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元宵過後,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正在劈柴的儲孟孫,看到駛至竹屋前那輛華麗的馬車時,眉頭馬上一皺,扔下斧頭便走了過去。
不出他所料,不一會,馬車上下來了儲季孫,接著是錦繡,最後則是雍容華貴的儲老夫人。
他望著他們不發一語,也沒有招呼他們進屋的意思,幾個人就這麼對峙著,突然間,竹屋的門打了開來,听聞馬車聲而走了出來的秋老和秋聲,怎麼也料不到找上門的會是這些人,不禁雙雙一怔。
空氣詭譎的凝結著,秋老知道他們必是來找儲孟孫的,而且連儲老夫人都出馬了,只怕原因不單純,只不過他對儲家人著實沒有好感,冷哼一聲又轉身回竹屋。
儲孟孫也轉身進茅屋,壓根就是不想理會他們的樣子,令儲老夫人不禁氣結。
「瞧瞧他們那是什麼態度!」她氣得捏緊了手絹。
「奶奶,別忘了我們今天來是做什麼的。」儲季孫提醒她。
儲老夫人頓了下,隨即斂了幾分凌厲,徑自走進了茅屋,此時儲孟孫正坐在桌前,她也不客氣地讓錦繡清理了下他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
環顧了下周圍環境,她一臉鄙夷。「這種地方,也能住人?」
「沒人請你們來。」他淡淡地回道。
「我會來,是看在我們還有些祖孫情份。」有求于人,儲老夫人即使不悅他的態度,但並未當場發作。「你先前一時沖動離家,這陣子應該吃足了苦頭。我這回可以不和你計較,接受你回來儲府,繼續在儲氏商行做事……」
彷佛听到什麼荒膠的提議,儲孟孫譏諷地一笑,「當初是我不想留,現在我也並不想回去。別以為我待在這里,就不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麼事,恐怕是你們有事求我,才會紆尊降貴到這個地方來吧?」
被他一堵,儲老夫人語塞,一張老臉因為惱怒都漲成了豬肝色。
儲季孫知道要威風一世的祖母向個小共低頭,著實也為難了她,而他橫豎也叫儲孟孫一聲大哥,既然有事相求,又有什麼拉不下臉的,便老實地道︰「大哥,事情是這樣的。自從你走了之後,二哥接下了商行,但很多分行的管事都不干了,商行里一片混亂,沒人要听二哥的。」
「依儲仲孫的個性,他應該馬上換了自己的人馬不是嗎?」儲孟孫冷笑。
「是這樣沒錯,可是……」胞兄的作為,連他都羞愧到難以啟齒,支吾了下,才選擇性的回答,「二哥換上的那批人,簡直都是飯桶,做不好事也就罷了,成天想佔商行便宜。已經很多人退了商行的貨,寧可賠錢也不和商行做生意了。」
「那是儲仲孫沒本事,你們來找我做什麼?」
自己一手壯大的商行被搞得烏煙瘴氣,他儲孟孫居然還能氣定神閑!
儲季孫也有些急了,索性攤開來講,「因為大家只想跟大哥做生意啊!二哥在外頭的名聲太臭,沒人要相信他,而且二哥在接下商行後,變本加厲的花天酒地,誰的話都不听,甚至奶奶勸他,他還相打她……」
聞言,儲孟孫不由自主地往祖母的方向看去,只見她有些難堪地別過頭,本能地回避了他的視線。
話講到這個份上,他認為也到了談判的好時機。其實這些天來,商行發生些什麼事,他是一清二楚,之所以不動聲色,只是想看儲仲孫究竟能胡來到什麼程度。而儲家人會來求他,也在他意料之中。
「你們要我回去可以,但我有條件。」他這就看看,奶奶是要商行敗在儲仲孫手上,還是同意他的條件。「第一,我回去主持商行後,你們任何人都不準再干涉商行的事。第二,我要明媒正娶秋聲進儲府,婚禮的排場,不能比當年爹娶正室時還小。」
「那怎麼可以。」儲老夫人直覺就想反對。
儲孟孫聞言,冷冷一笑。「那就請回吧。」
說完他也不唆,起身便走出茅屋,回到院內繼續劈他的柴。
屋內三人全都傻了眼,想不到他會完全不講情面,不過憶及過去他們如何對待他,甚至如何對待秋聲,三人都百感交集地說不出一句話。
好半晌,儲毛夫人嘆了一聲,帶頭離開了茅屋,儲季孫及錦繡則是默默跟在後頭。然而才出茅屋,映入眼簾的一幕又不禁令他們駐足細看。
儲孟孫才劈了一會柴,額際已冒出汗水,一旁的秋聲拿著條帕子,溫柔細心地替他擦去汗珠,而秋老此時由竹屋走出,端著一碗冒著熱煙的東西,要他喝下去,他接過碗,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其實大哥住在這兒也不錯……還有人這麼照顧著他……」儲季孫不禁脫口而去,語氣有些羨慕,然而一出口便知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又閉上嘴巴。
儲老夫人將這一切全看在眼里,不禁回想,她曾這麼照顧過長孫嗎?而他,曾在她面前這麼笑過嗎?
