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夏天占領了台北,熱的理直氣壯,霸氣十足,莊雪去超市買鮭魚,下廚做最拿手的三道菜之一:鮭魚炒飯,附贈番茄沙拉和從台中帶來的特調冬瓜茶。
太陽正在下山,陳海天在玻璃門貼上萬花筒小弟送他的素描紙,上面畫了坐在咖啡杯裡的雨天,下面有一行字:「雨天大人玩耍中,想喝咖啡的臣民請按鈴」,旁邊有只手指,指向門鈴的方向。
「雨天大人,吃飯吧。」他抱起雨天,走進小廚房,莊雪已經將晚餐在桌上排好,雨天的碗裡也倒滿貓餅乾。
真是詭異。陳海天心想,這叫什麼?還不是一家的三口?
三口,他想起他的咖啡師父,前幾天三口在他facebook的咖啡館粉絲頁留言,「八月金針花開,來玩的話請你吃面包。」這時他才知道三口結了婚,對方是玉裡某間小學的老師,於是三口拋棄台北的一切,跑去玉裡開了一間賣面包的咖啡館,面包是自己做的,三口這幾年的新愛好。他特別上網查了玉裡,圖片一跑出來,他就知道三口為什麼會去那個地方。
金黃色、滿山遍野的金針花。
「你的臭豆腐攤結束後,我們去玉裡玩,好嗎?我師父在那賣面包。」
「好,怎麼會跑去那裡賣面包?」莊雪從冰箱拿出冰的涼涼的冬瓜茶,倒了一杯給他,「這叫冬瓜麥茶蘭姆酒,我自己煮的,很久以前從城南某間奇怪的店裡學來的。」
陳海天喝了一口,等量的冬瓜茶和麥茶,加上幾滴蘭姆酒,風味很特別,非常好喝,他在心裡偷偷記下做法。
電話響起來時,陳海天正吃著鮭魚炒飯,一邊和莊雪說起當年跟三口學咖啡時遇到的趣事,聽到電話聲,他起身走到吧台裡接電話。
「小萬嗎?」店裡的電話裡傳來有點陌生的聲音,「我是大武。」
「大武?」他有些意外,從城南書店偶遇後,將近一年的時間裡,他只見過武大郎兩次,「我是小萬,怎麼?」他轉頭看著從小廚房裡探出頭來的莊雪。
「我……能不能請你教我煮摩卡壺?」武大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遲疑,「我之前都用美式咖啡機煮,不知道摩卡壺要怎麼煮才好喝。」
「可以啊,怎麼會突然想學?」陳海天對著莊雪聳聳肩。
「我遇到那個人了,他喜歡喝咖啡,用的是摩卡壺……」
「你遇到那個人了!」他的聲音一下子拔高半度,吃飽後窩在咖啡機上睡覺的雨天撐起半邊身子朝他張望,莊雪也瞪大眼睛,走到電話對著陳海天比劃幾下,然後接過電話筒。
「什麼時候的事……對,我在店裡,不然你過來好了。」莊雪和武大郎說了幾句,掛斷電話後轉頭對陳海天說,「他說他剛下飛機,在回台北的路上,是在上海遇到的,等下他會過來。」
陳海天看看時間,周日晚上六點半剛過,店裡只有他和莊雪。
「剛下飛機的話,應該還沒吃吧,不然你再去樓上弄一份炒飯給他?」他和莊雪走回小廚房,繼續吃鮭魚炒飯。
「教他煮咖啡又請他吃炒飯,這樣我們虧很大。」莊雪笑著搖搖頭,「而且那家伙一定不會帶禮物給我們,那個人應該殺光他所有的腦細胞了。」
每次莊雪不經意地把「我們」說出口,陳海天就會抿著嘴笑笑,然後毫不客氣將這句話偷偷收起來,他對莊雪的喜歡就是這樣一點一滴拾綴而成。
但是累積再多的喜歡也不會變成愛,愛是更復雜的事,而他還沒有愛上莊雪,可是他不急,因為以前他只想找到李組長,現在他要考慮的是如何和李組長共同生活。
洋蔥燉久了就會像牛奶一樣香甜,只要時間到了,他就會愛上莊雪。
武大郎在七點多左右到咖啡館,手上還拎著行李。
「我回家放行李再過來,大概都八點多了,直接過來比較快。」武大郎接過莊雪遞過來的炒飯,感激的說了聲謝謝,坐在吧台邊,邊吃邊把事情大致交待了一下。
「所以你只是遇到了那個人,八字都沒一撇,就跑來學煮咖啡?」莊雪有些不可置信的說。
「會有撇的,先學起來,一定用的到。」武大郎狼吞虎咽著炒飯,信心滿滿。
「可是他有男朋友了,雖然能被破壞的感情都不是真感情,但你這樣硬搶還是會被馬踢吧?」莊雪眉頭微皺,話裡有些不以為然。
莊雪的話,讓陳海天再度產生一種既視感,不過這種情況已經太多次到讓他見怪不怪了。
武大郎默默吞了兩口炒飯才說:「那個人個性很簡單,不會玩欲擒故縱的游戲,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什麼都沒說就表示他還不確定,所以,只要他很明白的告訴我說我沒希望,或是說他很愛那個人,那我一定收手,因為我想要的是他能過幸福的生活,而不是逼他跟我在一起,雖然跟我在一起一定是最幸福的生活……」
陳海天和莊雪很有默契的抓了抓手臂。
「……可是他沒說,」武大郎拿起湯匙揮了兩下,加重語氣,「一、個、字都沒說!所以鬼才相信他跟那個家伙有什麼深刻的感情,不可能!除非……」
武大郎像是想到什麼可怕的事,臉色忽然暗下來,「除非他跟他的死黨在一起,那我就完全沒希望了。」
「他的死黨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大人物嗎?」陳海天好奇地問。
