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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撫謀妻厚黑學(一本「男」念的經)》第4章
第三章

 城東的柳家舊宅啊……她記得是往北井胡同朝西走,過了平陽大街,然後是打鐵的吳伯家……啊!找到了。

 將放著慣用紙筆的畫篋拎緊,神色略顯緊繃的裘希梅稍微整理一下儀容,摸摸束發的玉帶有沒有歪掉,她上下自我審視了一眼,認為並無一絲顯露女兒身的不妥,這才挺起胸膛深吸了口氣,上前叩門。

 獨自到外男宅子中作畫,說不恐慌是騙人的,但是一想到弟妹們粉妝玉琢的小臉,她的勇氣就足了,一切的顧慮和兩個小人兒相比全是天邊的雲,他們才是最重要的。

 「誰呀?一大清早就擾人安寧。」

 她抬頭一望東邊的天光,辰巳交接時分不算早了,點卯上朝才叫早。

 裘希梅沒在口頭上爭鋒,沉穩自持的朝前來開門的門房一揖,神色自若地道︰「在下姓梅,特來為貴主人作畫。」

 「什麼姓梅,沒听過……」兩眼惺忪的年輕門房忽地打了個激靈,態度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恭敬,諂媚地兩手直搓。「哎呀!是梅畫師,我家主子恭候你多時了,快請進,小的幫你提畫篋……」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腦子里飛快的浮起這句話。「不用了,你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我不習慣別人踫我的東西。」

 自從湯藥中被放了寒藥,飲食、衣物也發現有心人的作為,連同一屋檐下生活的熟人都會不時的下絆子,暗下黑手,裘希梅對人總抱著三分懷疑。

 不是說人人都心思邪惡,但謹慎點總是好的,她可依憑的本錢太少了,必須事事戒慎,有家累的人疏忽不得,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先想到一雙弟妹,她好他們才有以後,她的每一步都不能走錯,這攸關三條人命。

 也是在重生後她才對周遭的人事物特別小心,為免受到不明不白的陷害,她身邊的東西盡量不讓自己以外的人踫觸,多留一分心才多一分活命的機會,她不能再錯一次,她沒有辦法面對再一次痛失至親的打擊。

 希蘭、希竹,姊姊一定會保護你們,我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姊姊會照顧你們長大成人,你們不會再孤伶伶的死在四面透風的屋里,死時瘦得全身沒三兩肉。

 眼前一幕幕令人心碎的影像掠過,強打起精神的裘希梅將之一一抹去,她邁步跨過朱漆門檻,她面容平靜的迎向照來的太陽光,唇畔上揚,這一步是她改變命運的起點。

 重新粉刷過的宅子很大,門房領進門後,接著見到的是一名面色嚴肅的中年管家,他面上無須,不苟言笑,從頭到尾只說一句「請跟我來」,便冷著臉在前頭領路。

 若不是曾是興昌伯府的小姐,她早繞得頭昏眼花,處處亭閣樓台,水榭假山,若非住慣大宅院的人,多繞幾圈怕是會迷失其中,找不到原來的路。

 裘希梅心懷戒備的將走過的景致牢記在心,她暗暗地觀察四周的布置,細心地在心里頭畫出一幅家宅圖,哪里有門、哪里是死路都記得一清二楚。

 人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她對出手闊綽的管公子並不熟悉,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多給自己備一後手也就多一條生路,人的好壞一時半刻是看不出來的,慎之又慎是人之常情。

 其實她對自個兒的過于防備感到好笑,可是又有一點心酸,若是只有一個人,她不會在意前方是否是龍潭虎穴,或是萬丈刀山,能讓她脫離生性涼薄的丁府,雖死吾勇往矣!