沒有,一次也沒有。在她的印象里,似乎只顧溺愛著仲孫和季孫,至于孟孫,她幾乎沒付出過幾次關懷。
突然間,儲老夫人心底五味雜陳,覺得這個地方她待不下去了,便示意儲季孫和錦繡攙她上馬車,一行三人緩緩離開。
儲家人來拜訪後沒幾天,這日儲孟孫突然直盯著秋聲看了大半晌,接著拎她上了馬,往京城的方向直奔,弄得她一頭霧水。
「我們要……去哪里?」坐在馬上,秋聲被風刮得面頰生疼,連話都不好說。
「你瞧瞧你這身衣服穿多久了?我今兒個帶你去添點新衣服!順便幫秋老也置辦些。」儲孟孫邊說,邊把她的頭按進懷里,免受風吹。
過了未時,他們終于回到京城,草草吃了點東西後,他便帶著秋聲來到東市里最有名的雲織坊,準備替她好好地挑幾件新衣。
然而兩人才走進去,什麼都還沒說,老板早已眼楮一亮,殷勤地迎了過來。
「儲大當家?您這陣子究竟哪里去了?」老板也是個嘴碎的性子,一見到人便說個沒完。「唉,自從儲氏商行換了當家,最近都沒人敢跟商行做生意嘍!前陣子隔壁飯館的掌櫃說,他去商行批的山伏苓,居然有一半以上都長了霉!哪有大當家您在時的水平呢?」
一旁有幾個儲氏商行過去的客人,听到老板的抱怨,又看到了儲孟孫,急忙擠過來附和,「是啊是啊,少了儲大當家的商行,還有誰要去呢?尤其是新接大位的儲家老二……不是我要批評,大當家呀,您家那個老二……真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常常出爾反爾,要不就胡亂開價,這、這誰敢跟他做生意?」
「而且听說您家老二,昨兒個鬧出事了?」雲織坊的老板突然壓低了聲音。
那位客人也跟著說︰「對呀,天大的事吶!不知道縣衙敢不敢辦他?」
秋聲听著這些蜚言流語,有些疑或地用眼神詢問著儲孟孫,後者只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沉穩的模樣彷佛他早就知道這些消息似的。
才說到這個話題,突然街上傳來鼓噪聲,幾名捕快押著一個人經過,後頭還浩浩蕩蕩地跟著一串人,鬧烘烘地討論。
秋聲也好奇地往外看,一瞧立即倒抽了口氣。「大當家……啊,不,孟孫,那被押著的犯人不是……不是儲仲孫嗎?」
儲孟孫淡淡地撇去一眼,恰恰和某個捕快的目光對著正著,他凌厲地給予一個眼神後,又若無其事地轉了回來。「別管,你去試試這件衣服。」
他拿了一件湖水綠的織錦襦裙,硬塞給秋聲,雲織坊老板也機靈,連忙叫出女裁縫,帶著她進到里間換衣服。
喧鬧的人潮經過了,店里的人繼續招呼的招呼,購衣的購衣,沒人再提起方才看到的情景。可惜雲織坊老板想息事寧人的願望終究落空,縣令突然帶著幾個捕快上了門。
老板急忙挨過去,陪笑地道︰「縣太爺何事光臨?要買衣還是制衣?」
「走開,我們不是要找你!」其中一名捕快將老板給推開,又對店內其他人吆喝。「全都離開,大人有事要辦……」
「夠了!」儲孟孫突然冷冷地開口,所有人都為之噤聲,包含身上還穿著官服的縣太爺。「老板,這群人是來找我的,能否闢間內室讓我們詳談?」
「當然、當然!」老板冷汗都飆了出來,連忙叫伙計清了房間,把這群人給送了進去。
儲孟孫和縣令一進門,其他人立刻退了出去在外頭等。
原本站得直挺,一臉剛正不阿的縣令突然哈腰,一臉尷尬地笑道︰「大當家,方才捕快告訴我看到你在雲織坊里,我案子都還來不及辦,就先趕來找您了。」
不發一語,儲孟孫人是淡淡地盯著他,讓縣令的冷汗更是直流。
「實是因為……因為……當初捕頭到商行去提人的那樁事,真是我對不起您啊!這……那名捕頭是新來的,搞不清楚狀況,隨隨便便就听見了儲仲孫的話,才會發生那種事。如今那名捕頭已補我革職了!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
