念的輸——因為對方是聯邦政府。哦,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政府怎麼可能丟面子、輸官司?那麼,我為什麼要接受你的提議,就因為不論輸贏,你都能借這個案子知名度暴增、談話費可以從每小時100美元漲到800美元,這種單方面的好處?」
坎甯被殺青幽深的眼神緊盯著,額角滲出了星點冷汗,「不,我想你有點誤會,實際上……」他語無倫次地辯解,但那些隻言片語就跟臉色一樣蒼白。片刻的尷尬後,他放棄似的歎了口氣,「好吧,你說對了,這不是雙贏——至少不是等量的。但我會竭盡全力為你辯護,使這個案子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刑期,這點我可以對上帝發誓。」
殺青在嘴角帶起一點笑的影子,拿起他帶來的熱咖啡杯子啜飲一口,用一種安撫犯錯的小孩子的語氣說道:「你應該早點坦白。不過現在還不算太遲。」
身經百戰的律師如今已經意識到,對面的青年不是自己曾經接觸過的任何一種類型:他不沮喪、不憤怒、不恐懼、不盲從、不狂妄、不躁動,那些所有面臨終身監禁的罪犯該有的情緒,在他身上幾乎不存在。
他覺得自己完全猜不透對方的想法,這個青年的腦袋像一口不可測的深潭,神情則是波瀾不驚的水面。
——這是個真正內心強大、無所畏懼的人,比那些連環殺手還要危險一百倍。坎寧的腦中閃過這句話,但他發現自己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在後背皮膚的戰慄中,嘗到了腎上腺素飆升的刺激感覺。
這才是你想要的案子,大案子!而不是夫妻出軌、子女爭產、孀居老太婆狀告寵物美容中心把她的愛犬洗脫了毛之類狗屁倒灶的一堆破事!坎寧難以抑制地握緊了拳頭,擋在嘴唇前面。他作勢咳嗽了兩聲,努力平息激動的情緒,用儘量冷靜的語調說:「那麼,你是想要在出庭前安排一次辯訴交易?我可以在檢察官和法官那邊做做工作……」
「不,你弄錯了。」殺青平靜地回答,「我不認罪。」
坎寧疑惑道:「可你剛才明明——」
「是的,我知道這個官司不可能打贏,但我不認罪。」
坎甯琢磨著對方話中深意,試探地問道:「你的意思是……利用民眾對這個案子的關注度,獲取最大程度的利益?是的,這是另一種可選擇的做法,掀起輿論高潮向政府施壓,但是,我不確定這麼做的後果,是政府方面的退步,還是變本加厲的怒火……但我喜歡這個選項,這是我的風格!」灰眼睛的律師興致昂揚地捶了一下桌面,「這會是一場惡鬥,但是,我聞到了令人無比興奮的味道!我已經迫不及待想操控之後的局面了!」
殺青對他的個人理解不置可否,十指指尖相觸抵著下頜:「去吧,我的鬥牛犬……在此之前,我會提供給你一件精良的裝備:去第十六街街角的舊貨回收店,找店長要一把鑰匙,然後從地鐵三號入口下去,打開139號儲物箱,那東西就在裡面。」
坎寧打量著他滴水不漏的神情,忍不住好奇問:「是什麼?」
「一部剛完成的手稿。」
「手稿?是小說?還是與案件有關的個人自傳?需要我幫忙聯繫出版社嗎?書名是什麼,是否以真名發表?」坎甯連連追問,仿佛嗅到了絲絲縷縷血腥味的獵犬,正磨牙霍霍地等待出擊。
殺青朝他微微一笑:「封面上寫著我的筆名,你看了自然明白該怎麼做。」
FBI紐約分部大樓。
「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羅布放下電話聽筒,喃喃自語,「當時他是怎麼說的,『我可沒有私人律師,而且也不打算為某個律師的新別墅貢獻裝修費,既然有免費的,幹嘛不用呢?』現在忽然臨場更換律師?這不像他的風格,」
「——你覺得這是什麼信號?策劃?陰謀?」他皺起眉頭,拿起桌面最上方的檔案快速翻看,頭也不回地問身後正在查找資料的探員助理。
「我覺得這兩個詞是一碼事。」
「不,不一樣——等等!這聲音……」羅布驚愕地轉身,他的墨藍色眼睛的搭檔正站在門口朝他微笑點頭。
「裡奧!」羅布失聲叫起來,因為喜出望外而打起了小磕巴:「你不是正在、休假中、我以為你會多……」
「現在是休假的時候嗎。」裡奧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一件深灰色毛呢長風衣套在他的黑色西裝外,剪裁優美的衣料下擺隨著他的腳步俐落地拂動。
「好極了,你復活了!」羅布一把抱住他,掌心在他後背欣慰地拍打。
