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明羽將梅雪丟下的地方,是清靈峰上的一處山坳。小孩子不聽話鬧脾氣,就罰她一個人呆著好了,反正清靈峰上人多,過一兩個時辰總有人會發現她。但他忘了梅雪還不會辟榖,她會口渴,會餓,而清靈峰上有很多野生的靈果,其中不少還有毒。
等到明羽得到消息時,梅雪已經中毒,幸而她是吃靈乳長大的,身體比普通人強健,饒是如此,清除完毒素後梅雪仍處於昏迷中。她還太小,尚未開始修煉,修仙之人用的丹藥還不能給她服用。明羽又急又怒,卻沒什麼好辦法,只能拿靈乳一點一點喂她。靈乳性質溫和,易於吸收,對凡人有強身健體、祛除百病的功效。
這樣一來,明羽也沒了煉器的心思,只得守在梅雪身邊。
到了晚上,梅雪開始發燒說胡話:
「為什麼雪兒沒有爹娘?」
「不要埋在土裡,土裡有蟲子。」
「師叔不要燒雪兒的爹娘。」
「嗚……師叔是壞蛋,不要師叔,要師父!」
明羽只覺得煩躁,偏偏又不能將這個哭鬧的小孩扔出去。
清靈峰上人都知道他們的師尊討厭弱懦的人。
哭泣會被厭惡,柔弱會被放棄,所以大家都爭先恐後地展示自己的頑強。
可以流血不能流淚,面對比自己強許多的高階修士要做到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就算被打成重傷半身不遂,也要存著「總有一天打回來」的決心。
因為只有這樣的人才會被他們的元嬰師尊認同。
清靈峰上有弱者,但沒有弱懦。
清靈峰的弟子不能庸碌,不能胸無大志。
顯然,愛哭膽小沒什麼爭鬥心的梅雪不符合明羽的「審美觀」。
他耐著性子守了梅雪三天,總算等到紫陽回來,雖然不可避免得被紫陽埋怨了一頓,但能把梅雪交出去就是勝利,就是解脫。
可惜他還是沒能從回憶中醒來。
明羽無奈之下只得繼續呆在回憶裡。
梅雪膽小愛哭,也不爭強好勝,這讓明羽很看不上,不過又覺得她畢竟還小,性格還沒定型,所以還沒有武斷的給她貼上「不合格」的標籤,畢竟她的資質很好,這是天生就該修仙的資質。然而隨著這個女孩漸漸長大,明羽對她的失望也越來越甚,最終,在梅雪十二歲的那年,明羽認定這個孩子屬於廢物一類。
廢物沒有存在價值,不過梅雪這個廢物還有一點價值——還可以當鼎爐。
他不明白心魔為什麼要讓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憶過往,不管回憶多少次,他都認定了一點,從前的梅雪是個廢物,除了當鼎爐一無是處。
廢物本來就沒有存在的價值。
既然是個廢物,被放棄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為什麼要讓他看這些?
為什麼還不讓他出去?
明羽祭出飛劍,毫不猶豫一劍斬向正在哭泣的梅雪。
雪白的劍光劃過,眼前的梅雪一動不動,天空卻突然被割裂成兩半,緊接著一道白光從中落下,罩在明羽身上。
明羽只覺得全身劇痛,他低吟一聲,猛然睜開雙眼,卻看見一張滿是血污的臉印入眼簾。
「總算把你弄醒了!」梅雪鬆了一口氣,她方才見明羽的氣息微弱下去,還以為他要死了,情急之下強行入侵他的識海,將明羽的元神喚醒。入侵別人的識海是相當危險的事,一個不慎,自己也會迷失在對方的識海當中,不過梅雪有煉神珠相護,才敢冒這個險。
「你也太弱了吧?」對於自己救了明羽這一點,讓梅雪很是得意,她聳聳肩道:「我以前還覺得你很強呢,現在看來,不是你強,只是過去的我太弱。」
面對梅雪的嘲諷,明羽微微眯起雙眼,他現在萬分確定,從前的梅雪是個廢物,現在的梅雪雖然不是廢物,但是絕對比廢物還討人厭!