沒多理會他的道歉,因為儲孟孫早對情況了如指掌,他在京城甚至各道建立的情報網,可是出乎任何人想象的嚴密。「儲仲孫被你們抓了,他犯了什麼事?」
不知道他是明知故問,縣令急忙回道︰「他在青樓里和人發生沖突,因為對方不和他做生意,結果打死人了,而那人還是望族之後……唉,商行還是得由大當家您來主持才行……」
「夠了。」儲孟孫制止他繼續給他戴高帽。「他會被判什麼刑?」
「偯照律例,殺人者償命……」
「即使他是儲家的二少爺?」
「啊?」縣令一愣,馬上反應過來。「但若是情有可原,或許可以判個流放之刑,這刑期……二十年您說如何?」
「縣太爺辦案自是秉公處理,何須問我這升斗小民。」儲孟孫微微一笑。
他估計儲府馬上就會有人來找他了,放過儲仲孫一條命,是看在過世父親的份上,否則儲仲孫傷了他心愛的女人,該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謝罪。
縣令又寒暄了幾句,便急忙趕回縣衙去處理儲仲孫的案子,而儲孟孫一回到店里,才發現秋聲早已換好新衣等在那兒。
他眼帶欣賞地小了過去。「很漂亮,很適合你……」
「少來!」她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你剛才應該又『忙』了不少事吧?我懷疑你帶我回京城,根本是另有目的,而不是特意為了替我添置新衣。」
「秋聲,我發覺你越來越聰明了。」儲孟孫失笑,「我方才,可是替你報了大仇,還完成了你的心願。」
「什麼仇?什麼心願?」她覺得自己又被他推入五里霧中。
才這麼想著,外頭又有馬車停下的聲音,在秋聲瞪大的雙眼和儲孟孫篤定的冷笑中,儲老夫人和錦繡下了馬車。
奶奶一向很注重儀態,六十多年紀仍保養得如五十許,然而他注意到奶奶原本染得墨黑的發絲幾乎在幾天之內變得斑白,臉上皺紋遍布,呈現出他從沒見過的憔悴老態。
他的冷笑慢慢收起來了,眉間也越來越擰,心中浮起一股難以解釋的窒悶。
沒多說廢話,儲老夫人筆直走到他面前,先是深深地看了秋聲一眼,接著長嘆了口氣,用著沙啞無力的嗓音道︰「孟孫,我答應你所有的條件,你回來吧!」
儲孟孫回到儲氏商行後,短短十天,先前不願在儲仲孫手下做事的管事及伙計們紛紛歸位,商行流失的生意,也慢慢地回籠。
至于秋家,也從咸陽的鄉間搬回昭國坊里,原本秋聲並不想再和儲孟孫以外的儲家人打交道,但為了拿回她遺失在儲府的雪白貂皮圍脖,她還是只身來到儲府。
儲老夫人也打量著她,經歷了這麼多事,雖然對秋聲稱不上多喜歡,然而也存不了什麼惡感,畢竟因為自己的疏忽,讓她在儲府受了許多苦,而她卻沒有圖撓孟孫回來。
「你……」示意錦繡將貂皮還給秋聲後,她才若有所思道︰「挺有勇氣的。畢竟這里給了你那麼慘痛的陰影,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踏進儲府了。」
「其實,我還是很怕。」她老實地回答,「但我還是要來。因為這圍脖是孟孫送我的第一樣東西,我不想失去它。何況,這里是孟孫出生、成長的地方,我想和他一輩子在一起,就要試著接受,總不能永遠害怕。」
儲老夫人苦澀地一笑。「那孩子送過我午百種貴重禮物,比起來,你那件貂皮算不得最貴重,但相較之下,你卻比我這個老太婆更懂得珍惜他的心意,是我對他們母子的錯待,讓他徹底對我這個奶奶失望!」
一直到了今一灰她才想通一些事,她也知道若不是孟孫施了些力,仲孫恐怕不只流放,而是要被拖到午門斬首了。
「今天如果孟孫送我的是顆石頭,我一樣會來,我在意的,從來不是貂皮的價值。」秋聲強調。她雖然愛錢,卻也知道金錢並非萬能,真心更是拿錢也買不到。
「我過去講求門當戶對,並非真的那麼嫌貧愛富,只是怕財勢不能匹配的人,看中的是儲家的財勢……」儲老夫人有感而發。