裡奧也拍了拍他,「我又不是耶穌。只是需要一些足夠的睡眠。」
「看來你昨晚睡得不錯。」羅布後退一步,朝他擠了擠眼睛,「威士卡的功效?下次我要買一箱送去你的公寓嗎?」
裡奧聳聳肩不予作答,轉了話鋒道:「你剛才在說什麼,私人律師……他的?」
羅布心知肚明這個「他」是誰,點頭遞過來一頁資料,「坎寧•岡薩雷斯,他在第一次上庭前的十分鐘內聘請的律師。看看這傢伙的簡歷吧,商業機密盜竊案、巡警受賄案、超市搶劫案……從刑事案件到雞毛蒜皮,他涉獵廣泛、贏多輸少。你知道上個月他幫一個婚外情的丈夫分走了80%的財產嗎,因為那名妻子在幫他們的兒子洗澡時,不小心讓孩子的腦門磕在浴缸邊緣,被他扭曲成『虐待行為』,為了不被剝奪撫養權,那個可憐的女人自願放棄了30%的應得財產……哦,這傢伙是條鱷魚!冷血、自利、詭計多端,而且胃口好得很。」
「但紐約律師協會並沒有吊銷他的執照,說明他也許不那麼光明正大,但並未觸犯法律。」一旁的探員助理插嘴說。
羅布沒有搭理他,認真地問裡奧:「懸崖邊緣,灰色地帶,為了個人目的在法律與道德間的罅隙上走鋼絲……這形容讓你想起了誰?」
黑發藍眼的探員不覺皺起眉。
「我現在知道殺青為什麼要指定他了——除去職業不提,他就像是他的弱化版。」羅布蓋棺定論。
裡奧盯著手中的資料,沉聲道:「我覺得他更像他的槍,或三棱刺。他總是隨身攜帶著武器,即使被剝光了丟進監獄,他也能利用身邊的一切資源,給自己找到另一把稱手的。」
「坎寧不會看不出自己被人當槍使,但他仍然心甘情願,這說明他們之間達成了某種協定,某種……危險的,協議。」羅布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綠色的眼睛,「裡奧,你覺得我們是不是……現在就把消息公佈出去,讓民眾們知道我們逮到了他,那個連環殺手殺手,案件正在進一步審理中?說實話,我們也隱瞞不了幾天,這年頭媒體無孔不入。」
「我知道。」裡奧說,「但我們還需要多收集些呈堂證供、傳喚證人,如果太早公佈消息,勢必會受到輿論和社會上某些團體的影響——你知道死于那些連環殺手刀下的受害者的親屬們對他心懷感激,甚至在網路上自發組成了個粉絲團,叫什麼『黑暗天使審判團』嗎?」
「噢,這名字真爛。」羅布扶著額歎息,「他們幹嘛不叫『復仇者聯盟』?」
裡奧無奈地用紙頁敲了一下羅布的腦袋,「探員,注意職業道德!」
「好吧,收回。」
「我們需要一點時間。準確的說,瑪崔尼檢察官需要一點時間,好讓她在法庭上表現得更精彩、更令人印象深刻。」
「為了她任期將滿的升遷機會,我明白。」
「保持、封鎖。」資深探員對他的搭檔說,「然後去調查一下那個律師,看他都知道些什麼,但別被他發現。」
後者了然地一捶掌心,「基於律師委託人保密協定,律師不能洩露客戶的資訊,即使是犯罪行為。所以為了辯護成功,殺青對他所說的,或許要比我們知道的多得多……這事兒交給我,保證辦得不露痕跡,放心,聯邦探員最擅長這個。」羅布半開玩笑道。
他鬥志高昂地攏了攏衣領,走到房門口,又轉頭問道:「你呢,裡奧,今天有什麼行程?」
裡奧想了想,「去跟檢察官談談,讓她不用花太多心思在挑選出庭服裝上?」
羅布為他的雙關語笑著搖搖頭,「除此之外呢?」
裡奧思考著。
「我給你個建議……或許你該去MCC,跟他見一面。」
裡奧看了他一眼,深深皺起了眉。「那是無用功,他什麼也不會說的。」
「我不是為了案情,而是為了你。不管怎樣,在作為被告與證人對薄公堂之前,你們之間總得做個了斷吧。冷靜的、理性的、無牽無掛的了斷。這樣對大家都好。」
裡奧沉默了。
羅布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接著說,「我不希望你天天晚上喝個爛醉才能睡著,這樣你戒了藥癮之後又要開始戒酒癮了。」
裡奧臉上肌肉緊繃著,冷硬地回答:「我不想當著一堆獄警和嫌疑犯的面揍他。」
「那就別揍他,好好說話。」
「不可能!我現在一想到他的臉,就想拔槍。」
羅布無聲地歎了口氣,「如果你這麼恨他,就更該去看看,會很解氣的——你知道一個受了重傷、行動不便、自保能力嚴重降低的漂亮(他重音強調了這個詞)小夥子,一旦進了監獄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嗎?別說他能以一敵百,生活不是功夫片。」
