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二○○九年的春節,陳海天照例去東京,每天在口裡塞滿暖暖包,四處買御守,這次他各種御守都買,畢竟對有些人來說,交通安全或學業成就,比愛情或健康重要的多。
食材和調味醬也在他的采購范圍,有些甚至是去東京前,就先在網路上訂購好,寄送至母親家裡。「料理東西軍害人不淺。」母親每次看到他塞滿行李箱的食材,就會丟下這麼一句。
二月初回到台灣後,雜事不停湧上,巷子裡挖馬路、鐵卷門故障、合作商家的異動、炒豆機保養送修,有許多事要在一般上班日時才能處理,周休日被分割的很零散,讓陳海天無法湊出時間到台中去;而莊雪從湖北過完年回來後,就閉門隱居,似乎是在忙著翻譯工作,兩人只能偶爾在網路上瞎扯閒聊。
而身邊變動最大的事,是他的好友之一五阿哥接受公司調派,三月時開始到廣東的小鎮工作,那是一個只有工廠的小鎮,想吃麥當勞要坐一個小時公車的小鎮,可是五阿哥的職銜升一級,薪水多三分之一,每兩個月有七天返台假,附來回機票,住的是毫華公寓,每天還有阿姨來打掃。
阿明對這件事是舉雙手贊成,「現在是速食時代,所以七年之癢要打個八折變五年六個月之癢,那次我跟五阿哥平安渡過,現在是真正的七年之癢,所以要找點新鮮事給五阿哥轉移注意力。」
「小別勝新婚,去待看看,不適合再回來,頂多換工作,找不到工作,阿明會養我。」五阿哥喝著咖啡,邊說邊笑,「反正阿明才是真正的阿哥,還是東宮太子,吃不垮。」阿明家裡雖然稱不上企業財團,但多養個五阿哥還是沒問題。
對阿明和五阿哥的做法,陳海天也完全認同,他的朋友和他一樣,不會把自己困在牢籠裡,然後愛的筋疲力盡。
「老公,去中國之前,我們先離個婚吧,四年差不多是一般夫妻該離婚的時間了。」梁美莉抱著三公斤重的雨天,一邊拿起雨天的右爪打五阿哥。
四年前結婚之後,原本計劃三個月後就離婚的兩個人,因為懶,加上已婚身份的確有方便性,所以一拖四年,兩人至今仍是夫妻身份。
「再等半年,」阿明突然插嘴,「到時五阿哥要是在中國待不習慣,就能用夫妻感情出現問題要求調回來,不管公司給不給調,那時你們離婚,搞不好公司會心生愧疚然後給五阿哥加薪。」
「喔好,」梁美莉立刻同意,「到時加薪請我吃王品!」
陳海天無言看著天花板,他的朋友的確和他一樣,而且比他更理性、更實際。
整個二月,天氣沒一日晴,沉沉的天空總是晦暗,空氣卻冷得刺痛,路樹一片光禿,窗外的巷道似乎也隨之縮小。
三八婦女節那天下午,莊雪抽出空檔到台北,但只能稍做停留,當天晚上就要回台中,那天陳海天趕在開店前,到超市買了豬裡肌和高麗菜。
一個多月不見的莊雪在下午三點左右到咖啡館,一進門就立刻遞上從湖北買回來的禮物:幾本食譜和三大盒滿是芝麻的糕點,「放了一個月的孝感麻糖,請笑納。」
「明治神宮的交通安全御守,請笑納。」陳海天遞出銀白色的御守,「你常坐車來台北,這個很實用。」莊雪恭敬收下。
陳海天又拿出四個御守,「給大武的,東京各大神社的愛情御守,你不是還欠他四份火鍋嗎?拿這四個跟他換,跟他說這個很靈,用四份火鍋換那個人,很劃算。」
莊雪是為了他才會欠下火鍋債,所以他要想辦法自己把債結清。
「我三個多月沒跟那家伙見面了,他從月老廟拿到的紅線搞不好都可以打圍巾了。」莊雪把御守收進背包,脫下外套,掛在角落位子的椅背上。
「那個人還是沒出現嗎?」陳海天走回吧台,也不問莊雪要喝什麼,自顧自的拿起濕抹布擦拭吧台。