 可惜她身上多掛了兩條心頭肉,她的命不屬于自己,為了他們,她必須時時刻刻警戒,就算是一顆小石頭,一根小樹枝也要搬開,誰曉得石頭、樹枝底下是不是挖了一個洞,等著她一腳踩空掉下去。

 死過一回後她變得越發小心翼翼,簡簡單單的一件事總會不由自主聯想出無數的可能性,草木皆兵的防著任何一個靠近他們姊弟三人的人,因為她輸不起,也不敢去賭,一次的生死分離嚇怕了她。

 「你來了呀!我還當你過了晌午才會來,睡得晚了些,請別見怪。」精神抖擻的管元善像剛打完一整套拳似的,面色紅潤的笑著走近,一股融合汗水的味道飄入裘希梅敏感的鼻子中,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雙頰微燙。

 「年前事多,允了客人幾幅應景畫作得交,我只能在上午過來一趟,過午就得離開。」她是趁著丁府上下忙著準備過年而無心關注她,這才悄然無聲地從後門溜出。

 畢竟是藥罐子吊著的「病婦」,除了偶而想起還有一個妻子的丈夫外,丁府中沒人會主動接近被主母魯氏嫌棄的大少奶奶,她養病的院子地處偏僻,也少人走動。幼紅被她送走了,青苗也被她拘在小屋子里縫制衣裙,她的午膳用得晚,趕在午時左右回府,她有兩個時辰作畫,早來早完成。

 她是用過早膳才出府,至少要和送飯的婆子打過照面,證明她在屋內,而後再以靜養怕吵為由將幾名服侍的丫頭趕走,待所有人都走遠了才喬裝,將門上鎖後攀窗而出。

 不過凡事沒有絕對,不可不防。

 「難得有緣,在我這兒用飯又何妨,瞧你,肩細身薄的風一吹就飛走了,我府上什麼都沒有,就只管一頓飽飯,你別跟我客氣。」她實在太瘦了,胳臂還沒一根竹子粗。

 管元善的目光不自覺地多看露出衣袖中的一小截雪白皓腕幾眼,心口怦怦怦地直跳。

 「不了,家里有飯,有人等著我回去。」想到弟妹們天真的笑臉,裘希梅露出一抹柔和笑意。

 她不知道這一笑,冬日的白雪像遇光融化成春水,悄悄地流進某個短暫失神的人心底,烙下一道倩影。

 「有人在等你?」管元善不快地擰起眉,嗓音像吞了十斤鐵砂,沉郁郁的。

 她笑而不答,將畫篋置于地上。「你打算先畫哪一處,我打個底好調色,預做準備。」

 管元善隨手一指。「就那里吧!」

 他指的那處只有幾顆失了光澤的太湖石堆積在牆角,一棵葉子都掉光了,只剩下枯枝的老樹巍巍顫顫地被雪掩了一半,真要入畫,實在是乏善可陳。

 但是在善畫者眼中,無處不是畫,端看人的心態和畫功,一朵小小的野菊也能是一世界。

 「好的,請你等我一下。」

 「啊!你真要作畫?」指錯了想反悔的管元善神色訝異。

 裘希梅的繪畫用具全是自備,無桌可用便讓人裁了可折迭的五尺長、三尺寬的油桐上漆木板,木板下頭是高二尺的三足腳架,筆墨一字排開。

 看她把什麼都備得齊全,連茶也裝在青竹制的茶筒里,管元善頓時有種被打敗的無奈,臉色有幾分陰暗,他不太痛快地想著,她都備齊了,他還有什麼能做的?

 英雄無用武之地,正是他目前的心聲。

 被他那聲驚呼嚇得停手的裘希梅一臉困惑,手上的畫筆高舉著,不知到底該調色還是放下。

 「你不就是請我來作畫的嗎?」難不成他不畫了?

 「沒事,沒事,你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我這宅子每一處你都可以盡情發揮,累了就休息,不急……」他揮揮手,努力裝出淡然的表情。

 沒人曉得他牙關快咬爛了,痛恨自己堂堂監察御史兼江蘇巡撫,居然在一名賣畫的女子面前丟了顏面,不僅沒態度從容的善盡主人之禮,還大驚小怪的失了平日的冷靜,教他很想一頭往石柱撞去。

 這都要怪她,誰料得到她會這麼早上門,在京城世族里,沒有人會在午前上門拜訪,通常管家的會在上午處理家務,安排好一日的內外瑣事,再盤個帳,算算莊子和鋪子的出息,該發的四季衣物、月錢等也得先盤算盤算,忙了一天還不見得有空。

 她來時他還在書房里和幕僚們商量如何做餌,將不法官員的關系先摸清楚了再打入其中,安插個內應,話才說到一半呢。

 匆匆地丟下一群臭男人,看見那仍然做男裝打扮的身影迎面而來,他熱情的大展雙臂,結果是熱臉貼冷**,人家根本不甩他,純粹為作畫而來,古板無趣地像個小老頭,多看他一眼都嫌費心。

