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彩虹夢的關站,像一個時代的結束,有些東西也隨著彩虹站緩慢而確實地消逝。陳海天失去上任何同志網站的興趣,有時他甚至忘記自己是個同性戀,因為性向只是他的構成元素之一,而且是極不重要的元素。
對咖啡的迷戀占據他所有的心力,他甚至說出「我在跟咖啡談戀愛」這種被梁美莉批評為惡心巴拉的句子。
工作上他已經能夠獨當一面,從行政面的叫貨、接單、送貨,到專業面的相關知識、沖泡技巧,連黑膠唱片的批發商都混的極熟。他就像機器裡的咖啡豆,從淺青色慢慢被炒成淺褐色,並逐漸往深黑色邁進。
二七年初,大叔進醫院裝心髒支架,出院後決定結束炒豆生意,回宜蘭故鄉開一間兼賣輕食的普通咖啡館。
陳海天拿出所有積蓄,向大叔買下兩台炒豆機,開始做小本生意。他不想雇人手,也不想把生活過的太緊繃,兩台炒豆機的產出量剛好在他一人能夠負擔的范圍;他接收一部分大叔原本的顧客——他看的順眼的那一部分,同時在網路上開賣場,月收入比當吧台稍多,算的上穩定。
幾個月後,他申請小額貸款,加上母親投資,終於在七月時,把屋子一樓的前半段變成咖啡館。
咖啡館不大,大約十坪,只賣飲料和他看的順眼的東西,裝潢的干淨簡單,幾乎沒有任何裝飾物,用色淡雅大方,燈光明亮,擺了四張桌子。牆邊有幾個擺黑膠唱片的櫃子和各種雜物的陳列櫃。
雖然不賣餐點,他還是在吧台後方弄了個小廚房,以防心血來潮想做點小吃毒害朋友,一樓後半段是炒豆區及梁美莉強力要求的朋友專用沙發休息區。
幫他做室內裝潢設計的是五阿哥圈內的朋友,工程結束後對陳海天展開追求,對方條件不錯,但他現階段完全沒有心力和興趣去和誰交往,無奈對方最後死纏爛打到失去分寸,五阿哥和阿明又隔岸觀火,逼得他使出「關門,放梁美莉」的大絕招。
「看圓山陳小萬踐踏別人,我們就有一種快感。」五阿哥說。
為咖啡館取名字時,他傷透腦筋想出十幾個名字,拉著梁美莉去行天宮擲爻,神明通通不喜歡,最後他心血來潮,拿「沒有人」問神明,得到三個聖爻;他哭笑不得,也因此決定不做招牌,而是拿著白板筆在玻璃門的推把旁,歪歪斜斜的寫下「沒有人咖啡館」。
「以後想改名字比較方便。」他理性的對發出噓聲的母親及三位損友解釋。
他貫徹「只讓按的順眼的人進來」這個決定,順眼與否,無關外表打扮,完全憑他個人好惡,但他努力放寬標准,盡量不趕客人,除非對方讓他產生強烈的厭惡反應。
咖啡館前兩三個月的生意,像夏天的太陽一樣蒼白慘淡,一個月上門的客人不到十位,幾乎都是三位損友帶來的朋友,雖然賣咖啡豆的盈余足夠平衡日常生活所需,但他還是希望有人來喝他煮的咖啡,不然那台二十多萬的咖啡機擺在那,很寂寞。
「我覺得沒客人是因為店裡缺少召喚獸。」有個晚上,梁美莉看著空無一人的咖啡館,做出結論。
「那是什麼?」陳海天悶哼一聲,他覺得沒客人,店名是主要因素。
「招財貓或皮卡丘之類的。」梁美莉伸出握拳的手在臉旁揮兩下。
幾天後,梁美莉拎著一只灰色的小動物,往吧台上一放,「召喚獸來了。」
「這是老鼠嗎?」陳海天看著那只歪歪斜斜走路的灰色小動物。
「這是藍波斯啊大爺,名貴的,一只好幾千吶,」梁美莉用手戳著藍波斯的脖子,「從小馬那裡騙來的,他家母貓生了五只,這只最可愛,叫馬德裡。」
「媽……媽的裡……媽的裡隔……隔……」
「來,陳小萬,勇敢說出來,人生偶爾要用髒話表達心中的感情。」
陳海天翻了翻白眼,「小馬干嘛取這種名字。」
「他用城市幫貓取名,巴黎、倫敦、紐約、東京、馬德裡,」梁美莉扳著指頭念名字,「小馬說取名字時,他有個念西班牙文的傻子朋友也在,硬要其中一只叫馬德裡。」
「這種人真討厭,他有考慮過貓的心情嗎,你看它表情這麼憂郁,都是名字害的,另外想一個,」陳海天皺眉想了想,「小灰?芋仔?消波塊?米奇?十二少?」
