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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無此人》第6章
  第六章

  「我單身二十分鍾了。」在書店工作的第十天下午,梁美莉跑到書店,跟在推著一車書的陳海天旁邊碎碎念,「剛在樓下吃飯,順便來跟你報告這個好消息。」

  「原因?」

  「她想把她的人生觀塞給我,想讓我變的『好』一點,好像我過去的人生是一場大便。」梁美莉邊說邊打了個飽嗝。

  「好的標准是誰訂的?」

  「小萬,你總是知道我的重點在哪,」梁美莉歎了口氣,「我大概會被嚇到暫時不敢交女朋友了。」

  「我也是,老是遇到牛鬼蛇神,一個人還好一點。」陳海天勉強擠出笑容,「而且這堆書已經夠我煩了。」

  「你昨天有看嗎?安娜背後被刺了賤女人,」梁美莉無視陳海天的苦笑,繼續說:「然後玩具龍說他被安琪糟蹋了。」

  「安琪還糟蹋了李魯蘇跟阿德,」陳海天說完停了片刻,「我們在精英書店討論八點檔,真是太有氣質了。」

  「我也這樣覺得。」

  「百日維新書店篇」進行到第十九天時,從意大利度完蜜月的五阿哥和阿明把太陽領回去。

  「禮物,你最愛的烤焦面包人。」五阿哥拿出一個深褐色的人型絨布娃娃給他。

  「意大利有賣這種東西?」陳海天用力捏了捏燒焦面包人的臉,拿起標簽看了一眼,「Made In Taiwan……」

  「在香港過境時買的,我們在飛機上才發現,」阿明笑著搖頭,「這個才是意大利的禮物,手工做的喔。」說著拿出一袋巧克力給他,「謝謝,」陳海天看著紙袋裡的巧克力,滿意的笑了幾聲,一邊把打包好的太陽行李塞給阿明,「貓貓叫太陽,它自己選的。」

  「’O Sole Mio?很應景,來,太陽跟干爹說再見,」五阿哥抱起在腳邊蹭來蹭去的太陽,拿起太陽的右掌揮了揮,「書店做的怎樣?」

  「跟想象差很多,腥風血雨的修羅場。」陳海天話裡有藏不住的失望。他心裡想象的是終日與書為伍的寧靜自在,結果只看到書本間的互相殘殺,就好像小孩打開糖果盒,結果只看見包裝紙一樣。

  「你是見神殺神的圓山陳小萬,」阿明露出一個溫暖的鼓勵笑容,「殺光他們。」

  太陽離開後,房子一下變空,唯一的家人在國外,朋友們各有歸宿,新生活還找不到落點。陳海天躺在住了二十七年的房子裡,似乎連時間都停止流轉。

  五阿哥曾是他的日常好友,兩人一起吃喝玩樂,瞎混些時間,東拉西扯聊些言不及義的事;阿明則是他的心靈好友,兩人不時交換對事物的看法和觀點,訴說對生命和死亡的想象,卻極少一起吃飯逛街。

  當他介紹五阿哥和阿明認識時,並沒有想到阿明會釣走他的日常好友,也沒有想到五阿哥會勾走他的心靈好友,還收養他撿到的貓、娶了他的餿妹。

  「他對我笑的時候我心跳好快,極品溜。」當時阿明偷偷對陳海天的左耳說。

  「看到他我就覺得呼吸困難,嘖嘖。」當時五阿哥偷偷對陳海天的右耳說。

  愛情摧毀三個人原本的相對位置,並迅速重建城現在的絕對位置。他,和他們。阿明仍是他的心靈好友,五阿哥卻不再是他的日常好友,因為沒有對於的日常時間能分給他了。生活好友,現在只能這麼定五阿哥。

  真是蠢斃了,心跳過速有可能是狹心症。呼吸困難一定是氣胸。太陽不能再胖下去了。烤焦面包兩眼無神的好可愛。幸福可以說兩個人一只貓,也可以說一個人下廚房。幸福的核心不是人數,而是平凡瑣事。獨居真是讓人著迷。龍卷風眼完了讓人好寂寞。他就這樣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漸漸睡著,下午四點醒來聽到雨聲,在床上翻滾一陣,抱住烤焦面包,又睡到六點。