「他活該。人總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裡奧冷冰冰地說。
「是的,那代價可以是監禁、上注射台,但不該是受到身心與人格上的侮辱。」羅布邊說邊盯著黑髮探員的臉,試圖探尋某些微表情,但還是失敗了,遺憾地聳肩:「隨便你。祝你今夜好眠。」說完,他走出了辦公室。
裡奧失神地望著自動關閉的房門,仿佛腳下陷入一片舉步維艱的泥潭。他很想甩脫它上岸,但柔軟粘稠的泥淖緊裹雙足,產生了一種溫熱的、緊致的、誘惑的吸力……他奮力拔出一條腿,結果卻使得另一條腿陷得更深……
他猛一甩頭,用手掌狠狠搓著臉,直到臉皮發麻發痛,才從危險的幻覺中掙脫出來。
抱歉,我不會接受你的建議。裡奧對已經離開的羅布說,從親手撕下那張虛假面具的一刻起,我的愛情與李畢青一起死去,留下的,只是一對你死我活的仇敵而已。
聯邦大都會拘留中心(MCC)。
訪客將手伸入讀寫器,手背上肉眼不可見的印章,在紫外線下泛出螢光,顯示著本人的警戒級別與進入時間。「驗證通過。」電子合成聲響起,厚重的鐵門緩緩開啟。
「管理程式。」監獄長詹森朝來訪者遞送了一個「請予以理解」的抱歉神色,「後面還有兩道門。」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訪客理解地點頭,「謹慎是好事,尤其是在這裡。」說著,他把胸口別的徽章摘下來,放進西裝內袋裡:「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詹森笑著答,「謹慎是好事不是嗎,勞倫斯高級探員。」
「裡奧,你可以這麼叫我。」黑發藍眼的男人注視前方慘白幽長的甬道,仿佛目光可以穿透重重障壁,直抵最深處。
「請在會面室稍等片刻,我這就叫人去傳喚。」監獄長說。
似乎就在一秒之間,裡奧忽然改變了心意,脫口道:「不用刻意安排,你能帶我參觀一下囚室嗎?」
「得事先提出申請並通過。但是,」監獄長瞥了他一眼,慢慢咧開肥厚的嘴唇,「程式是死的,人是活的。」
「說的好,詹森。」裡奧拍了拍他滿是肉的肩膀,「哪一間?」
「那個編號小子?哦是的,我看看,」詹森翻了翻資料夾,「剛來時在7R,翌日轉到了9S,A區13號。」
裡奧腳步一頓,「第二天就換囚室?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不太好的事?」
「日常彙報上沒有什麼異常。但是,如果你指的是……『那種』事。」詹森誇張地壓了壓嘴角,做出一副「我很遺憾但鞭長莫及你應該能理解」的表情,「我們會盡全力去避免,可畢竟一個房間裡塞著幾十上百號男人,你知道的,沒有性生活、荷爾蒙分泌旺盛,總有些手腳不乾不淨的混蛋企圖佔便宜——尤其是針對新人。」
「所以給他換了房間,作為……亡羊補牢?」裡奧面無表情地看他。
詹森不由自主地躲開了他的眼神,對聯邦探員突然轉冷的語調有些惱火與不解。沒人願意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指責失職,即使那人是個FBI高級探員。
抱歉,但你把他逮進來扔給我們時,並沒有指定要給個單間吧?他很想這麼反問,但還是理智地忍住了。
好在聯邦探員的眼神很快從他臉上移開,繼續邁動腳步,似乎並不打算就剛才的話題進行深入探究。
他們搭乘電梯,很快到達9樓,來到A區13號牢房,但鐵門大開著,裡面空蕩蕩的。
詹森朝附近巡邏的獄警招招手,板著臉問後者:「裡面的人呢?」
獄警瞄了一眼大廳裡走來走去的犯人們,遲疑道:「現在是活動時間,大概……在哪個活動區吧?」
「我不需要『大概』。聯繫監控室,一分鐘內告訴我,那個新來的中國小子在哪兒。」監獄長說。
獄警立刻操起對講機聯繫,片刻後回答他們:「在8樓中央區休息室。」
詹森轉頭示意裡奧,兩人再次搭乘電梯下到8樓,穿過在獄警的監視下遛彎、打電話、聊天唱歌的犯人們,進入一間相對比較安靜的休息室。
眼前的情景出乎意外——至少是完全出乎了黑髮探員的意外。
休息室沙發旁的一張方桌邊上,圍坐著四個外形各異的男人:頭髮灰白的鷹鉤鼻老人,穿著一身式樣老舊的筆挺軍裝;理著光頭、左眼因傷疤而變了形的亞裔壯漢;斯斯文文、蒼白瘦弱的眼鏡青年,以及穿著囚服、繃帶還未完全拆除的……殺青。
見鬼,如果他沒看錯的話,桌面上那整齊壘成一排排的小方塊兒是……中國麻將?
