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黑白遊戲
FBI芝加哥分部的一間會議室裡,投影機剛剛結束對凶案現場與證物資料的播放,幽暗的房間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
燈光亮起,Chess連環兇殺案專案組組長阿爾弗萊德,用略帶艱澀的語調破開凝重的空氣:「我們所掌握的線索,實在少得可憐,甚至不足以給BAU(行為調查支援科)提供充分的資訊。」
羅布接著開口:「如果深夜街道上的瞬間襲擊,和監獄牆頭那天外飛來似的一槍還能說是無跡可尋,那麼禁毒署辦公室裡發生的凶案竟然沒有任何目擊者和監控錄影,真可以算得上是匪夷所思了。」
「沒有目擊證人,沒有影像資料,沒有任何會暴露身份的遺留物,沒有一點可供我們追蹤的蛛絲馬跡,兇手事前籌畫縝密,手法乾脆俐落,效率之高就像一台殺人機器……」年輕的黑人探員麥恩越說越沮喪,音量也漸小,直至喑然無聲。
「別這麼沒精打采,夥計們,不能未戰就先言敗!」裡奧用指節敲了敲桌面,提高聲量鼓舞士氣,「這世界上沒有天衣無縫的謀殺,只要是人為,就必然有破綻。要知道,有時破案的關鍵僅在於一根看似微不足道的髮絲上。再去仔細調查一遍,現場、證物、兇器、車輛、探頭、可能的目擊者,哪怕是路旁石縫裡的半個煙蒂——總之一切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地方,都要徹底翻查!行為科學分析師那邊,敦促他們給出側寫,哪怕只是模模糊糊的輪廓也好。」
阿爾弗萊德打起精神,邊收拾資料邊說:「我帶幾個人再去一趟現場,麥恩,你去罪證鑒定科,看看有什麼新發現。裡奧,BAU那邊就拜託你們了。」
直到半夜十二點,裡奧和羅布才一身汗水地回到湖畔別墅。兩人累得連晚飯都不想吃,互道晚安後,潦草地沖個冷水澡就回各自房間休息。
裡奧在床上輾轉了半個多小時,依舊難以入眠。乘坐他的行李箱從波特蘭千里迢迢同行而來的「殺青」的模擬畫像,此時一如既往地貼在桌後的牆壁上,一翻身就映入眼簾。窗外灑進的水銀月光中,三張外貌各異的俊俏面容靜謐而邪魅,如同潛踞于黑暗密林中的詭獸,飽含深意地盯著他,仿佛隨時會在紙上開口說話。
殺青,為什麼每次你都比我們快一步,找到並殺死那些連環殺人犯?因為你們是同一類人,就能在茫茫人海中嗅到對方身上的血腥味嗎?還是說,追蹤獵物是你作為狩獵者的本能?裡奧無聲地問。
牆上的模擬畫像以靜默作答。
此刻裡奧已睡意全消,起身打算去廚房冰箱裡找一罐啤酒。路過李畢青的房間時,發現門縫下透出了柔白的燈光。已經淩晨一點,還沒睡?似乎他經常熬夜……裡奧不贊同地皺了皺眉,輕敲了兩下房門。
房門沒有反鎖,他推開門走進去時,房間主人似乎沒料到還有淩晨訪客,愕然轉頭望向他。
正對門是一面空曠的牆壁,原本雪白的石灰牆面已被形狀各異的紙片佔領,密密麻麻印滿了文字,仔細看去,都是從各份報紙上剪下來的,紅色與藍色的油性馬克筆在那上面留下圈圈點點和道道橫線。
裡奧覺得這場面很有些眼熟。他立刻反應過來:在FBI刑事犯罪科辦公室裡,也有這麼一面牆或大黑板,貼滿了與凶案相關的所有照片和文字資料。
華裔男孩正拿著油性筆在剪報上做著標記,看到他進來,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隱隱帶著點慌亂,「……裡奧,你還沒睡?」
「這話應該我問你,明天不用上課嗎?」裡奧走近貼滿剪報的牆壁——上面全是各家媒體對芝加哥四起連環殺人案的種種報導,不難看出,收集者對此有著極為濃厚的興趣。顯然,這傢伙的懸疑偵探癖又犯了,他無奈地想,轉而用嚴肅的口吻告誡道:「我說過,別插手員警的事,那不是你的責任。離我的案子遠點兒,畢青!」
李畢青不甘心地反駁:「為什麼?我又沒有干擾到你們破案。這的確不是我的責任,但卻是我的興趣所在,你不能毫無道理地剝奪它!再說,你不是同意過,我可以『插嘴』的嗎?」
「我是同意過,但那是在你被一個連環殺人犯當做下手目標之前!你不是也向我保證過,不讓自己身涉險境嗎?結果怎麼樣?要不是『殺青』黃雀在後,及時出手殺了雷哲,薔薇花叢裡血流滿地的屍體就會是你!當你明知對方是殺人犯還昏頭昏腦地跟他走時,是否想過這種愚蠢、逞強行為的嚴重後果?」裡奧的眼中逐漸浮現怒意,如同墨藍海面上跳躍的點點火光,又仿佛蕩漾著一種更深層次的陰鬱與矛盾,「你這麼我行我素的時候,難道就沒有考慮過身邊的人將要承受多大的擔憂?萬一有什麼不測,你想讓我——我的姐姐茉莉傷心欲絕嗎?」
