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年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美國紐約
二月天的大學校園裡即使天氣仍寒冷,但今日太陽難得露臉,有不少學生在校園中散步,縮著脖子曬太陽。
穿著打扮也是青春無敵大學生們校園生活的一部分,尤其女孩平均得花半個小時以上打扮後才肯出門,這也算是一種社交禮儀和自我投資。
美國是個民族大熔爐,放眼看去,隨便一個學生都有自己的一套穿衣哲學,有人隨興,有人隆重;有人穿搭讓人眼睛一亮,但也有人穿得像乞丐遊民,可只要有自己的特色,多得是願意欣賞的人。
當然,除了隨興大眾風、搞怪有型風,企業菁英型的正式穿著在大學校園中偶爾也會出現,若搭得好,還是會成功引人注目。
此時校門口方向一個東方高個兒,穿著一身高領套頭毛衣、西裝褲和休閒鞋,外頭加了件改良式的毛料大衣。也許是身高夠、比例好,看起來格外有型。
除了穿著有品味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男子本身也是個發光體,輪廓深邃的五官有幾分混血兒的味道,冷然俊美的臉上沒有多餘表情,令人猜不透心思。
他步伐穩健的往前邁開,朝著今天的目的地前進。
想來也真有趣,到美國半年多了,他到這所大學修碩士學位,除了週末的課程外,他好像是第一次平日白天出現在校園裡。
他——顏齡岫,二十四歲就被公司分派到美國分公司熟悉海外業務。又因為他是公司重點培訓的人才,所以在美國除了上班外,還能繼續攻讀碩士學位。
這種在職進修的課程通常是晚上或假日才上課,今天是他第一次於週末外,於白天出現在校園。
他是個學習能力強的人,美國這裡的一切,無論工作或課業他都適應得很好,而所謂的「適應得很好」,只限於正常範圍內的公私事務,卻不包含接受被栽贓和認命,並且自認倒楣的承受沒做過的事所帶來的後果。
顏齡岫每個星期一、三、五晚上有課,今天星期三,他會在白天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是因為要逮人。
事情得追溯自上個星期一的西洋情人節,那個日子對他這種凡事只有工作的工作狂而言是沒意義的,可即使如此,他在公司還是收到了不少巧克力。
離開公司前,他把鼓鼓的一大包——管它什麼道義巧克力、情人巧克力、黑巧克力、松露巧克力……全送給大樓的胖守衛,他想進人口總比進廚餘桶的大口好,那守衛也開心得不得了,直向他道謝。
原以為今年的巧克力應該到此為止,沒想到,下班後他趕著去上課,從校園門口走到上課教室,短短五百公尺不到的距離,他又收到三份巧克力,以及三個親密到讓他僵如樹幹的擁抱。
外國女人熱情奔放的性子他可以欣賞,卻吃不消。
到了教室,他走到習慣的位置坐下來,把巧克力全塞進抽屜。下課的時候,也留了張「麻煩處理掉」的紙條。
在他原先的想法,巧克力自有想吃的人會替他吃掉,再不然,清潔人員也會替他清理,誰知道不親自處理的結果,就是麻煩上身。
情人節過去後的幾天,怪事接二連三的發生了,開始有人一頭熱的寫肉麻到令人招架不住的情書給他,接著有個叫雷夢娜的女生在校門口堵他,還打扮得像禮物似的等著被他收下……
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錯過也從來不會遺憾,誰知裡頭放的會不會是手榴彈?可他不接收的下場,卻是被賞了一巴掌,還被罵——「這樣玩弄人很好玩嗎?」
玩弄人?有嗎?自始至終他都不認識那叫雷夢娜的女生,還能怎麼玩弄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是他真做了什麼嗎?
他把被他扔進宿舍回收紙箱中的信件找了出來仔細研究。信的內容煽情曖昧不說,還說什麼第三天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她開心得快爆炸……巧克力好吃嗎?那可是她特地去學的……
另外一封說,早知道他一定會回應她的請求,老天!有個這麼出色的男友,同學一定會很羨慕她……
分屬不同名字的來信令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等等,收到「他的回信」?也就是說,對方寄了信給他,而「他」也回了?有嗎?他有回過誰的信?
從來這裡唸研究所開始,除了這些情書外他並沒有收過什麼信,更別說還回信了……不對,情人節當天他收了好幾份巧克力,該不會有什麼紙條或卡片放在巧克力盒或包裝紙裡頭吧?
他數了數手中的信,剛好三封,而其中一封又說,第三天就收到了回信……他算了算日期,除去情人節當天,「兇手」最有可能是情人節隔一天,白天上課的學生!