 罷了罷了,他在惱什麼,他對她的欣賞僅在于她的畫作和才智而已。

 管元善很心虛的說服自己,不去細思自己為何對在市集賣字畫的女子出乎尋常的在意,想對她再好一點。

「你不急嗎?那我慢慢地畫,多琢磨琢磨才能畫出一幅好畫,不負你的高價。」他出的價太高了,讓人有些不安,會作畫的人不只她一個。

 「也不是不急,至少每過兩、三天要讓我瞧瞧你的進度,總不能一幅冬景畫到春暖花開吧?百花盛放圖我卻看見池中荷花殘,桂花都開滿枝頭了。」他暗示別接太多「別人」的單,專心一志地先完成他的管府全圖。

 他這人是拗性子,一條路走到底,旁人說旁人的,他做他自己的,他看上眼的就不許人染指,這或許是他有個開朗,放任教導他的母親之故。

 杭氏只教兒子注重一件事,那就是品格,不管他將來走向哪一條路,心要正、要明白事理,依本心去做想做的事,失敗了不可恥,重要得是他有沒有做好的決心,拿挫折當借鏡。

 杭氏教了兒子不少稀奇古怪的道理,甚至認為當今提倡的孝道是最可笑的,當孝順的孝順才是孝,不當孝的一味順從便是愚孝,她孝順婆婆理所當然,可是若把手伸得太長,連當了爹的兒子要睡哪個女人也要管,插手起夫妻間的房里事,那她是絕對不能容忍。

 被妻子管得死死的管濟世是畏妻如畏虎,凡事娘子說的對,娘的話是左耳進、右耳出,讓拿他沒轍的管老夫人氣得半死,拚命地想往幾個孫子那兒塞人,婆媳關系不睦。

 因此管元善在某些方面有杭氏教出的任性,母親是不守禮法的背道者,做兒子的還能中規中矩嗎?他腦子里很多想法在當朝是不被接受的,說出來會嚇死一堆人。

 想到他所說的畫面,裘希梅發噱地一揚唇。「管公子想多了,拿人錢財,忠人之事,最遲兩個月內我會完成約十幅的畫作,絕不會有所耽擱,你大可安心。」

 她打算用這兩個月時間安排退路,趁著出府賣字畫的空檔尋一處不引人注目又隱密的宅子,先下訂金住上半年,等她和離的風波一過再帶弟妹出城,找個民風樸實的小鎮定居,買屋置地入新戶,自給自足過起地主生活。

 而她也不會真要了管公子一千兩畫資,能得七、八百銀子已足夠了,做人不能貪得無厭,夠用就好,頂多缺銀子時她找個教書的差事,當個女先生。

 一些大戶人家十分樂意聘請學識淵博的女子到府中教授自家女兒,不求精,但一定要拿得出手,識字是必須的,能寫一手簪花小楷更好,學問無窮盡,多學無妨。

 「唉,你這人真是死腦筋,我有催你嗎?犯不著趕在一時,春日有春日的美景,夏季有夏季的熱鬧,秋桂冬梅各有各的風姿……這樣吧,一季兩幅畫,畫上一年,來年換個場景再畫上七、八幅。」瞧!春夏秋冬全包了,夠她畫個幾年,東西南北十幾個院子年年景色不同年年畫。

 再不濟,還有京城內的高盛侯府和京城近郊的別院,夠她畫個十年八年了。

 四季美景盡入眼簾……唉,她又何嘗不想呢,只是身不由己啊。「管公子的厚意我在此答謝了,不過家中事繁,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開春後大抵要攜家返鄉了。」

 「你要回家鄉?」她不是城中人士?