他傷得太重,全身都無法動彈,動手他現在絕對不是梅雪的對手,動口……和女人吵架一直被明羽認為是很沒品的事,所以為了不給自己添堵,明羽轉過視線打量四周。
此刻天已黑,在這片寂靜荒涼的沙漠之夜,除了延綿不絕的沙丘,就只有頭頂璀璨的星河。
過了一會,他被人裹了毯子移到火堆旁,不遠處,五個凡人圍著另一堆篝火,坐在一起烤火,篝火上正煮著熱湯,火光印照之下,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恬淡的幸福——在沙漠寒涼的夜晚,一碗熱湯足以讓他們產生幸福的感覺。
七歲大的桑格端著一碗湯走到明羽身邊,笑得真誠:「哥哥,喝湯。」
明羽看了那肉湯一眼,一臉嫌惡。
桑格舀了一湯勺肉湯遞到明羽嘴邊,可惜明羽的嘴閉得跟蚌殼一樣緊,就是不肯喝,桑格好心勸道:「哥哥你一天都沒吃過東西了,沙漠的晚上很冷,不吃東西挺不過去的。」
明羽一臉堅決就是不吃,他從出生起就沒吃過凡人的食物,桑格的那一碗肉湯,在他看來跟毒藥沒兩樣。
桑格開始掰明羽的嘴,試圖給明羽強喂,明羽氣得拿眼瞪他,這個凡人小鬼竟敢這樣對他!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灘遭蝦戲!不對,這個小鬼雖然可惡,但更可惡的是梅雪,竟然在一旁看他的笑話!明羽將視線轉到梅雪身上,一雙桃花眼因為憤怒而顯得更加明亮,在火光的印照下熠熠生輝。
梅雪終於看夠戲,覺得再這樣下去明羽就該炸毛了,為了桑格的小命著想,她從桑格手上接過湯碗,笑道:「你去吃飯吧,這裡我來照看就好。」
桑格看看明羽,又看看梅雪,還是不放心地交待道:「一定要給哥哥喝哦,姐姐不可以偷吃。」
「好、好。」梅雪只得對他下保證。
等到桑格離開,梅雪端起湯碗自己慢慢喝了。明羽一臉鄙視:「剛才是誰保證不偷吃的?連小孩子都騙。」
梅雪鄙視回去:「剛才是誰連小孩子都反抗不了,最後還得靠我搭救。」
明羽暗暗發誓,等他好了,他一定要教訓梅雪這個臭丫頭!
梅雪喝完湯,隨手將碗放在腳邊,「你至於麼,不就是一碗肉湯,能產生多少雜質?其實味道挺好的,你真的不想喝?」
明羽閉上眼不再搭理梅雪,和這個臭丫頭說話總是能讓他的心情變糟糕,他又不自虐,自然不想搭理她。
梅雪只當這個腹黑受又傲嬌了,也不在意,隨意替他攏了攏毯子,轉身走到凡人中間聽他們聊天。明羽在梅雪走後再次睜開雙眼,看著頭頂浩瀚的星空發呆,他不敢讓自己陷入沉睡,他的心魔還沒有過去,若不是梅雪強行入侵他的識海,他根本無法醒過來。
在回憶中,他用劍斬殺了梅雪,卻差點死去,可見他的心魔並不是梅雪。
但他的心魔到底是什麼?他不知道。
平生第一次,明羽產生了無力感,即使被魔修封住靈力囚禁十年,他也沒有這麼茫然無措過。
他的心魔到底是什麼……
那五個凡人是一家人,祖父、一對夫妻和一雙兒女。
第二天,幾人繼續上路。
那個叫桑格的小男孩大概是怕明羽寂寞,總是坐在明羽的身旁相陪。他的話很多,這個年紀的小孩正是喜歡表達自己的時候,可是大人們總是很忙,沒空聽一個孩子說話,他的妹妹還很小,聽不懂他說什麼,於是不能動彈,話又很少的明羽,成了他的傾述對象。
有人幫她照看明羽,梅雪樂得輕鬆,坐到一旁打坐療傷。
於是被迫聽一個小男孩嘮嗑的明羽,知道這個叫桑格的小男孩,家裡有五十三隻羊,其中大羊四十五隻,小羊八隻,他最喜歡一隻叫吉娜的小羊羔。
你家有幾隻羊,你最喜歡哪隻羊關他毛事啊……明羽默默無語,不過他做了五十多年的「山神」,曾聽無數凡人許願,一個囉嗦的男孩還不至於讓他崩潰。
「阿爹說,下個月他要把吉娜殺了祭山神。」桑格落寞地說道:「可是我不想殺吉娜。」
明羽想了片刻,才想起來吉娜就是桑格最喜歡的那隻羊羔。
「羊這種東西又沒什麼用,不就是拿來吃的嗎?」明羽隨口回道。
桑格咬咬下唇,「可吉娜不一樣。它會聽我說話,我被隔壁的雅博打傷,它會舔我的傷口,睜著烏黑的大眼睛安慰我……」