  雨聲漫延的更大,想吃雞腿飯卻完全沒出門的動力,下雨的排休日,他煮了一碗什錦面看台灣龍卷風,巷子裡好像變得靜悄悄的,只有他一個人住這棟房子裡發出聲響。

  他還活著,活過了二十七歲。一個人,還算幸福的活過了二十七歲。

  「會去精英書店買書的人,大部分在意的是書店,而不是書本身。」他抱著烤焦面包和沒有事傳訊息,一邊感歎絨毛娃娃的手感比不上太陽。

  「他們本來就不是在賣書,店灰灰暗暗到連書名都看不清了,就像星巴克不是在賣咖啡,阿忠排骨飯不是賣排骨飯。」

  說的也是。陳海天心想,失望來自於不正確的期望。他不曾接觸過復雜的商業利益,也不曾承受過業績壓力,因此對精英書店有過度天真而不正確的期望,難怪當年百日維新會失敗,光緒就是錯估了慈禧的等級。他又暗罵自己一聲,取個勾踐復國都好過百日維新。

  「那阿忠賣什麼?」陳海天丟出訊息後就立刻猜到答案。

  「阿忠。」

  果然。

  隔日早晨,陳海天在城市的灰暗中醒來,認真的洗米煮稀飯煎蔥花蛋,利用稀飯煮滾的空檔,開電腦連上彩虹夢,沒有事寄了信給他,信裡說了一個故事。

  「伊索皮亞有個人叫Neiby Makonnen,被關進牢裡,一年後,有個犯人夾帶一本《飄》進來,那區有三百五十個人,大家輪著讀,一人一次只能讀一個小時。

  Neiby用香煙盒裡的錫箔紙背面當紙,一小時一小時的翻譯《飄》,寫了三千張錫箔紙,有獄友出獄時,就夾帶幾張錫箔紙出去。Neiby坐了七年牢,出獄後用兩年的時間把三千張錫箔紙找回來,最後他出版了伊索皮亞版本的《飄》。

  前幾天在書裡看到這個故事,我想,書店也許是共犯結構,但書本身是真實美好的,就像雨聲很吵,但把一滴雨水的聲音獨立出來,就會聽見它的純淨。

  不過六年的時間都只能看到郝思嘉,真的也滿慘的。」

  陳海天匆匆看完信,跑回廚房攪動鍋裡的粥,他認同沒有事的話,重要的是故事本身,而不是外在環境。但六年的郝思嘉又讓他覺得很好笑,笑了好幾分鍾,而胸腔內有個東西發出了喀嚓的聲音,像是活門打開了又立刻關上。

  沒有事的信,讓陳海天在精英書店又撐了幾天,最後在第三十二天承認變法失敗。

  辭職那天晚上,他跑去酒吧找餿妹吐苦水,「看到鳥書中展示台一字排開還能撐滿百日的話,大概就換我過百日了。」

  「書店不是圖書館,木頭書架很貴的。」今年梁美莉從美式連鎖餐廳轉到雙城街的某間酒吧裡當店長。

  「開小書店的話,不到半年我的口袋就比光緒朝的國庫還要空。」

  「書店的利益很小,而且你喜歡的書沒有市場,只能用來滿足一些假惺惺文人的知識虛榮。」梁美莉甩著酒瓶,在吧台裡調著一杯紅色的酒。

  「沒關系,我還有黃昏市場。」

  「那種木頭書架出來的書店本來就是布爾喬亞式的幻想,像古時候歐洲女人勒出來的細腰,血腥吶。」梁美莉遞了一杯酒給他,「這杯叫『不血腥的瑪麗』。」

  「像中國女人綁出來的小腳。」陳海天其實比誰都清楚,看似迷人的東西,背後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殘忍,「血腥去哪裡了?」

