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日子過的散漫拖拉,過了夏至,過了大暑,過了立秋。
武大郎出現了三四次,來學手沖和買咖啡豆,第二次過來時,拿了一張明信片給陳海天看,「出門前剛好郵差送來,我和那個人重遇的隔天去玩的時候,從上海寄的。」武大郎話裡有藏不住的興奮,「這麼薄的一張紙都能飄洋過海到我手上,就代表我跟那個人有希望。」
陳海天克制住譏諷武大郎的沖動,拿過明信片翻看,上面只寫了一行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看著這句宛轉而悠長的越人歌,心裡懷疑自己看錯了,莫非這個電腦工程師對詩詞古文很有研究?
「這句是去玩的那天早上,我在那個人家裡看電視時看到的,」武大郎大概看出他的疑惑,主動解釋,「一部電影,好像叫夜宴吧,我對這句印象特別深,寄明信片時,看到那個人站在那,完全不想理我的樣子,瞬間覺得這句很符合我的心情,就寫上去了。」
武大郎只有在吃炒飯那次無意提過那個人的名字,之後全用「那個人」代替,那個人在甘肅,那個人在青海,那個人在西安看兵馬俑,那個人那個人那個人……
「那個人是佛地魔嗎?」有次陳海天終於忍不住開口譏諷。
武大郎聽到之後笑了很久,笑的比哭還難聽,笑到眼角泛出淚,卻始終沒有回答陳海天的問題,可是從此之後,武大郎直接稱呼那人為小誠,再也不用「那個人」來代替。
除了武大郎,還有夏天,討厭的夏天,於是他這兩次去台中,就仿照去年的模式,下午躲在莊雪家裡看書喝紅茶,晚上逛夜市,吃得飽飽,胡言亂語一番,然後坐夜車回台北。
他喜歡在深夜回到台北的感覺,城市依然喧囂卻不混亂,從台中帶回來的好心情,因此可以保存的比較久,不會被白天的陽光一曬就餿。
可是直到莊雪金盆洗手日的前一周,他才打電話問莊雪,最後營業日那天,是希望一個人,或者要他一起。
他知道莊雪和他一樣喜歡孤獨,但他不確定在這種時刻,莊雪是希望獨自面對,或是可以容許他人陪伴,這是莊雪剩下的那百分之五,他不太有把握的那部份,所以,與其胡亂猜測,不如直接問。
知道自己的不懂,也是一種懂。
電話那頭的莊雪考慮了一陣子,才說:「周二那天來陪我,好嗎?周五我想自己一個人。」
「好。」陳海天回答的很快。
「那我們下周二同一時間再見。」莊雪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
感受到莊雪的開心,陳海天的內心突然有了些微的激盪,掛斷電話之後,他腦海中一直重復著莊雪說的話,品味著被莊雪的話所激起的溫暖感覺。
而窗外夜色溶溶,心隨風動。
即將拆除的眷村,一片空蕩,爺爺們已經搬離,剩下幾戶人家都是和莊雪一樣,在附近另有住處,所以有一搭沒一搭的慢慢搬東西。
莊雪的臭豆腐工房裡的原物料所剩無幾,剩下的剛好夠賣到周五,客廳裡的書和喇叭已經搬回住處。
那天他跟著莊雪最後一次賣臭豆腐,出發前的一場雷陣雨減低了天氣的悶熱,雨停之後,他們從老朽衰敗得有如五千年前建成的眷村出發,莊雪放慢步行的速度,和陳海天慢慢在小街小巷裡行走,四周飄散滲著豆腐味的空氣,推著攤販車在布滿補丁的柏油路上前進,聽大聲公傳出的叫賣聲,聽顧客的叫喚和肥狗的吠叫,看剛下課的小學生追逐尖叫,聽臭豆腐在油鍋裡冒著泡,天色漸漸變暗,陳海天喜歡這種光景,所以他認真記住每個小細節,卻不停下腳步。