李畢青微垂著頭,半晌後低聲說:「抱歉,我又食言了……但是,我不可能什麼都不做,裡奧,你明白這種感受,當某種渴望驅動著你去做什麼事時,你的思維、你的情緒,甚至你的血液都在發出急切的催促——做它!做它!你無法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除非你已心如死灰!」
裡奧沉默了,悶聲說:「我後悔答應茉莉照顧你了。你知道我的工作有多兇險,如果這種照顧要以威脅到你的生命為代價,或許我該讓你離開。」
「你錯了,即使我曾面臨危險,也不是因為你。就算沒有認識你,我也可能會遇上雷哲,或者是另外一個心懷鬼胎的傢伙——說實話,以前我沒少碰到這類人,他們似乎總把我當做軟柿子,時刻都想捏一把,難道我的臉上就寫著『很好欺負』四個字嗎?」李畢青抬頭看他,神色顯得有些迷惘,軟綿綿地歎了口氣,這使他看起來越發像一個煮熟後滾了糖的糯米團子,純良無害,老少皆宜。
裡奧想要遠離他的念頭再次崩潰了。
無論如何,放任這傢伙不管的後果恐怕只會更嚴重,至少現在,他還能儘量保護他,如果讓他獨自一人流落街頭,遇到危險又能向誰求助呢?
「如果我的個人興趣真給你帶來了那麼大的困擾,我會選擇離開,再找一所語言學校,然後把大學課程讀完。倘若那時克雷蒙特博士還肯給我寫推薦信,我會接受他的好意與幫助,跟他一起工作。」李畢青下定決心似的說道。
他的最後一句話擊中了裡奧的軟肋。
不!我一點也不想跟你成為同事,即使不在同個部門!聯邦探員挫敗地揉了揉眉心,歎口氣說:「好吧,你贏了。我不會再阻攔你的興趣,只要它不干涉到我的工作——記住,只能『插嘴』,不能插手!」
「沒問題!」華裔男孩轉眼間就臉色放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書桌旁邊。
裡奧這才發現,桌面上擺著一副國際象棋,木雕的黑白棋子在各自崗位上嚴守待命。
「報紙上那些新聞我研究了好幾天,有些想法一直想跟你聊聊,可你總在忙。」李畢青興致勃勃地將他按在椅子上,開始發佈獨家研究報告,第一句話就讓裡奧很是吃驚:「我覺得,兇手不是一個人!」
「……說清楚些。」
「四宗兇殺案,四個國際象棋棋子,我發現了一個規律,死於槍殺的兩宗,現場留下的是黑棋,而死於割喉刺頸的,留下的則是白棋——這其中有什麼含義嗎?為什麼兇手會採用兩種截然不同的殺人方式?要知道對於連環殺手而言,下手方式一般相對固定,這和他們刻意留下的圖案與文字一樣,都是自我肯定的標誌和自身能力的炫耀品。一個赤手空拳的人或許會因為追求更強大的力量而棄刀用槍,而一個能熟練使用槍械的人,又為什麼要放著趁手的武器不用,而選擇難度更大的鋼筆作為兇器呢?」
李畢青一口氣說到這裡,才補充了一下新鮮空氣。見裡奧盯著面前的棋盤陷入深思,他緊接著說:「聯想到國際象棋的對抗性,我不禁產生了這樣的猜測:兇手會不會是兩個人,一個執黑棋,一個執白棋,相互比賽用各自擅長的方式來殺人,而下手目標,也是兩人事先約定好範圍與限制。」
經驗豐富的聯邦探員立刻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接著說,關於目標的範圍與限制,我想這跟留下的棋子有關,是嗎?三個小兵,一個騎士。」
「是的,這正是我想繼續說的,」李畢青從棋盤上一個一個地拈出這些棋子,齊齊擺在他面前,「三個小兵——交警、市警、獄警,一個騎士——禁毒署辦公室主管,棋子對應它們分別代表的階層,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這不是普通的連環兇殺,而是白方與黑方之間的遊戲;是冷兵器與熱兵器的較勁;是兩個殺手以城市為棋盤、人命為棋子的博弈!」
裡奧深深地皺起眉。儘管還處於推測或者說想像的層面,但如果李畢青的結論正確,FBI這回遇上的無疑是最難對付的那種兇手:有專業的殺戮知識、豐富的殺戮經驗、犀利的殺戮手段,還有一顆全然無視生命、冷硬如堅冰的心。那些酗酒嗑藥或是童年扭曲了的普通殺人犯與他們之間的差距,簡直就像野貓與孟加拉虎一樣,雖同為貓科動物,攻擊性與危險度上卻有著天壤之別。最麻煩的是,在數量上還得乘以二。