「連個影子都沒,」莊雪開玩似的抱怨,「那家伙超沒良心的,他去年底貼了一張北京下雪的照片,說他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雪,我回他說『討厭,我們上個月才見過』,你猜他怎麼說?」
陳海天認真想了片刻,武大郎性格比較正經,不會跟莊雪玩打情罵俏的游戲,但也不會正經八百回話,所以應該是從現有的事物中,找出可以挖苦莊雪又合情合理的點,「他說你是裝雪,是假的雪,黑心貨,黑心雪,山寨雪?」
「答對了。」莊雪從背包裡拿出書,坐進角落的位子,「他回了三個字,黑心貨。」
「不然我叫你小黑好了,總不能一直叫你『喂』。」陳海天笑著把睡在咖啡機上的雨天抱下來,開始磨豆子。
「要叫也是叫小白吧?不過小黑也可以,你叫的順口就好了。」
陳海天在心裡把小白和小黑反覆念了幾次,最後決定還是繼續叫莊雪「喂」,他把磨好的豆子倒進濾杯,沖了單品咖啡,「這次進的新豆子,巴西喜拉朵,名字聽起來就很春天吧。」他把煮好的咖啡端給莊雪。
「嗯,溫柔的滾來滾去。」莊雪喝了幾口,給出很簡單的評價。
陳海天滿意的點頭,莊雪已經學會很多關於咖啡的事,而且能用簡短又有趣的字眼把咖啡的特色形容出來,一些他想都想不到的形容方式。
他拿起便利貼,寫上「溫柔的滾來滾去」,貼在裝咖啡豆的罐子上,又做了一杯加咖啡酒的熱可可給莊雪。
周日下午的咖啡館裡只有他們兩人,窗外的空氣極為冷冽,冬日的陽光照在地板上,雨天窩在咖啡機上取暖,他們安靜聽著音樂,偶爾說一兩句話,大多數時間都沉浸在自己的書本世界。
五點之後,天色快速暗下來,陳海天起身打開門口的燈,進吧台泡了杯紅茶給莊雪,「我去樓上炸豬排,你幫我顧一下店,有客人再叫我。」他走進小廚房後,又把上半身探出來,「我從日本買了很好吃的炸豬排醬,料理東西軍的特選食材,混合多種香料及蔬菜水果,風味豐富,盡請期侍!」
「你是在幫誰打廣告啊?」莊雪一陣啼笑皆非。
陳海天快速跑到二樓,把豬排裹粉油炸,切開後擺在高麗菜絲旁,盛了兩碗飯,十五分鍾左右的時間,他就把做好的炸豬排端到一樓的小廚房裡的餐桌上。
餐桌是莊雪開始在這裡過夜後才放的,方便他們在營業時間吃飯,還有讓莊雪做包裝加工。
「吃飯吃飯。」陳海天鎖上玻璃門,掛上「老板正在炒豆子,來喝咖啡的朋友請按鈴」的牌子,和莊雪走進小廚房,關上門,避免小廚房裡的濃濃炸豬排味跑進咖啡館裡。
等莊雪坐下後,陳海天又從冰箱拿出啤酒和小菜,全部安置妥當後,才拿出炸豬排醬隆重介紹,「這是限量生產的夢幻食材,我在網路上排了三個月的隊才買到兩瓶,還好沒被我媽偷吃。」他把醬汁淋在豬排和高麗菜絲上,聞了聞,滿意的點頭,拿起筷子開心的喊:「開動。」
莊雪無奈的搖頭,笑了起來,「你碰上吃的,就完全失去理性。」
「吃東西要什麼理性,你看到蛋黃酥不是也會失去理性嗎?」陳海天夾起一搓沾滿醬汁的高麗菜絲,放在嘴裡咀嚼,「噢,真的是,」他吃一口豬排,「超級美味。」而啤酒很冰,小黃瓜拌海蜇皮的甜度適中,一切都很完美。
「好吃。」莊雪一口咬下炸的香脆的豬排,也學著陳海天滿意的點頭,「我可以理解那些選錯邊只能看別人吃的痛苦了。」說完夾起一把高麗菜,閉著眼睛吃下去。
「嗯嗯。」陳海天又淋了些醬料在豬排和高麗菜上,悶頭吃掉大半盤後才滿足的歎口氣,放慢進食速度,「好吃,不過你好好玩,我本來以為你只有吃泡菜時才會閉眼睛,原來是只要吃高麗菜都會閉。」
「你發現了。」莊雪有些訝異的看著陳海天。
「你就坐我對面,總是會發現的吧。」陳海天夾著高麗菜絲,刷著盤底殘留的醬油,慢慢吃著,當人們進食到有飽意的時刻,通常會不知不覺將自己開放,吐露較接近心底的話。