「哪個十二少?」
「國榮哥哥的,排行第二叫二少,加個十看來人數多點。」陳海天把馬德裡抓在手裡,好小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
「那個角色很薄幸,不好,你有考慮過貓的心情嗎?大少是誰?」
「五阿哥他們家的太陽,」陳海天把馬德裡舉到和眼睛平高,「橘色虎斑叫太陽,那藍波斯要叫什麼?小藍?月亮?烏雲?陰天?雨天……」
「喵嗚。」
「雨天?」
「喵嗚。」
「喔,雨天!」梁美莉立刻拉開破鑼嗓子,「你能體諒——我有雨天,所以情願——耶——回你身邊——」
「梁美莉,閉嘴。」
外表無辜惹人憐愛的雨天,其實是只安靜而冷淡的貓,和陳海天一樣不喜歡人群,店裡超過三個人時,就踩著小短腿搖搖晃晃爬到二樓,窩在書房的絨布沙發上曬太陽,它只肯讓陳海天和梁美莉抱,對五阿哥和阿明會搖晃一下尾巴表示招呼,對太陽視若無睹。
「什麼人養什麼貓。」梁美莉有次抓著愈長愈大的雨天搖晃,「陳雨天!你以為你是波斯貓就了不起啊?把毛剃掉還不是很丑。」
後來雨天好幾個星期不理梁美莉。
雨天來了,秋天也來了,或許是逐漸轉涼的天氣,讓人不自覺尋找熱源,店裡的生意大有好轉,客人多了起來,連買黑膠唱片的人數都以倍數成長。
「早知道就把東京或巴黎也騙過來,也許生意會更好。」梁美莉坐在吧台邊的專用位,話裡有些惋惜。
「這樣就夠了,我不想這裡變觀光景點。」陳海天在一邊分裝炒好的咖啡豆,半磅一包,准備放在店裡販賣。
店裡的生意現況稱得上尚可,咖啡豆和黑膠的銷量不錯,有不少位常客,甚至有幾位達到熟客的標准,他和幾個熟客保持一種「熟客以上,朋友未滿」的狀態,他不用在他們面前露出營業用的笑容,可以如同拿鐵一般地輕松聊些生活細瑣,偶爾還可以對他們翻翻白眼。
他暗地裡幫熟客取綽號,聽他們身上發生的故事,給一些過度理性的看法。
例如總是拿著各式名牌包的名牌包小姐,永遠在思考著愛情相關問題。
「如果喜歡上一個人只是想要贏但不是真的想要的時候要怎麼辦?可是還是會想要,你懂我的意思吧?」名牌包小姐喜歡用愛情問題當發語詞。
「因為要到了會覺得很爽嗎?喝什麼?」他知道要問到第三遍,名牌包小姐才會回答。
「沒錯,就是很爽,不過想要的人跑去跟別人在一起時我也會感到難過。」
「因為你覺得自己輸了,對吧?要喝什麼?」第二遍。
「阿萬,你永遠都懂,」名牌包小姐作戲似的把雙手緊握在胸口,「還有還有,我公司有個新同事,真的是與眾不同,也許他就是我的人生伴侶!」
「你跟她基本上還不認識吧?要喝什麼?」第三遍。
「認不認識不重要,反正相處起來很棒,他一定是我在等待的金乘五。」
「……要喝什麼?」偶爾會問到第四遍。
例如穿的像調色盤的萬花筒小弟,怪模怪樣的重彩之下其實又安靜又害羞,進到店裡就拿著素描本塗塗畫畫,或是溜著大眼睛四處找雨天,永遠只說三句話,「曼巴。」「雨天呢?」「再見。」
例如體格健美的粉紅金剛,常穿著極度合身的粉紅色馬球衫,總是在周三晚上出現,自備小黑膠機和筆電,黏著黑膠櫃挖寶,一張一張的試聽挑揀,粉紅金剛喜歡古典樂,陳海天因此認識了布拉姆斯、許納貝爾、李帕第、李希特……
還有凶神惡煞的平頭龍五,身上刺龍刺鳳,看來像是黑道混混,其實是個專業的整骨師傅,最喜歡喝奇異果冰沙。陳海天有次用五杯冰沙交換一次整骨,在淒厲的慘叫過後,全身輕松舒爽。但他再也不想試第二次。
他過度理性的思考回路,漸漸被這些行色各異的熟客搖動,慢慢被溫度正好的咖啡泡軟,他學會把無情的話留在嘴裡,把容易消失的輕微感動大方說出口,讓原本生硬的人際互動產生一點點余味,他看見自己柔軟的可能。
他也學會在下午兩點打開二樓窗戶,讓陽光曬暖雨天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