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莊雪依然在網路上貼夕陽的照片,場景永遠一樣,前方是一片雜草,後方有幾畝田和高高的樹,看起來像椰子樹或檳榔樹,然後是夕陽,偶爾旁邊會照到一兩間有瓦片的矮房子,非常鄉間風格。
陳海天偶爾回貼咖啡的照片,煮好的咖啡、生的咖啡豆、炒好的咖啡豆、磨碎的咖啡豆。
他始終沒去台中,雖然滿腦子想學做臭豆腐和泡菜,可是生活平順到讓他沒有坐車離開台北的動力,有時他甚至覺得東京比台中近。於是六月到了,端午跟著報道,夏天從玻璃窗肆無忌憚地爬進來,讓陳海天邊吃粽子,邊懷念冬天清亮的月光。
他習慣在周二店休的傍晚,扛著包裝好的咖啡豆,到城南的合作店家補貨、結算,半磅包銷量最高的是獨立書店,掛耳包則在復合式餐飲店賣的較好,他知道這主要是客源和場地交互影響的關系。
不過他能出的掛耳包數量極低,太費時費工。磨豆、量十公克咖啡粉、裝進掛耳袋、封口、裝進鋁箔紙袋、封口、貼標簽。每做完五包,他就忍不住去玩雨天或看小說。這種時候他就祈禱梁美莉出現,那個女人在做這種瑣碎的事,真的很有一手。
周二晚上的獨立書店,顧客極少,陳海天和老板結完帳,從員工室走出來時,卻意外看到武大郎。武大郎似乎是剛下班,拿了一包咖啡豆,剛在櫃台結完帳,他們打了招呼,一起推門出去,站在書店外聊天。
「原來這豆子是你炒的,我是忠實顧客,每種口味都買過,這個我最喜歡。」武大郎晃晃手上的半磅咖啡豆,是迦佑山脈的曼特寧,所有豆子裡,名字最樸實無華的一款。
他對武大郎的順眼度因此提升一小格。「下次可以到我店裡買,朋友都打八折。」
「好呀,你煮的咖啡很好喝,不過北邊我很少去,我就住這附近。」武大郎邊說邊拉開背包,把咖啡豆丟進去,粉紅色的愛情御守在背包裡分外明顯,另一端系在手機上。
「月老有給你紅線嗎?」
「有啊,龍山寺的月老一開始不肯給,我就連擲三十多個爻,盧到他受不了就答應了。」武大郎悶悶笑了幾聲,「後來去霞海,那裡的月老大概聽說我很盧,答應的很快,我還去了北投照明淨寺,莊莊說台中有個樂成宮很靈,我打算找個周末去拜一下,過幾天去北京出差,也要找個月老拜一下,有拜有保佑。」
莊莊,是莊雪吧。陳海天心想,又是疊字,這些人不覺得疊字像語言能力發育不全嗎?「月老只有一個,去哪間都沒差吧?」
「我覺得不是,怎麼說呢……」武大郎想了片刻才說,「我覺得月老是職稱,就像陪審員,如果想要判決有效,只有幾個陪審員同意是沒用的,所以我要把所有月老都轟炸一遍,逼他們全部同意。」
「辛苦了。」你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那個人的事。陳海天同樣把問題咽下去。
「為了那個人……」武大郎的神色有些落寞,沉默片刻後才問:「你現在單身嗎?」
「嗯?對。」陳海天有些訝異武大郎轉換話題的快速。
「不考慮一下莊莊?」武大郎笑了一下,對露出意外神色的陳海天說,「我可能有點多管閒事,可是莊莊除了有點悶之外,其他方面都不錯,重點是,他當年用五份火鍋,交換踢你的屍體妖和開信箱容量,但是到現在還沒結清。」
陳海天對接收到的資訊,一時有點無法消化。莊雪會悶?五份火鍋?