明羽呲之以鼻:「被人打傷你不會打回去,居然還要一隻羊安慰你。」
桑格道:「可是我打不過雅博,他很高很壯,我不敢……」
「廢物。」明羽不耐煩地回道:「你和那隻羊一樣沒用,它還能拿來吃肉,你能拿來幹什麼?」
桑格沒想到這個哥哥會這麼說他,他呆愣片刻,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下來,在黑黑的小臉上劃出兩道小溪。
梅雪無奈睜開雙眼,「你至於麼,對一個孩子說話也這麼毒!你今年幾歲了?」
明羽沉默地閉上眼。這個凡人的篷車讓他厭煩,這個凡人的小孩讓他厭煩,這裡的一切都讓他厭煩。
梅雪將桑格拉到身邊安慰:「別哭了,那個哥哥天生討人嫌,人賤人厭,咱們不跟他說話。」
桑格還在抽抽噎噎:「可是阿爹也說我沒用,我打不過雅博,阿爹把我趕出家門,叫我打不贏就別回家。我很害怕,在羊圈裡和吉娜一起睡了一晚。姐姐,我是不是很沒用?後來雅博被巫師選走做徒弟,他以後也會成為巫師,受到全村人的敬仰。當時巫師也問我要不要去,我沒答應,阿爹事後打了我一頓,說我沒出息,可我還是不想去。我就想留在家裡放羊,和阿爹阿娘外祖妹妹以及吉娜在一起,我不想有出息,為什麼大人都要我有出息……」
梅雪伸手摸摸桑格的頭,這個孩子是木火雙靈根,木生火,說起來他的資質不錯,不比單靈根差,但他的心性並不適合當一個修士,所以那個巫師才沒有把他帶走吧。既然如此,做一個平凡的村夫也沒什麼不好。
對於桑格的追求,梅雪持鼓勵態度。其實若不是她莫名其妙的穿越,她也不想修什麼仙。她從前的計畫就是混個大學文憑,找一個穩定的工作,白天上班夜晚上網,到了年齡就把自己嫁掉,和老公一起按揭買房,再生個娃,平平淡淡過一生,多麼完美的人生。
「又沒人規定一定要當個有出息的人。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沒什麼出息,當個放羊娃也挺好的嘛。姐姐我曾經還想過找個人養,當一輩子米蟲呢。」
明羽聞言冷笑:「我還以為你開始像個修士了,沒想到還是這種廢物心性,真不懂你怎麼能修到元嬰期。」
梅雪柳眉倒豎,叉腰罵道:「你不會說話就別開口!張口廢物閉口廢物的,你沒聽見我說的是曾經嗎?再說了,甘於平庸就是廢物了嗎?我告訴你,這世上大多數人都平庸,不也活得多姿多彩!」
明羽不屑道:「那些跟螻蟻一樣活著的人,也能算多姿多彩?隨便一根手指頭都能摁死。」
梅雪冷笑:「我才奇怪你這樣殘忍嗜殺缺乏憐憫之心的人,怎麼能修到元嬰期!這世上弱小平庸的生物千千萬萬,天道都沒有絕了他們的生機,你又憑什麼去否定他們?弱小就該被欺凌?平庸就該被否定?這樣的你,又跟那些魔修有什麼區別?你不過是披著一張道修皮的魔鬼,師父特意為你求取來燈芯,希望能消除你的業障,可燈芯消得了你的業障,卻消不了你的魔心!」
明羽愣住,他的……魔心?
梅雪伸手掐住明羽的脖頸,繼續說道:「你覺得弱小就該被欺凌?那現在你比我弱,我是不是該欺凌你?」
明羽睜著雙眼沉默地望著梅雪,眼中沒有絲毫畏懼。
最討厭他這種拽得二五八萬的眼神,好像誰都不放在眼裡!梅雪氣惱之下對著明羽喝道:「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啊!」
明羽冷哼道:「確實沒看過比你更黴的女人。」
「啪!」梅雪抬手在他額頭上一拍。
桑格被她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姐、姐。」
「沒事。」梅雪帶著桑格走出篷車,聲音從車外傳進來:「他屬黃瓜的,欠拍!」
明羽額頭頂著鮮紅的掌印,獨自躺在車內,望著低矮的頂棚默默念道:「魔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