「小時候養成的壞習慣,其實我也可以張開眼睛吃,你看。」莊雪說完,睜大眼睛吃下一口高麗菜絲。
「喔,好棒。」陳海天敷衍的說,繼續拿高麗菜絲刷盤子,「怎麼會有這種習慣?小時候幫忙做泡菜時被高麗菜欺負嗎?」
「被欺負的話我會瞪大眼睛啃它,」莊雪又張著眼睛吃兩口高麗菜絲,「我有輕微的綠色弱,所以高麗菜看起來是灰色的,而且是難吃的那種灰色。」
「嗯?」陳海天一時沒反應過來,抬頭看著莊雪。
「不嚴重,看淺綠色會變灰色,其他辨色上跟一般人有些不同,但大致上沒什麼太大影響,」莊雪指著流理台上的深綠色抹布,「像那種,我看也是綠的,只有淺色跟光線不好時才會受影響。」
陳海天突然想起莊雪住處的生活用品,全是深色系。
莊雪夾起一搓高麗菜絲,張著眼睛吃下後,才繼續說,「小時候覺得泡菜看起來灰灰的很怪,但又很好吃,所以習慣閉著眼睛吃,長大後才改過來,平時在外面吃飯或有外人時就不會閉眼睛。」
陳海天拿著筷子想了片刻,「那我以後買顏色深一點的高麗菜,不然等下我們去超市,你跟我說哪顆高麗菜是綠的,以後我就買那種顏色。」
莊雪帶著打量的眼光看著陳海天,隔了片刻,才說,「你的反應跟我想的差不多,」說完又無奈搖搖頭,「不像一般人會露出同情的表情,或是用怕傷害我的小心語氣說幾句安慰的話。」
「你不是說不嚴重嗎?」陳海天聳聳肩,理所當然地說,「所以只有高麗菜這個問題需要解決,嗯,大白菜也是吧?奶油白菜卷你吃嗎?蔥呢?還有茭白筍,不然等下我們去超市逛逛?」
「不用啦,我什麼都吃的,長這麼大,已經習慣了,」莊雪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動作很輕微,幾乎感覺不到,「不過你好像對什麼事都不覺得驚訝。」
「我很驚訝啊,」陳海天放下筷子,表情認真,「只是驚訝跟廉價的安慰是兩回事,那些覺得你需要安慰的人才真的需要安慰,因為他們竟然看不出來你不需要安慰。」
他這麼說是出自他對莊雪的理解,他知道莊雪之前沒提,不是有意隱瞞,而是認為這件事普通到沒有特別提起的必要。
色弱並沒有對莊雪造成人格或行為上的偏差,相反的給了莊雪不同的生命經驗和厚度,既然莊雪能以平常心面對,旁人就沒有權利以較高的位置來展現憐憫。
「其實我很需要安慰。」莊雪搖搖頭,臉上擺出沉痛的表情。
「對,你需要安慰,我一時忘了,」陳海天想起什麼似的點點頭,「你想欣賞對方安慰的表情,你有沒有把賣臭豆腐跟色弱的事一起講過?」
「有,」莊雪悶笑幾聲,「對方的表情超級精采,好像我遭遇的是什麼人間慘劇,我差點想順便說我是個同性戀。」
「你好慘喔,多給你幾滴限量醬汁好了,」陳海天故作同情的說,「你喜歡你看到的世界嗎?」
「喜歡呀,」莊雪從盤子裡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溫和,「一花一世界,各有各的美,是灰的是綠的都不重要,好吃就好。」
「好吧,禮尚往來,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陳海天壓低聲音,稍微把頭往前湊,「我蹲下時會往後倒,因為我是扁平足。」
「你是扁平足的咖啡館老板,我是綠色弱的臭豆腐攤小販,不過我有難整理的自然卷,所以贏你一分。」
陳海天一時楞住,他努力把自己全身上下的特點想了一遍,最後說,「我是單親家庭的小孩,加一分;我的貓任性驕縱,加一分;我有個餿妹叫梁美莉,加兩分,所以我贏你三分。」
「你好可憐喔。」莊雪同情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