「不是,只是一個普通的熱血白癡,少男漫畫裡常有的那種,而且還是個花心大蘿卜,可是他很疼小誠,會為了小誠跑來打我……」武大郎沮喪的看著只剩飯粒的盤子,氣壓低的可怕。
陳海天突然為那個叫小誠的陌生圈外人感到可憐,先是有個熱血白癡當死黨,現在又多個癡心傻子的追求者。
沉默片刻,武大郎才又喃喃自語的說,「可是老天爺都安排我們在上海重遇了,就不可能再設下什麼狗血陷阱防礙我們吧?」
老天爺忙中也是會有錯的,為什麼這些人就是不明白。陳海天無奈的搖搖頭,不知道為什麼,武大郎總是讓他心中忍不住湧出譏諷的字眼,又無法一吐為快,最後只好把所有話吞回去,拿出摩卡壺,幫武大郎上課。
九點左右,莊雪先離開,准備坐車回台中,陳海天掛上有事外出的牌子,丟下努力學習填粉的武大郎,陪著莊雪走到捷運站,他愈來愈明白和一個人並肩而行是多麼困難的事,太快或太慢都不行,所以他們手拉著手,在微薄的幸福感裡互相遷就。
遷就是個新課題,因為他們是咖啡和臭豆腐,需要加些牛奶或喝點水,所以他們慢慢走,慢慢培養默契。
生活充滿類似這般的碎片,拾之不盡,就像各種微不足道的食材,蔥、姜片、八角、冰糖、紹興酒……雖然互不相干,可是等時間一到,就能把他們燉煮成華麗麗的東坡肉,甜美又不乏味。
莊雪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後,就走進捷運站,陳海天走回店裡,這時武大郎已經煮了三杯咖啡。
「這只摩卡壺先借你吧,回去慢慢練,需要一些時間的,他什麼時候回台灣?」陳海天教武大郎如何清洗和保養,然後把摩卡壺擦乾用袋子裝起,袋子裡還有武大郎買的三包咖啡豆,准備回去閉門苦練。
「不知道,最快也要一個月後吧,他是浪子,我是忠心的等門狗。」武大郎笑了笑,接過袋子,又和他聊了幾句,准備離開時才問:「莊莊上台北來念書,應該是住你這吧?這樣以後可以請他幫我帶咖啡豆,反正他學校離我家近。」
「嗯,應該吧。」陳海天送武大郎出門,坐回自己的專用位子上,直到剛才武大郎問起,他才第一次意識到莊雪到台北念書,首先面臨的就是住宿問題。
莊雪應該是打算在城南租房子吧?他心想,他這裡跟學校一南一北,要穿越整個台北市,距離上太遠,可是捷運方便,而且也不是每天上課……
把所有的優點、缺點、主觀的、客觀的因素全部考慮清楚之後,他打開小筆電,休眠的螢幕立刻出現金黃色的炸豬排和灰色的高麗菜絲,這張是他自己炸好、淋上醬汁、拍照,然後用一杯拿鐵交換,請小可愛改顏色。
莊雪也看過這張桌面,還笑著說他自戀,因為莊雪沒有辦法察覺圖片被改過顏色。
這是讓他偶爾心疼的生活碎片,他將這些碎片拾起藏好,莊雪用的盤子杯子、客房的床單被單,都被他以換季為理由,不著痕跡的換成深色;和莊雪相處時,他也盡量穿深色系的衣服,雖然淺色系比較適合他。
用這張圖當桌面,也只是在自我提醒,無論如何,每個人心裡的某些東西就是不會被自己以外的人了解,所以他不要蠢得以為能了解莊雪的每一個部份,就算他能了解到百分之九十五,還是有一些隱秘的、無論用什麼方法都不可能弄懂的部份。
他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不顧一切、冷眼看萬物玉石俱焚的人了。
打開郵箱,他寫信給母親,畢竟房子在母親名下,而且三樓的主臥是母親的房間,若要讓莊雪長期住進三樓的客房,總是要問一下母親大人的意見。
「他還不錯,有空回來鑒定看看,順便幫我買幾瓶醬料。」他在信上這樣寫。
隔天傍晚,母親回信,很乾脆的同意,還說中秋節會回台灣,信裡免不了挖苦一番,「我那個乾淨俐落的兒子竟然跟人家玩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游戲,原來商人當久了,就會開始有人味,對此,你的母親大人甚感欣慰。不過你們八字都沒一撇就叫我去鑒定,別把人給嚇跑。」
八字都沒一撇。陳海天在心裡哼了一聲,沒半撇的是武大郎,他已經快寫到第二劃捺的尾巴了。「這樣就被嚇跑,那他就不是我看中的人。」他回信給母親,這點信心他還是有的,「而且我跟他是友達以上,伴侶未滿。」
戀人要滿隨時可以滿,但他要的是伴侶,而且是能相互扶持、一起成長的伴侶,這比當戀人難多了。
他一直等到七點半,猜測莊雪洗完澡、吃完飯了才打電話過去,開門見山就說:「你九月上台北念書要找地方住的話,可以住我這裡,只收你水電費,房租用包裝咖啡豆跟打掃來抵。」
「嗯?」電話那頭的莊雪似乎一時呆住,想了片刻才說,「好。」
「中秋節我媽會回台灣,她住三樓那間主臥,所以有幾天的時間會跟我媽碰到面,沒關系吧?」
「沒關系呀,我是長輩殺手,長輩都愛我。」莊雪的聲音裡充滿笑意,「中秋節,你外公的蛋黃酥……」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他們在笑聲裡道了再見,掛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