「二筒!」軍裝老者丟出一張牌,慢悠悠吐出個雪茄煙圈。
「胡了!單吊二筒!」坐在他對家的光頭壯漢哈哈笑著去抓牌。
「慢著,」殺青伸出一根手指,摁住了那張二筒,「上家攔胡。」
「——操!新人懂不懂規矩?鬼爺的牌也敢攔?」光頭「砰」的一巴掌拍在桌面,操著一口夾雜著福清腔的普通話大罵。
「牌場無兄弟。壞了規矩小心手氣衰。」殺青不急不緩地拋出一句。
光頭面色猙獰,連腦後的血管都漲紅了,旁邊那個異常瘦的眼鏡青年輕輕摸了摸他的手背,聲音細顫顫的半死不活:「鬼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光頭像被毒蛇信子舔到般縮回手,頗有些忌憚地瞟了對方一眼。
背對大門的沙發上,坐著兩名端著飲料杯的獄警,其中一人拿杯身在同事手上一磕,得意地笑道:「看,我贏了,早告訴你要押西位。」
另一個懊惱地聳聳肩,諷刺道:「小心新人不認帳……別忘了之前的盧卡斯,那傢伙不但不繳費,還想去監獄長那兒告你索賄。」
「所以我給他好好上了一課,課題叫《嗨小子你得認清監獄的生存法則否則就等著被爆菊吧》。」他的同事意有所指地捅了捅腰間的警棍。
休息室門外,裡奧轉頭看監獄長那張漲得通紅的老臉,神色冷漠:「能不能向我介紹一下,賭桌上的其他三位人士,以及他們和你的手下們的關係?」
詹森惱羞成怒地喘著氣,肥胖的身軀幾乎要抖動起來,從喉嚨裡發出拉風箱似的呼哧聲,但他還沒有盛怒到理智盡失的程度,咬著牙說一個個指認道:「那個老人,劉,金三角坤沙販毒集團師長;光頭,陳,紐約華人幫派鬼影幫老大;戴眼鏡的,甘,香港大圈有名的殺手——能跟他們一桌打牌,看來我們這位新人來頭也不小吧?」他遷怒地瞪了一眼殺青,轉而對裡奧語氣不佳地說:「好了探員,我把你的秘密小子還給你,一個小時,夠不夠?」
裡奧嘴角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硬邦邦地回答:「不必了!」隨即毫不客氣地拂袖而去。
兩名參賭押注的獄警不經意轉頭,看見站在門外的龐大身軀,臉色不由一白。他們的上司則怒氣衝衝地喝道:「你們兩個來我的辦公室,馬上!其他人,離開回各自的房間!」
裡奧大步流星地走出過道,拳頭憤怒地攥成一團。我就知道,來這一趟是個巨大的、愚蠢的錯誤!他在心底對自己咆哮,我那時一定是瘋了,才會以為像殺青這種專家級別的罪犯會在監獄裡吃虧!那傢伙如魚得水,滋潤得像一頭奔向叢林的花豹,比起來自己在種種矛盾掙扎後終於下的決心簡直就是自取其辱!
我絕對不會再管那個混蛋的死活!裡奧暗自發誓,並且決定回去以後,隨便找個由頭把羅布狠狠削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