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是。」紫陽沉默了一會，承認道。

　　梅雪靜靜地看著他，胸腔裡升騰起一股沉悶的刺痛，她垂下眼，將這股不屬於她的不適感擠壓、揉爛，等待它變成粉塵後，心口處也空空如也，寂靜無聲。

　　「為什麼？」她波瀾不驚地繼續問下去。

　　「因為我想有一個心裡只裝了我，不會看其他人，不會想其他人，更不會離開我的人。」

　　梅雪只覺得好笑：「那你應該養一具傀儡。」

　　「可是傀儡暖不了人心。」紫陽的目光淡淡掃過梅雪，望向遠方。

　　「我出生於一個修仙小家族。雖然是個小家族，族中也有五十多號修士，數千凡人僕役。修真界以實力為尊，若是一個家族能培養出一位高階修士，整個家族都能雞犬升天，所以族中對有靈根的孩子十分重視。因為就算父母雙方都有靈根，生下的孩子也可能是凡人，因此在族中，哪怕是最差勁的五靈根，所過得生活也和人間王族差不多。」

　　「我父親早年經脈受過傷，一生都只是個練氣修士，進階無望。他為了能生下更多有靈根的孩子，便納了很多女人，不過在我之前，他生下的孩子都是凡人，無一個有靈根。我出世以後，因為雙靈根的資質，族中很是重視，光服侍我的人就有一百多號。並且在我兩歲的時候，將我帶離我親生母親身邊，交予我父親的正妻，也就是明羽的母親撫養。」

　　梅雪微怔，她一直以為蕭懷和蕭良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沒想到其實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之所以要將我帶離我的凡人母親，那是因為大夫人剛誕下一個有靈根的男孩，資質比我還好，單系冰靈根。修真界生存不易，修仙資源有限，父親希望我們兄弟兩能相互扶持，共度難關。他怕我們不是一個母親生的，以後會產生隔閡，好在我那時才兩歲，交給大夫人養還不算遲，他以為時間久了，我就會忘記自己的親生母親另有其人。」

　　紫陽頓了頓，面上帶了一絲譏誚：「可他不知道我從小記性就好，哪怕那時候的我還沒有開始修煉，哪怕我叫並不喜歡我的女人做娘，我也一直清清楚楚的記得自己是誰的兒子。」

　　梅雪小聲問道：「那明羽他，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我每天都要看見很多張面孔，父親、大夫人、明羽，以及換了一批又一批的僕役。因為怕我和明羽會對那些凡人產生感情，服侍我們的凡人，每半年就要換一批。他們對著我或跪或拜，其中不乏和我同父異母的凡人兄弟姐妹，但我不知道他們緊貼地面的那張臉上，是不是帶著怨毒的惡意。我不想知道，更不想靠近……」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和別人不同。哪怕面對的都是修士，我也融不進他們的圈子。身處在人群中，卻總感覺格格不入，就好像浩瀚宇宙裡的一顆孤獨的塵埃，被群星遺忘在黑暗的角落裡。」

　　梅雪想起棲霞峰上冷清的日子，只有紫陽和雪兒朝夕相伴。可其實不是他被群星遺忘，而是他不願靠近群星，將自己隔絕在眾人之外。

　　「那明羽呢？」梅雪問道：「你們雖然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可你們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嗎？你不告訴他真相，是不想兄弟之間產生隔閡吧。」

　　紫陽的眼神暗了暗，道：「其實一開始，我很討厭他。」

　　「父親，大夫人，以及他，是一個三口之家。我就是多餘的那個。」

　　「我母親每次只能在家族聚會上偷偷的看我兩眼，我則要裝著什麼都不知道，看著她在眾人面前給我下跪請安。大夫人很討厭我，因為我和母親私下相認被她發現。當著父親的面，她對我溫和慈愛，但她卻很忌諱我，她怕我比明羽強，分去家族對明羽的寵愛，所以分給我的修煉物質總是最差的，還經常短少，我怕她為難我母親，從來都不說。」