上網察看了課表,他在隔週二過濾可疑人物,然後鎖定對象逮人。他知道這麼做逮錯人的風險十分大,可什麼都不做,這也不像他。
一早來到教室,他將花俏的信封放進習慣座位的抽屜裡,然後隨便另外撿了個位置坐下。不久,陸續有學生走進來,大學課程常有旁聽的人,因此偶爾出現幾張生面孔,學生和教授也見怪不怪。
有人在他那位置的左右兩邊坐下,就是沒人坐上那個位置。
「嘿,安雪麗今天不來嗎?」一名金髮碧眼的學生隔著一個空位,問另一頭的黑人女生。
「怎麼可能?她沒來的話,怎麼知道今天會在抽屜裡發現什麼?」裘麗兒吃吃的笑道。
顏齡岫表情萬年不變的臉上眉一揚,更加確定那名安雪麗一定是兇手。
再一會,一名東方女孩由後門走進來,拍了下兩名外國同學。「嗨,早啊。」接著她大剌剌的在「兇手位置」上坐下來,一坐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抽屜看。「哇噢!又有人寫信給『親愛的』先生了。」
「人氣那麼高,我對『親愛的』先生長相越來越好奇了。」外貌協會會員薇安托著下巴說。
「花花公子一個,有什麼好好奇?」
「安,妳會代為回信嗎?」裘麗兒問。
「不了,好像玩得有點過火了。之前之所以代為回信,只是因為討厭有人不把別人的心意當一回事,而且我會這麼做,也是衝著他留下的那張『幫我處理掉』的紙條。嘖,太囂張了嘛!既然我吃了人家巧克力,當然得辦點事嘍。」靈動的大眼轉了轉,安雪麗又道:「但後來想想,我會不會太自以為是了?也許『親愛的』先生早有女朋友了,才會不知道拿那些卡片怎麼辦。」
金髮薇安皺了下挺俏的鼻子。「嘖!掃興!上回借妳回信的《情書大全》,我男友說太小家子氣了,我今天還帶來了《擄獲甜心的性愛大全》,喔,那真是一本好書。」
安雪麗一怔,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薇安,上一次的巧克力妳也有吃到,換妳回啊。」
「正有此意。」
正要把信拿過去時,見老師走進教室,安雪麗急忙又把信往抽屜丟。這個德國教授上課出奇的嚴肅,原本吵鬧的教室瞬間安靜無聲。
這教授的習慣是連上兩堂中間不休息,但是會提前下課,只是兩堂課上下來學生們頭昏眼花,腸胃消化不良,連腦袋都快糊掉了。
薇安一下課就被男友接走,安雪麗則貼靠在位子上,轉了轉有些僵硬的脖子,這才注意到抽屜裡的卡片,拿了出來。
「不是說要回?根本忘了嘛……」她將信又放回抽屜,背起包包離開了。
***
這種天氣冷颼颼的季節,最大的恩賜就是有太陽露臉。氣象局說這個星期的天氣會回暖,只希望別又失誤了。
安雪麗將雙手插在口袋裡,仰著小臉享受這難得的暖陽,忍不住讚嘆,「呵,真是太舒服了!如果天天是這種天氣,該有多好?」
剛漂洋過海來當交換學生時,她成天期待下雪天,因為臺灣只有在超級寒流來襲時,還得高山水氣夠的地方才會下雪,而想看雪景的人,就得塞很久的車上山才看得到雪。
每一次,她都自動放棄去賞雪,倒不是沒耐心,只是希望自己第一次賞雪是在很開心、很自在,一切都從容的情況下,而不是一窩蜂的塞了幾個小時的車,欣賞半小時的雪,然後又一窩蜂的塞下山。
她自認腦容量小,最後大概只會記得塞車的恐怖,記不得雪景的美麗。
到美國後,初遇聖誕節下的第一場雪,令她開心得又跳又叫,第二天還去堆雪人、打雪仗。然後,雪繼續下,新聞不時傳來各地積雪十公分、二十公分、一公尺……以及鏟雪車出動以維持交通順暢的消息。
再然後,她對下雪的感覺由聖誕節的——「老天!下雪了!下雪了!啊~好漂亮喔,多下一點、多下一點。」
變成了——「還在下啊?好冷耶,別下了啦!」
最後變成——「不要下了,很煩耶!什麼初春大瑞雪?住在冰箱住了兩個多月了,還給不給人活啊?」
這時,她根本記不得在臺灣想看雪的心情,只想快快回故鄉。
快了快了,今年暑假她就可以回去了。
安雪麗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回神,眼角餘光才突然注意到左後方的位置,好像一直有人跟著她。
是她多心嗎?