 「是的,家父家母墳頭還在老家。」裘希梅面不改色的說著,其實她爹娘牌位供在祖宅祠堂,有族人打理。

 為防丁家人事後追究,幾年內她不打算回老家安家,她大伯母陳氏已容不下他們這房,若真搬回去了也會想辦法將他們趕走,就怕他們和她兒子爭產、爭爵位。

 「那你家里還有什麼人?」管元善一雙黑亮的眸子閃著幽光,似是不在意的閑聊兩句。

 她猶豫了一下。「一弟一妹。」

 「我上有一兄,下有一弟,排行老二,你以後也別管公子、管公子喊得拗口,直接叫我管二哥或元善哥哥吧!」嗯,這樣才對,別顯得生疏了。管元善對收了個妹妹樂得很,自覺是聰明的做法,有了兄妹的稱謂才好插手管她的事。

 「這不合宜,我只是個作畫的,不敢高攀,此事萬萬不可。」裘希梅百般推拒,非常時期她不能再旁生枝節。

 對她而言,管元善的示好等同麻煩,在她謀劃離開丁府之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過她遇上的是不容人拒絕的狂徒,這個大麻煩還真是丟不開,我行我素的巡撫大人開口威脅。

 「別忘了作畫的銀子還有大半在我手中。」他眯起眼,笑得很賊,很有狐狸的狡性。

 「這……」說到銀子,她的骨氣就滅了。

 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裘希梅不是英雄,卻也被黃白俗物逼得不得不低頭,她需要這筆銀子。

 「希兒,你該喊我什麼?」他得意地咧開一口白牙。

 一句「希兒」听得她心驚膽跳,暗暗警惕。「管二哥厚愛,梅希不敢不從,委屈你了。」

 接下來是安靜的作畫,沒人再發出聲音,靜謐的風悄悄吹過,揚起幾撮水瀑般青絲,灰石與枯木自成天地,躍于畫布上,一點一點的灰白枯榮成形,覆雪中有抹綠意。

 一筆一劃的沙沙聲不斷,一截枯干染上茶色,乍看無奇的庭院一角在筆墨的渲染下竟出人意表的別有意境,仿佛漫長冬夜將盡,枯木逢春再現枝葉繁盛,太湖石的石縫間也鑽出嫩嫩的綠草,春風起,花兒風中搖曳……

 「你們說二公子是不是犯傻了,他怎麼耐得住性子一動也不動地看人作畫,我們該不該請個大夫來瞧瞧?」有病要及早醫治,拖到藥石罔然就晚了,夫人她……

 一想到「和善親切」的侯爺夫人,莫曉生硬生生的打了個冷顫,面露懼意,額頭還冒出汗來。

 文師爺瞧著不遠處的兩人,眉頭不由得一蹙。「是有點不對勁,不過你敢當著二公子的面說他病得很嚴重嗎?」

 「這……」看似好商量的大人跟他娘一樣是惡鬼級的,惹不起呀!

 「不打緊,病著病著就好了,兩個人看起來挺登對的。」另一位幕僚樓西園唯恐天下不亂的說起風涼話。

 「登對?!」

 所有人都抽了口氣,後腦杓直發麻,牙根隱隱發疼,瞪大了眼楮看著他們的巡撫大人。

 可是視線一落在作畫的畫師身上,那清雅飄逸的秀麗玉顏,瓖著琉璃珠子般的水瞳,遠山為眉,不抹而黛,鼻若瑤柱,挺俏無瑕,朱唇含丹,水潤豐盈,好個美人兒。

 喲,好像還真的挺配的?

 「姊姊,你可以出屋子了嗎?」早慧的裘希蘭一臉憂心的扶著姊姊的手,小聲的問。

 看她人小鬼大的模樣,裘希梅不由得好笑的笑出聲。「病久了也要出來走動走動,不然府里的人就要疑心大夫的醫術不佳,又要給姊姊喝很多苦得要命的藥了。」

 那些藥不會致命,只是多了幾種傷身的藥材,她們也真長了本事,連大夫也能收買,直接在藥包里加料。

 為了不到三年後那場死了無數百姓的瘟疫,裘希梅特意讓人去尋了幾本醫書來,她一有閑暇便埋首書中,鑽研用藥、配藥,也嘗試著去辨別藥材與其藥性。

 若說當個大夫還不夠格,她不會診脈,不過醫書看多了,一些簡單的病像頭痛、胸悶、風寒這種也能自個配藥,不用假手他人。

 可是一遇到攸關生死的大病她就沒轍了,真要生了重病,半路出師的她只敢配藥給自個兒服用。

 其實她專注的是瘟疫的療方,雖然她重生前已成功找出抑制瘟疫的方法,可她覺得不盡完善,還能做得更好、更有療效,還將一日三服的湯藥制成便于攜帶的丹丸。

 裘希梅始終耿耿于懷未能救回弟妹,重生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收集藥材,即使此事還要許多年後才會發生,但寧可有備無患也不願事到臨頭再來措手不及,錯失救助的最佳時機。