繞過土地公廟旁的巷子,夏天的日落一如以往漫長,他們把攤販車推回眷村裡,稍微把東西整理一下,然後關門離開。
陳海天站在院子裡看莊雪鎖好了客廳的門之後,先轉身走到紅色鐵門外,他靠在鐵門上,瞇起眼睛看巷子外是漫天的霞光,眷村裡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
等了片刻,莊雪沒跟著出來,於是他走回院子裡,卻看到莊雪楞楞看著院子右邊的角落。
他走上前和莊雪並肩,他們靜靜站在院子裡,夏季的暖風緩緩吹著,夕陽灑在紅磚牆上。
好像過了很久,莊雪才開口,「那裡以前有棵桂花樹,爺爺住進來後種的,他說那是他的鄉愁,小時候我很喜歡在夏天的晚上跑來找爺爺,然後坐在樹下吃冰,聞桂花的香味,爺爺回去大陸前,把樹挖出來,種在很大的花盆裡,現在在我家院子,可是樹變得很小,還沒有我高,也不能坐在下面吃冰……」
話還沒說完,莊雪突然對陳海天說,「借我抱一下,好嗎?」不等陳海天同意,就轉身抱住他,非常用力的、像要從他身上吸取力量似的那種擁抱。
陳海天伸手回抱,輕輕撫著莊雪的背,莊雪的心跳聲沉穩有力,聽起來卻像是在哭。
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莊雪,脆弱的莊雪,這個莊雪在那一刻壓垮屋頂,他看見了滿天星星。
好像擁抱了幾個季節的時間,陳海天才聽見莊雪深呼吸一口氣,松手放開他,莊雪的臉極度蒼白,卻又神色自若,「走吧,今天帶你前進台中縣,我們來去豐原廟東,先吃排骨面,再來一杯酸酸甜甜的鳳梨冰……」
陳海天邊聽邊笑著點頭,拉起莊雪的手,一起走出大紅鐵門,上鎖。
夏天會變成秋天,房子會被拆掉,他和莊雪會繼續往前走。
周五下午,恬靜、睛朗,陽光很強,店裡只有不該在這時候出現的小可愛。
陳海天已經懶得問小可愛要喝什麼了,直接進吧台做拿鐵,打奶泡時,手機傳來簡訊聲,他把奶泡注入杯中時,手機再度傳來簡訊聲,等到拿鐵做好了,他才拿起手機查看兩條簡訊。
「最後一塊臭豆腐起鍋後,被我吃掉了。」
「後天去找你。」
陳海天笑了笑,快速回覆簡訊,「冬瓜麥茶蘭姆酒在冰箱等你。」
一個時代將隨著眷村拆除而結束,他和莊雪的新人生卻從此開始。
他把拿鐵和奶泡放在拖盤上,送到窗邊給小可愛,「怎麼這時候出現,不用上班嗎?」
「前幾天熬夜趕工,今天下午老板補一天假,喝完剛好坐車回台南。」小可愛把糖灑在奶泡上,吃了幾口才說,「阿萬,你店裡的客人好少,我已經連續十次沒看到半個客人了,這樣開的下去嗎?」
「是你來的時間太奇怪,專挑冷門時段出現。」陳海天聳聳肩,毫不在乎的說。空盪盪無人聲的咖啡館,有一種旁人無法了解的美好。
「你要不要考慮放個開運流水組?」小可愛雙手捧著咖啡杯,說的很認真,「一個地方只要有流水,感覺就有生氣,風水這種東西是有道理的,我認識一些廠商,有需要可以介紹給你。」
「你是說有顆球滾動,上面寫著招財進寶的那種東西?」陳海天看到小可愛點頭,忍不住想翻白眼,「我開店本來就只是順便,人少反而是好事,而且……」他想起以前傳的訊息,忍不住露出笑容,「而且等沒有事來了之後,這裡就變成公家機關了,下午四點後,人會更少。」
小可愛似乎是被他的詭異笑容嚇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頭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