　　「可父親希望我和明羽能兄弟友愛，在他面前，我還得裝出愛護弟弟的兄長的模樣。」

　　「但我娘還是病死了。我甚至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更別提替她戴孝。」

　　「而明羽從小就喜歡跟著我玩，不論我去哪裡，他都要跟在我後面，一心一意的信任我。」

　　「我騙他說我的聚靈珠丟失在蝙蝠洞中，找不到了。他獨自跑去蝙蝠洞中，找了兩天，最後滿身狼狽的帶回一顆漂亮的五彩石頭送給我。」

　　「我假作無意對他透露，族中的一位堂兄對我懷有惡意，但礙於族規我不能教訓他。明羽瞞著眾人，在晚上偷偷潛入對方住處將那位堂兄打了一頓，卻不慎暴露身份，被族長打了五十大板，並且關了半年禁閉。」

　　「家族中的孩子集體去後山的小秘境中捕獵低階妖獸，內裡有一隻妖獸突然變異，咬死了好幾個孩子。我見機不對，先退了出去，明羽卻沒有出來，我以為他死在了裡面。可過了兩天，他帶著一身血出現在我面前，抱著我哭，他以為我還在小秘境中，所以一直在找我，後來遇到那隻變異妖獸，他硬是憑著才練氣六層的修為，將那隻相當於練氣大圓滿的變異妖獸殺死。」

　　紫陽垂下眼，眼中閃過愧疚的光芒，又帶著一絲絲懷念：「他平時就像個小霸王似的，一言不合就和人動手，仗著單靈根資質以及族中大人的寵愛，誰都要讓著他。可其實他的心思就像他的靈根一樣純粹，他若是對誰好，甚至願意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

　　「他是第一個走進我心裡的人。」

　　「我和他一起拜入御劍宗，入道的第一天起相互起誓，同進同退，至死方休。」

　　「有他陪伴，我才不感到孤單。」

　　「可是明羽總會長大，長大後的他不再像小時候一樣跟在我身後。他心性跳脫，喜好新鮮，不喜歡一成不變，更不喜歡被拘束在一個地方。他雖然仇人不少，但朋友也很多，甚至還收了七個弟子，養了一大堆徒孫，所以不可能總陪著我。」

　　「他也試著拉我加入他的朋友中，但我總是對那些人感覺到無端的厭煩。久而久之，我就以要煉丹為由，避開這些活動。外人說御劍宗的紫陽道君君子端方，溫潤如玉，可其實我只是掛著這種表象，和其他人劃出距離。我的生活中總是路過形形色色的人，看似豐富多彩，但其實我的世界一直只有黑白兩色，以及捲縮在角落裡的身影。」

　　「也許我天生就適合孤獨。」

　　「但心裡還有那麼一絲不甘。」

　　「後來明羽把雪兒送來給我，他說我總是一個人呆在棲霞峰上，他已經有許多徒弟了，這個孩子就送給我作伴，順便……給我療傷。我收了雪兒做弟子，但我怕她長大以後就和明羽一樣，有了自己的生活，朋友，最後也會離開我。」

　　梅雪冷笑道：「所以，你就把雪兒養成籠中鳥，只能依附著你，一旦飛離那個華麗的籠子，就只有死路一條。」

　　紫陽認真的看著她：「她只要在我身邊，我就能保護她。沒有歷練，心境修不到元嬰又怎麼樣？我能配製出藥方，強行讓她進階到元嬰。雖然這樣一輩子都只是元嬰初期，但她的壽元也能達到兩千年。至於化神，那時候已經近萬年沒有人化神了，靈骨塔九死一生，我根本沒想過化神的事。我也沒想到她會死，若不是雪兒後來死了，我也不會和明羽去闖靈骨塔。真是可笑，我沒有刻意執著於長生，也不像明羽想要站在眾生之上，只是小心的讓自己不要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結果最後反而是我，一個人一路走過或繁華或荒涼，越過星河辰光，通達彼岸。」