 世事難以預料,非人力所能及,例如前一世她根本沒遇過像管元善這般厚顏無恥的賴皮漢,有很多她沒見過的人陸陸續續出現,幾乎將她所知的命運扭轉成不可預期的未知。

 她很不安,似乎有些事悄悄地變了,而她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因此她藏在床頭底下的雙層紅漆小匣里,下層是銀票和三十幾兩碎銀,上面一層則放著各式傷風、頭痛等藥丸的小瓶子,一排十只白瓷瓶,共兩排二十只。

 靠山,山倒;靠水,水枯。唯有靠自己才萬無一失。

 「不吃藥,很苦。」吃過苦藥的裘希竹小臉一皺的吐吐舌,那嘴里的苦味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是呀,藥很苦的,姊姊就是不想吃藥才走出那滿是藥味的屋子,讓其他人曉得姊姊好得差不多了。」藥是三分毒,就算不服,光聞那味兒,胃口也開不了。

 她現在每隔兩、三天出府一次,管元善明知她不用午膳卻總變著花樣弄來各種糕餅和湯食,說是待客之道,逼著她非吃不可,把她喂養地臉頰豐潤,氣色鮮活,讓長了點肉的她無法再以生病為由裝出病懨懨的模樣欺瞞丁府上下。

 有誰看過生了病的人還胖了的,根本唬不了人。

「姊姊,這樣我們要去見眼楮往上吊,很凶又愛罵人的婆婆嗎?我不喜歡她。」裘希蘭嘟起小嘴。那是她最最討厭的人。

 眼楮往上吊,又凶又愛罵人的婆婆……她在心里一嘆,笑得苦澀。「沒關系,你不用喜歡她,當她是蔫了的黃花,今兒個是除夕,府里的人都要聚在正廳團圓,我們不能不去。」這是最後一次了,算是離別前的團聚。

 「喔,那我忍耐一下,不會和她吵架讓姊姊讓做人。」哼!不過是一個晚上嘛,她能忍。

 「希蘭……」她失笑,但心底也涌上一股心疼。

 她的妹妹呀,太懂事了,讓她不忍心她再受丁家人的苛待,嫌貧愛富的婆婆性子尖酸刻薄,見人窮便口無遮攔挖苦幾句,全然不給人留顏面,也無當人長輩的風度。

 「姊姊,你放心,我會很乖的,乖乖地吃完這頓飯,以後我也會照顧姊姊。」

 姊姊當人媳婦很辛苦,她不可以給姊姊惹麻煩。

 「我也乖,姊姊。」不明就理的裘希竹也湊興地往前一擠,八顆潔白的小米牙笑得好開心。

 「好,你們都乖,過兩天姊姊買糖給你們吃。」裘希梅蹲下身,動容地一手抱著一個摟住貼心的弟妹。

 「姊,我想爹,我想娘了,他們不知道好不好……」裘希蘭抽著鼻子,忍著不哭出聲。

 「想爹,想娘,好想好想……」裘希竹也是。

 「我也想,可是……有姊姊陪著你們呀,爹有娘陪著,不用擔心,他們現在一定在笑我們哭鼻子,大過年了還哭哭啼啼,不象話。」她用力摟緊世上最親的兩個人,眼淚往肚里吞。

 她想到去年的除夕,他們一家五口人坐在廳里,妹妹穿著一身嫣紅夾襖,瓖兔毛小咐褲,頭上扎了兩根小 子,一支流蘇珠花插在發辮間,可愛又俏皮的直晃。

 弟弟是海棠紅的大棉襖,一雙羊毛小靴,奶嬤嬤捉弄地給他了綁了根沖天辮,他乎乎地樂得直笑。

 爹和娘相視一笑,將最肥的兩根雞腿夾到弟弟妹妹的碗里,又挑出雞肚下的嫩肉放入她碗中,一家人學著北方人的圍爐,說說笑笑地吃起餃子、醋溜大白菜,看誰咬到包在餃子內的銅板,這一年就會過得順順利利的。

 最後希蘭、希竹睡著了,沒跟著守夜,娘抱著他們回屋睡覺,只有她和爹相對品著茶,等著夜一寸一寸的流逝,迎來新年的鞭炮聲。

 她記得爹當時略帶感慨的說,可惜她不是男兒身,否則以她的聰慧好學必能考上狀元,就算傾盡身家也要培育她成材,不讓大伯母瞧不出庶出的子孫,他們的才能不輸嫡出。

 說著說著,爹心事重重地喝起酒,語焉不詳地說著今後要吃點苦了,他想辭了學士府的差事。

 那時她想,王啟王大學士對人很好呀,是個見人就笑的老好人,為什麼爹不做學士府的謀士了?