校園中人來人往,也不能說人家走在後頭就是跟蹤吧?因此她故意讓路,等在一旁,可對方也跟著停下,她一走,對方才又跟著走,幾次下來後,她才確定後頭的高個兒真的在跟她。
這樣被一個陌生人亦步亦趨跟著的感覺很差,她想起了前些日子大學校園的社會新聞,有個變態老頭尾隨著落單女學生,待到無人的地方再下手……
她回宿舍的途中,的確有段路是比較偏僻,是不是該趁現在人多時攤牌?萬一真有什麼事,即使沒有英雄救美發生,好歹有人目擊經過,她不會冤沉大海……
呸呸呸!她在想什麼?
安雪麗停下了步伐,兇巴巴的回頭說:「嘿,你這樣跟著我,有什麼事嗎?」原以為會看到一個長相猥瑣或狀似日本癡漢的男子,沒想到對方是個東方帥哥,她有些訝異,隨即臉色又一斂。
顏齡岫冷笑道:「妳會怕啊?」
衝著這句話,就知道來者不善。她一臉戒備的說:「誰說我怕來著?我只是不喜歡、也討厭被陌生人這樣跟著。」
「嗯哼,只是這樣就討厭?不過,起碼妳知道討厭的人在哪裡,還可以對對方生氣、給對方臉色看,有些人莫名惹得一身腥,被人當街掌摑了都還不知道是為什麼。」
「笨,一定是有人嫁禍嘛。」她喜歡替人出主意的雞婆性子又犯了。
「然後呢?」
「啊?」
「遇到了這樣的事,妳會怎麼處理?」
他這是在問她方法嗎?她的雞婆性子有這麼出名?猶豫了下,她說:「就……找出那個嫁禍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就得了?」
顏齡岫揚眉。「好法子。所以說,如果有人假冒我的身分回信給一些人,害得我惹來一身爛桃花——有人等著和我去開房間,有人在路上堵我,發現我一臉狀況外,以為我在玩弄感情,就給我一頓排頭吃……照妳這種以眼還眼的方法,我得找出那個假冒我身分的人,先揍她一頓,再拉她去開房間嘍?」
安雪麗瞪大了眼。她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可為什麼他的回信兩字讓她心跳快得如萬馬奔騰?
糟了,就是不認識事情才大條,她也不認識「親愛的」先生啊!
他、他不會就是「親愛的」吧?
不錯,看來她很快發現自己危機四伏了。顏齡岫看出她臉色大變,馬上回應她心裡的推測。「這麼熱情的替我取了個『親愛的』的綽號,本尊在妳面前,妳卻認不出來嗎?」
她瞠目結舌,冷汗直冒。
顏齡岫居高臨下看著她,安雪麗活似被大蛇鎖定的青蛙,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了。「哼!妳和妳同學吃了我的情人節巧克力,我很感激,可妳不該回信。」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嘛,就只是……你沒空,我幫你回了個信而已……不麻煩,真的……」
「妳回了什麼?」這才是重點。如果是拒絕信,也不會弄到他來逮人。
「就、就回信啊……」說真的,那信很熱情……不,熱情並不足以說明它的火辣程度。她拿來當範本的其實不是薇安提供的《情書大全》,而是幾乎限制級等級的《銷魂大全》……
「內容呢?就妳記得的隨便背一段。」
「就……就……我、我……」咕嚕一聲的吞了口口水,她的臉染上紅暈。深呼吸再深呼吸後,她說:「東方人有一句話說『心有靈犀』,在妳注意到我時,我也同時注意到妳。」
「就這樣?」
當然不是,精彩的在後面,可是她根本說不出口,也不能說。一旦說出口,天曉得這帥哥會不會一氣之下把她滅口。她才二十一歲,大好前程還等著她咧。
「呃……對啊。」
「這樣人家就會約我去共度美好的夜晚?」
「外國人本來就熱情。」她說,眼睛卻不敢看他。
顏齡岫可不信。如果連這丫頭說的是不是實話他都分辨不出來,他就白混了。「總之,妳的回信為我惹來了麻煩。」
「好嘛好嘛,你要我道歉,我就道歉。」
「打都打了,妳的道歉對我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
安雪麗看著他,覺得這個人不像是會這樣就算了的人。「那你要我幫你什麼,取代道歉?」
「聰明的女孩!」
「說吧。」做錯事的人是她,現在也只好任人搓圓揉扁了。
「讓我繼續當妳的『親愛的』先生。」