  「tabasco用完了,我跟廚房的阿桑說那是一種辣辣酸酸的醬,請她幫忙買,」梁美莉半瞇著眼微笑,像只加菲貓似的,「超市沒貨,所以阿桑買了愛之味甜辣醬。」陳海天知道當梁美莉露出這種表情時,就表示即將有任何人都無法阻止的事發生在他身上。

  「來,寶貝,慶祝你脫離血腥,快點喝光它。」梁美莉說。

  脫離血腥的第二天,他整理許久未清掃的廚房,丟掉過期的食物和兩個缺角的碗盤,打開瓦斯爐,煮水,心平氣和的花了十分鍾煮意大利面,充滿小麥粉味道的蒸汽往天花板飄,他打開窗子讓新鮮空氣進來,接著熱鍋,倒油,煎了一顆黃白分明的荷包蛋,淋上香油和醬油,他坐在餐桌上,就著音樂,把意大利面和荷包蛋一口吃掉,滿足的歎口氣。

  他喜歡在廚房和自己獨處,認認真真的料理食物,看食物變熟,發出香味,等待時間翻到下一頁。而窗外高樓的燈光、遙遠天邊的月亮,內心嘮叨的聲音,都變成亮澄澄的流光浮雲,填滿背景。

  休息片刻,他再度走進廚房,把紅豆餅模加熱,倒入特調的啤酒面糊,將鹵好的大腸和豆干切碎,從冰箱拿出醋醃黃瓜切段,在廚房忙了一陣,然後穿上暴曬過度牛仔褲,出門去酒吧找梁美莉討論他的新決定。

  「百日維新書店篇」的失敗,讓陳海天重新檢視他的計劃表,他決定跳過紅豆餅和唱片行,直接進入「百日維新咖啡篇」。

  他喜歡紅豆餅,他腦裡發展著各種荒謬的、詭異的、關於紅豆餅的想像,例如灑上海苔粉的明太子起司口味,鋪滿柴魚片淋上醬汁的章魚燒口味、鮪魚蔥花口味、香油拌皮蛋豆腐口味、新鮮草莓大福口味、酪梨莎莎醬口味。廚房瓦斯爐上的六孔紅豆餅模因長期使用而發著油光,冰箱裡總有一堆配料和用剩的面糊。

  但是他不認為能在紅豆餅攤找到工作,而且真的要開紅豆餅店的話,以他目前的手藝應該足以應付,大不了去日本找煮菜的叔叔做些烹飪特訓。

  唱片行的性質和書店相近,都要進貨盤點退貨,庫存會占據空間,銷售額會讓他的國庫空虛,相對之下,咖啡館的可行性大福提到,因為都市人不一定會買唱片,卻永遠需要咖啡館,他還可以在店裡賣紅豆餅。

  夜幕低垂,雙城街的一天正開始。守門的認得他,在左手上蓋了章就放他進去,酒吧裡人聲鼎沸,梁美莉正倚著吧台推門跟一個瘦高的好看男人說話,看到陳海天進門,招手要他過來。

  「這是賣酒的小馬,想喝什麼酒可以跟他買,這是我哥們小萬。」梁美莉為他們互相介紹。

  「你好,我是賣酒的小馬,兼職跑龍套,故事裡缺什麼龍套角色都可以找我。」小馬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拿出兩個小酒瓶給陳海天,「樣品酒,請你喝。」

  等到小馬離開,他才忍不住問梁美莉:「那位是?」

  「賣酒的NPC,不重要,」梁美莉指了吧台最角落的位置給他,「怎麼了?」梁美莉知道他不會沒事跑來酒吧,因為他討厭煙味和人群。

  「想你了。」

  梁美莉的眉頭微微抖動,陳海天說出甜言蜜語跟電視機爬出貞子是同等級的事。

  只見陳海天從背包拿出一個保鮮盒,裡面放了三個紅豆餅,「剛做的,下酒菜系列,鹵大腸、鹵豆干、醃黃瓜,來寶貝,快點吃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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