「但山西黃家那麼有錢,還不是暗中陷害孟孫和商行?所以窮有窮的志節,富有富的不肖,不能以貧富一概而論的。」
這番話說得有些直接和失禮,但秋聲只是單純地想說出自己的心聲。
「我喜歡的,從來只有孟孫這個人,不管他今天是什麼地位。其實,和他在咸陽鄉間那一段生活,是我最向往喜歡的,但我不能讓他為我折斷羽翼,他該是凌空飛翔的大鷹,所以就算他最後仍選擇回到儲氏商行大展拳腳,我依然會陪著他。」
听到這番出自肺腑的話,儲老夫人沉默下來。想當年,她嫁進儲府,雙方都不是富貴人家。陪著丈夫胼手胝足建立儲氏商行那段日子,她也是無怨無悔,是以秋聲這番話引起了她很大的共鳴。
不忍見老人家神情黯然,秋聲不禁語重心長地道︰「老夫人,我知道當初將我關在儲府里時,日夜施虐傷害我,是儲仲孫的意思,你也被他蒙在鼓里。」
有些訝異她會提起這個話題,儲老夫人抬眼直視著她。
「我逃出去之後,也想了很久。」她篤定地回視。事實上,她接下來要說的,也是她有勇氣在沒有人保護的情狀下,敢只身回到儲府的原因。「錦繡朝夕陪在老夫人身邊,不可能離開太久老夫人還不知道,當初她幫著我爹救我出去,其實是老夫人默許的,對吧?」
沒有搖頭,沒有出聲,儲老夫人默認了秋聲的猜測。當初她听到錦繡轉述秋聲被仲孫凌虐的慘狀時,就開始後悔讓他抓人回來,然而錯已鑄成,她又不可能揭發孫子的惡行,只能睜只眼閉只眼讓錦繡去把人放了。
想不到秋聲居然機靈到連這點都猜到了?她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能接受這樣一個孫媳婦。
只是……孟孫雖然回來接掌儲氏商行了,但他還會認她這個奶奶嗎?
「老夫人,如果我猜對了,我只能說,您包庇儲仲孫雖然情有可原,卻顯得太過偏心。孟孫一樣是您的孫子,您為什麼不能多疼愛他一些呢?」秋聲忍不住替儲孟孫抱屈。
儲老夫人長嘆了口氣,「經歷這一切之後,難道我還看不透嗎?現在是孟孫那孩子不接受我,就算我試著想親近他,也太晚了。是我自己不明事理,讓仲孫給蒙蔽,又太名著嫡出庶出的差別。」
「現在想想,不都是自己孫子嗎?他們會有今天不和的情況,仲孫會弄到被流放,其實都是我的愚昧和錯誤造成的。我猦後悔,秋聲,我真的很後悔……」
說著說著,她眼眶都紅了,在那頭斑白頭發的襯托下,落下的淚顯得更淒涼、更心酸。
秋聲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老夫人,因為解鈴還須系鈴人,令老夫人後悔的是難以修補的祖孫情,自然必須由孟孫來解套,但依孟孫的硬脾氣,恐怕他真的會恨老夫人一輩子。
偏廳內幾人相對無言,儲老夫人靜靜地讓錦繡拭著眼淚。此時,偏廳的門突然無聲地被推開,儲孟孫大步走了進來。
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他,只見他走到秋聲身旁,看都沒看自己祖母一眼。
「怎麼到儲府也沒告訴我?走了,該回去用膳了,伯父在等著呢!」他口中的伯父自是她的父親秋老了。
秋聲還看著儲老夫人,手卻已被他牽起,整個人踉踉蹌蹌地被拖著走。
在兩人就要走出門外時,儲孟孫突然停步,頭也不回的淡道︰「奶奶,儲仲孫被流放,你剩下的唯一嫡孫,我已經在商行替他安排了適合的位置,能不能做好就看他自己了。」
儲老夫人的眼中突然冒出一絲光亮,但這絕不是因為嫡孫有了出路,而是她感受到長孫若有似無的善意。
「另外……」儲孟孫帶著秋聲離去前,又輕輕地撂下一句,「您有空的話,改天一塊用個膳吧,儲府太冷清了。」
小兩口走遠了,在這外表宏偉古樸的儲府里,一個悲喜交加的老人家和丫鬟,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