 只是她沒機會問出口,因為爹醉了,而她也永遠沒機會問,幾個月後爹帶娘到廟里拜觀音,回程的途中,拉車的馬兒不知被什麼嚇到忽然發狂,前蹄一揚往前狂奔,整輛馬車因而失控翻覆。

 娘當時懷著五個月的身孕,一尸兩命,爹雖然一息尚存,但拖了三天也去了,臨終前艱澀地囑咐她要照顧好弟妹,以及把一口木匣子埋入地底,永世不得挖開。

 「嗯!我不哭,娘最壞了,搶我的糖渣渣。」裘希蘭抹抹眼淚,她要歡歡喜喜的,明兒個給爹娘上香。

 「希蘭最乖了,過兩天姊姊帶你到街上逛逛,啊!希竹也乖,給你買糖葫蘆和雪片糕。」這兩個小的也悶壞了,該帶他們出去透透氣,門風不正的丁府不利幼兒成長。

 握著軟軟的小手,一手牽一個的裘希梅更加下定決心,她一定要離開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丁府,她的弟弟妹妹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她要將他們帶離這個污穢地。

 姊弟三人手牽手來到正廳門口,要入廳才將手松開,兩個天真可愛的五歲娃兒長得一模一樣,穿得也一模一樣,都乖巧溫順地跟著姊姊後頭。

 由于男女是分桌入席,以十六扇雞翅木香茅耕作圖屏風隔開成兩處,男人一邊,女眷一邊,但因為希蘭、希竹還小,所以和裘希梅坐一桌。

 丁家人口旺盛,從丁旺海這一代分家後,成為家主的丁旺海有一妻四妾,正室魯氏只出嫡長子丁立熙。

 陶姨娘生了庶三子立風,庶長女思媛;胡姨娘生庶次子立行;葉姨娘有一女思盼,為庶次女;年僅十七的水姨娘才過門不到一年,無子。

 至于其他的通房和別人送的侍妾則沒資格上桌,另在偏廳置上兩桌席面,不用到前頭伺候。

 「怎麼又把這兩個小拖油瓶帶出來,不是讓人送了幾個菜去偏院嗎?孝期未滿出來觸什麼霉頭,真是晦氣。」魯氏一張嘴不饒人,忍不住要奚落幾句。

 年十五的裘希梅結的是百日親,也就是在父母過世百日內成親,否則要等上三年才能滿孝。

 當時嫁妝不多,裘希梅已為魯氏不喜,加上又多了兩個吃白食的拖油瓶,她更是沒好臉色,對他們總是冷眼相待、冷嘲熱諷,還一度想過要退婚,後來是為了丁旺海官場上的名聲才不得不讓人進門。

 不過裘希梅一成為丁府長媳,魯氏的手段就出來了,不僅愛擺架子故作官夫人的派頭,借著婆婆的名頭要媳婦立規矩、洗手作羹湯,更動不動指桑罵槐,苛扣小姊弟的吃食及日常用品。

 裘希梅便是在冰天雪地里被罰跪在魯氏房門口三個時辰才受了風寒,讓人能鑽得空子暗害她。

 「娘,吃魚,這一道川草魚有強肝、祛風濕的功能,您的肝火旺,能降一降,老寒腿的風濕毛病也能略有改善。」裘希梅溫言軟語的夾了一塊魚肉孝敬婆婆,態度恭順。

 「吃什麼魚,你在諷刺我火氣大,見人就發火是不是?我幾時有了風濕毛病我怎麼不知情,你這是在咒我!我怎會有這麼不孝的媳婦……」魯氏罵罵咧咧地撥開長媳夾來的魚片,見著她就來氣,越看越不順眼。