「啊?」
「對外聲稱我們是男女朋友的關係,妳有空就到我們公司轉轉,偶爾我們可以走在一塊,一起吃個飯或約會……因為,目前我需要這樣一顆煙幕彈。」
安雪麗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她聽過契約愛情,可是這種……這真的很奇怪耶!「你、你沒有女朋友嗎?」
「有的話,我還用得著妳嗎?」
「你、你是Gay?0號,還是1號?」她臉上不由得露出好奇的表情。
「吸引我的是女人。」
「可身體卻只能接受男人?」她似有所悟的點頭。
「……妳想試試看嗎?」
安雪麗腎上腺素瞬間狂飆,馬上逃到三公尺外,露出防備的神情。「告、告訴你喔,我是那種除非我愛上你,否則連手都不給牽的人,不要、不要鬧。我會寫露骨的信,不代表我就是個開放的人,有些方面,我、我承認自己還是土包子。」啊咧~她一緊張就什麼都說了,她可以不用交代得這麼清楚的。
顏齡岫揚眉,嘴角有著難得的笑意。「過來。」
安雪麗還是不動。
「我叫妳過來。妳不過來怎麼說話?」
看她很小心的向前一步,顏齡岫自動往前了兩步。
「看不出來,妳挺有自己想法的。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對妳有芥蒂,可咱們總算有些共同點了。」
共同點?什麼共同點?安雪麗回想方才自己說了哪些話。
「我是臺灣派到紐約分公司的職員,可能兩年後又會調到別的地方,最近同公司的上司一直想替我介紹女友,公司裡也有女職員對我有好感,所以我想,如果我能有個女友,這些若處理不好可能就會傷和氣的事都能迎刃而解。」
原來是為了圓滿的人際關係?不愧是企業菁英,只要是涉及工作的事,都力求面面俱到,誰也不得罪。「那些女生,你都不喜歡嗎?」
「談不上喜不喜歡,只是想到調離的時候又要處理這些事就很煩。我不可能因為感情的事而違抗公司的安排。」
「如果對方夠愛你,也許她可以自己做調整。」
「我不喜歡這樣。」
「因為你覺得麻煩。」
「的確。」
「什麼事都怕麻煩,當別人只顧著活在當下時,你一口氣算到了兩年後……」她不以為然的搖搖頭。「說穿了,你這個人大概只愛自己吧?因為只愛自己,所以你在看待一件事情的時候,直覺的會認為對方想法也會和你一樣。你在談感情時,總是小心翼翼的力求收放自如,因此也認為和你交往的女人理應如此。」
「我的確希望這樣。」這女孩是怎麼回事,倒分析起他來了?
「要我說呢,飯要吃七分飽,感情要談就要全力以赴。就像登兩千公尺的山,海拔幾百公尺就想折返的,不如乖乖待在平地,既然要上山,就一定要爬到高點看絕景。」安雪麗笑咪咪的看著他說。
「看來我們又有共同點了。」
「真的嗎?」太感動了,莫非這就是一見如故?
「我對工作的態度也是如此。」
「嘖!」
「言歸正傳,我聽妳慷慨激昂的發表完妳的想法,妳還沒回答我的提議。」
當煙幕彈啊?「我能說『不』嗎?」人家都親自逮人了,能利用,豈有放過的道理?「不過,我沒有辦法隨傳隨到,畢竟我有兩個地方要打工。」
「我們公司也要應徵工讀生,時薪和福利都不錯,要不要試試?」
「你們公司缺伴讀或保母嗎?我的打工性質是帶小孩,一個八歲、一個十歲,很好玩又有錢拿。」她笑哈哈說道,她本來就是孩子王。「我帶的兩個小孩都愛我改編的聊齋,直說比哈利波特更酷。」
「……算了。」
「但是,有機會的話,我不排斥到你們公司試試。」她想知道什麼樣的公司,培養得出他這種工作狂。
「想去的話,告訴我一聲。」
「好。還有,我中文名字叫梁宸暖,梁啟超的梁,宸是時辰的辰加個寶蓋頭,暖是溫暖的暖。你可以叫我宸暖或小暖。」
之前,她也想過用護照上的音譯名字,只是宸暖.梁,老外老是叫成「生完.瞭」、「生卵.瞭」,實在有夠怪,她索性取了英名名叫安雪麗。
「梁宸暖?我叫顏齡岫。當然,我不介意妳繼續叫我『親愛的』。」
「……」
那一年,是梁宸暖到美國當為期兩年交換學生的第二年,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在異鄉有人陪伴,是件還不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