「他以前很在乎你,只是網路對他來說不是真的,對你也是吧?」武大郎看著微微點頭的陳海天,用有點無奈的語氣說:「大部分時候,人都不知道自己正在進行『錯過』這個動作,等發現時已經錯過了,連灰都不剩。」
「你錯過了?」
「嗯,不過錯過算是好事,至少現在還有希望,如果我跟他那是沒錯過,現在已經永遠斷絕了,很詭異吧,我也是最近才想通,時間不對的時候,錯過反而比較好。」武大郎看著新生南路上的車流,隔了很久之後才說:「我不知道你跟莊莊是什麼情況,但是能在現實重遇真的很難得,有機會的話,考慮一下吧,雖然他悶悶的,跟只寄居蟹一樣躲在自己的世界裡,可是有時講話很好笑,跟妖怪一樣變態。」
「你沒去找過那個人嗎?」陳海天默默回避掉和莊雪有關的話題,雖然他萬分同意跟妖怪一樣變態這句話。
「沒有,其實要找他很容易,台灣同志圈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認識他死黨,只是找到也沒有用,他連閉門羹都不會給我吃,因為他不恨我,這是最可怕的一點,他不恨我,因為我對他而言連垃圾都不是,」武大郎停頓半晌,笑了笑,充滿感傷的笑,「所以我等著有天在路上和他遇到,這就是天意啦,他再不想理我,總要給老天爺一點面子,對吧。」
老天爺忙中也是會有錯的。陳海天把這句話吞回去。
回到家,聽到開門聲音的雨天,發出嘟噥聲從二樓跑下來,伸出爪子抱住他的腿撒嬌,「雨天乖,你打算什麼時候變身?」他抱著雨天上樓,把買回來的法國面包排放在廚房桌上,讓雨天在面包迷宮裡追著小球亂跑。
雨天就算真的會變身,也只會變成驕縱任性又黏人的家伙吧。陳海天心想,動不動就甩門跺腳離開,指望他會追過去的那種家伙。貓是一回事,人是另一回事,像雨天這種個性的人,他會打開三樓窗戶直接把人踢出去。
武大郎的話在他腦海裡反復。莊雪以前很在乎他,這個他知道;網路對莊雪來說不是真的,這個他也知道;有些事,錯過比較好嗎?這個他不確定;他們正在進行「錯過」這個動作嗎?他不知道。
武大郎說莊雪是寄居蟹,他也是寄居蟹,他們各自過著安穩的小生活,與自己的城市和工作相親相愛,心滿意足的遺世獨立,沒有人願意先跨出一步,沒有事能讓他們改變現況……嗯?
陳海天把剛才腦裡的句子拉回來,加上標點,重念一次。
沒有人,願意先跨出一步,沒有事,能讓他們改變現況。
中文標點真是奧妙,只要兩個逗號,世界就變了。
他走進書房打開電腦,連上彩虹夢,跳著讀信箱裡的信,他慢慢悟出一件以前沒意識到的事,網路對莊雪來說不是真實的,所以他對莊雪來說是虛妄的,他對虛妄和現實的掙扎,莊雪也曾經歷過。莊雪早就知道關站的事,所以試圖先跨出一步,卻被他推回去。從此他們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莊雪一定也曾為了來不及向他告別,而心懷遺憾。
茶冷掉了,他去廚房重新煮一壺熱茶,隔壁精品店拉下鐵門的聲音從窗子傳進來,巷子裡的人聲逐漸散去。
如果他們之間正在進行「錯過」這個動作,難道用兩個逗號就能阻止?如果這次他願意先跨出一步,莊雪真的能讓他們改變現況?
他端著茶壺走到客廳,看著外面那座城市的燈光,音響裡正在播Abdullah Ibrahim。他深深地吸一口氣,聞著從茶壺飄散出來的茶香,「這種事要多考慮幾天,對吧,雨天?」他看著雨天,希望得到一點支持。
剛吃完罐頭的雨天,正心滿意足地躺在沙發上翻著肚子,誰都懶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