 「那吃白菜香菇,這對老人家好,不會得消渴癥。」她故意低眉順目,不去瞧魯氏臃腫的體態。

 「你是什麼意思,要過年了連塊肉也不讓我吃,你就盼著我早死,你好早日出頭當主母對不對?!」魯氏又不痛快了,尋著由頭發落不頂嘴的媳婦,鬧得別人也沒得吃。

 「娘想吃肉呀,那這道用豬腰板肉燒的發菜栗子燒肉很入味,里頭還有滋陰補腎的……」裘希梅又是布菜,又是舀湯的伺候婆婆,一邊朝弟妹們使眼色,叫他們挑喜歡的快吃,趕緊吃飽,一會兒就沒得吃了。

 裘希蘭、裘希竹很听話,挑了大塊的肉埋頭苦吃,誰也不看,魯氏愛吃的肥鴨、大蝦、淡菜燒雞和紅燒肉有一大半都進了他們的肚皮,氣得魯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吃吃吃,吃死你們兩個吃白食的!「你不知道栗子吃多了會積食嗎?想害我夜里鬧肚疼不成。」

 「娘,媳婦……媳婦只是想孝順而已,您吃得順心媳婦才順心……」她一臉委屈的抹淚。

 「是呀,夫人,你就別挑剔了,硬是雞蛋里挑骨頭,熙哥兒的媳婦兒除了身子骨差了些,哪一項不是順著你的意,成親不到半個月,你要往熙哥兒屋里塞人她也沒拒絕不是?」最愛興風作浪的陶姨娘捂著嘴假笑,給人添堵的事她一向不落人後。

 「陶若雪你少開口,我自己的媳婦我自己教,你該關心你那個姨娘肚皮出來的庶女思媛,她都十六了還在那挑挑揀揀,養成老姑娘了看誰敢娶。」也不瞧瞧她是什麼身分,一個庶女也敢挑人,眼界高得非嫡長子不嫁。

 「夫人沒生女兒,自然不曉得女兒是娘親的貼心小棉襖,嫁的好嘛,我跟著沾光,要是嫁的差了,還不時時刻刻擔心她受了委屈?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夫人是不能體會的。」陶姨娘有幾分炫耀,幾個女兒當中老爺最疼的便是她的思媛。

 「你……」魯氏發癢的手掌很想朝她猶有姿色的臉頰巴下去,打進門以來,陶姨娘一直是她恨之入骨的死對頭。

 「娘,喝點銀耳湯,別和陶姨娘斗氣,銀耳潤肺化痰,養胃……咳咳咳……」

 裘希梅掩唇重咳了幾聲,一副病情又發作的模樣,她雙手顫抖地將盛了八分滿的湯遞到魯氏面前。

 正在氣頭上的魯氏一看她朝自個兒的碗里咳,口沫都往湯里掉,當下氣呼呼地反手將碗一翻,整碗湯全潑向杏眼圓睜的裘希梅身上,她渾身濕淋淋的噙著淚,銀耳和著湯汁往下滴。

 「娘,您何必要如此氣惱,傷了自個兒的身子,雖然大夫說媳婦的宮寒之癥甚為嚴重,于子嗣上頗為困難,可是也不是完全不能生,只要好好用溫補的補品養上幾年,三、五年內生個大胖兒子也不無可能……」

 「什麼,你不能生?!」魯氏震驚地白了臉,指著媳婦的肥指頭氣憤不已的抖個不停。

 「不是不能生,是慢上幾年,大夫說總會治好的。」無子是那年丁府休離她的七出罪名之一。

 「住口!那要什麼時候才能生,你要我們丁府無後嗎?你……你真是氣死我了,我兒子怎麼娶了你這個不下蛋的母雞!」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當年他們是瞎了眼才為熙兒訂了這樁婚事,真是悔不當初。

 「娘,我能生的,您給我機會,我會買最貴的藥材來進補,雪蛤、人蔘、何首烏、天山雪蓮……」

 裘希梅每念一樣藥材,魯氏的心口就疼了一分,這些全是銀子呀!她居然拿她的銀子來燒……

 「去去去,回你的屋里,不要讓我看見你,這麼費錢的媳婦我丁府要不起!」

 就在等你這句話!裘希梅在心里暗笑,面上裝出一副傷心的表情,帶著已經吃飽喝足的弟妹慢悠悠的回她的院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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