站在他座椅旁邊的華裔男孩還在滔滔不絕地繼續闡述個人觀點:「此外在每宗兇殺案的間隔時間上,我覺得也有不少微妙的地方,第二宗發生在第一宗的次日,第三宗發生在第二宗後第八天,之後再三天是第四宗——1、8、3,這三個數字只是偶然嗎,還是有什麼我們尚未發現的聯繫與規律?只可惜我手上的一線資料太少了!」他用極其遺憾與渴望的目光注視著黑髮的聯邦探員,俯身雙手緊握他的肩膀,「我需要現場勘察、驗屍報告、證物分析,需要保密檔案中公眾無法得知的細節,而不是電視報紙上充滿臆測和誇誇其談的新聞噱頭!」
他靠得太近了,幾乎鼻息相聞,讓裡奧心生一種個人空間被入侵的違和感。他並不習慣這種感覺,也完全可以向後挪一挪椅子,或是不動聲色地將對方推開,但不知為何,他並沒有這麼做。肩膀上被掌心熨帖著的肌膚一陣陣發散熱意,這股灼熱感如同電流傳遞直抵胸膛,令他的胸口抽搐般揪緊起來,又仿佛有一隻柔軟而尖銳的小爪子,在心臟上撓癢似的輕輕搔刮著……他的喉結不由自主地滑動了幾下,只覺口乾舌燥,像喉嚨裡忽然燃燒起一簇簇饑渴的小火苗。
偏偏這個近在咫尺的男孩還在火上澆油——他抓住他的肩膀搖了搖,用一種類似于幼弟向長兄懇求買一個棒球手套的語氣說:「裡奧,你在聽嗎?我是說,你能辦得到,對吧?帶我去你們的辦公大樓閱覽一下案件相關資料,就像上次在波特蘭一樣,我發誓不會給你惹麻煩,相反,我會帶給你意想不到的收穫……」
裡奧終於忍不住挪動椅子,讓自己的肩膀從他掌中滑開,在兩個人的體溫不再接觸的瞬間,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努力平復胸口異樣的感覺,以至於一時間忘記了答覆。
「裡奧?」李畢青疑惑地問。
「……給我一份側寫,交給行為科學分析專家,如果能獲得他們的認同……好吧,我會帶你去。」聯邦探員再三思考後回答。
「啊哈!」李畢青驚喜地笑起來,「沒問題!我這就整理一份給你——」說著就手忙腳亂地去取紙筆。
「等一下!」裡奧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不是現在,你必須先睡飽八個小時,明天你有的是時間寫。」
他堅決的語調令對方強忍急切地聳了聳肩:「好吧,我去睡覺。明天沒上課,我一寫好就拿去給你。」
裡奧這才松了手,說:「上床,關燈。然後我才走。」
最後一絲僥倖心理被他擊破,李畢青不得不服從地關掉大燈爬上床,鑽進被窩裡,只留一盞昏黃的床頭小燈。「晚安,裡奧。」他遲疑了一下,又說:「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太好?」
一絲觸動在眼神中閃過,裡奧若無其事地問:「怎麼?」
「長黑眼圈了。你這陣子真是忙得夠嗆。」李畢青同情地看著他,「不管怎樣,身體是最要緊的,好好睡一覺吧,別給自己太多壓力。」
裡奧微微點頭,伸手為他關上床頭燈,「晚安,男孩。」
「好像你就比我大多少似的,我可是你姐夫……」他聽見對方在被窩裡小聲嘀咕了一句,想笑,卻笑不出來。
轉身離開房間時,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柔的晚安:「睡個好覺,裡奧,做個好夢。」他的腳步一滯,隨後反手關上房門。
回到自己的臥室,裡奧十分確定,以他目前的精神狀態,即使上床閉眼醞釀到天亮也無法入睡。困倦至極時也許會打個短短三五小時的盹兒,但很快就會從種種焦慮、緊張、無休無止的噩夢中驚醒——兩年前,他以為已經擺脫這些該死的症狀了,但沒有,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睡眠只持續了一年多,如今他又不得不從撕掉標籤的藥瓶裡,掏出無數次下決心要戒斷的藥片。可即使是這樣,藥效也在不斷減弱中,他卻忙得連再度拜訪私人醫生的時間都沒有。
等這個案子結束後,必須休幾天假,去見見醫生,他對自己下了命令,然後打開盥洗臺上方的櫃子,從白色藥瓶裡抖出兩粒藥片直接咽下,猶豫了一下,又倒出兩粒,一口吞下。
躺到床上後,昏昏沉沉的困意開始降臨。在新一天忙碌的工作之前,他將有足足八小時無夢的沉睡,勒令自己緊繃的神經獲得足夠的休息時間,無論是目前正在追捕的兇手,還是念念不忘的「殺青」,亦或是年久的冤魂的哭泣,都無法再潛入他的大腦。
一覺睡醒之後,他還是那個精神抖擻、雷厲風行的FBI探員,果敢、正直、懲奸除惡的執法者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