　　梅雪道：「你想不到雪兒會死，那是因為你根本沒料到，一隻已經失去飛翔能力的金絲雀，還能從籠中逃脫，你甚至因為自信，而不曾給雪兒下用於追蹤的神識印記。你沒有想到，她會逃，甚至有能力逃了許多年，讓你找不到。你根本沒有把她當作一個獨立的人來看待，她只是你養的一個東西，因為是東西，所以可以借給明羽突破瓶頸。」

　　紫陽垂下眼，記憶中的梅雪靜靜走遠，就要離開他的世界。

　　他緩緩道：「所以，我想重新開始。」

　　「可是人都不一樣了，又怎麼重新開始？」梅雪問道：「我一直都覺得很奇怪，我和雪兒性格差了這麼多，根本不是你喜歡的類型，為什麼你還能把我們當作同一個人。」

　　「因為你身上，還有她的影子。」

　　梅雪挑眉：「你把我當替身？」

　　「不是。」紫陽搖搖頭，道：「一開始，我覺得你就是她，只是性格改變了，所以我努力去適應，可是你改變的不單單是性格，還有感情。你沒有她的感情，不論我怎麼努力，屬於她的感情都不曾在你身上出現過。我原以為，等我歸還了她最後一絲元神，恢復記憶後，屬於雪兒的感情會重新出現，可是也沒有。過了這麼久，屬於雪兒的人格還是沒有在你身上出現，我寧願她恨我，也好過現在這樣對我不起波瀾……」

　　梅雪理所當然道：「因為我不是她。她為了你，已經死了兩次，早就心死了。」

　　紫陽眼中閃過一抹哀傷，「你是她的另一半元神，但雪兒是有修為的，按理應該是她融合了你才對。可我不懂，她明明已經沒有了記憶，第二次為什麼還會死去？」

　　梅雪默然，因為雪兒看了她的「預言」。她雖然沒有記憶，但受過的傷痛感還留在元神裡，上一世想要死去消失的意志還一直存在，所以她對梅雪「預言」的故事能感同身受，輕易相信。前世她早就可以自殺了，但是她卻一直忍著，等紫陽找她後，才死在他的面前，就是為了報復，這一世，她也不過是順應自己的感情，再報復一遍罷了。

　　紫陽卻陷入回憶中，喃喃自語道：「或許是因為我改了雪兒的命格。我以為改了她的命格，她這一世就能順利修煉，沒想到命格改了，連人都換了……」

　　梅雪覺得紫陽的情緒有些不對，他現在已經大乘，如果要對她做什麼，她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紫陽忽然祭出三界書，金色的捲軸將他周身環繞，散發出淡淡的神光。

　　梅雪心頭一跳，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轉就逃。紫陽神識一動，三界書如同一條金色的錦帶，瞬息間纏上梅雪。

　　梅雪用力掙了掙，卻掙不開，不由急道：「師父你要幹什麼？」

　　紫陽雙腳離地，緩緩飄到她身前。

　　「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將雪兒的人格從你體內喚醒。」

　　梅雪急道：「她已經死了！」

　　「沒有，她只是沉睡了。」紫陽看著梅雪，語氣堅定：「我相信，她還在。」

　　梅雪緊張地嚥了嚥口水，雪兒確實還在的，但如果雪兒醒了，她怎麼辦？

　　「師父，你想讓我消失？」

　　紫陽溫言道：「你不會消失，你只是像她現在這樣，進入沉睡而已。事實上，你們本來就是一體。」

　　梅雪大力掙扎，卻在這時，空間出現一陣波動，黃蒲軒帶著明羽出現在半空中。他傳送離開天權界後，沒多久，又發現重傷的明羽被傳送過來，他將明羽救醒，明羽一醒來就急著要返回天權界，他本身也有幾分擔心，便用傳送符帶著明羽返回來，沒想到會看見紫陽將梅雪綁縛住。

　　「哥，你要幹什麼？」明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