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哥，你要幹什麼？」明羽問道。

　　梅雪率先叫道：「他要殺我！」

　　明羽和黃蒲軒同時一驚，明羽難以置信地看著紫陽：「你瘋了！」

　　紫陽淡聲道：「我把雪兒視作生命，又怎麼會殺她？有一些事，我以後再對你解釋。」他轉過視線看向梅雪，「但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他伸出一根食指，觸向梅雪的眉心，那是識海的位置，元神就住在裡面。

　　冷汗從梅雪的額上流下。

　　「師父。」她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不要因為情緒失控而觸怒紫陽，「雪兒兩次自殺，就是不想見你，你就算強行讓她醒來，你們之間也是沒有結果的。」

　　紫陽沉默片刻，堅定道：「就算沒有結果，可我還是想堅持下去。前世她走了，明羽也走了，除了成仙，我不知道還能追求什麼。可歷經風霜修行數千年時光，到離成仙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其實還有一件未了的心願。」

　　他看著梅雪緩緩說道：「這個心願就是她。」

　　紫陽伸手將梅雪摟進懷裡，寬大袖口處的精美符紋泛著細碎的流光。他垂眼靜靜地注視著懷中的梅雪，將她的額發撥到耳後，露出她光潔的額頭。紫陽眼中閃過愧疚的情緒，輕聲說道：「我做了你這麼久的師父，教給你的東西，卻著實不多。」

　　梅雪諷刺道：「你不是怕雪兒翅膀硬了會飛走嗎？現在怎麼又愧疚了。」

　　紫陽道：「我不是說她，我是指你。我養了雪兒二十年，可你叫我師父，叫了七百年。你比她堅強，比她有勇氣，比她更冷情，也比她更適合修煉。但我愛的始終是她。」

　　梅雪回道：「可她不愛你。」

　　「但她在意我。」紫陽肯定道：「她兩次死在我面前，這就是她在意我，心裡有我的表現。愛與不愛只是一種感覺，再強烈的感覺，隨著時間推移都會慢慢淡化。但我跟她之間的羈絆卻已經刻進彼此的生命裡，這種羈絆也許是師徒情，也許是親情，這些情感，遠比善變且容易受到誘惑的愛情更加牢靠。當歲月單調的循環反覆，我們的羈絆卻依然可以歷久彌新，長盛不衰，支撐著彼此走過平淡流年。」

　　梅雪冷笑：「這都是你的臆想，想像總是比現實美好。怕只怕她醒來後看到你，難過之下會再死一次！」

　　紫陽注視著梅雪，忽然想起某次和法印的閒談。

　　法印勸他：有些人你心裡喜歡，可兩個人在一起後卻未必歡喜。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強求呢？

　　他那時候辯解：可是我覺得很歡喜。

　　當時法印哈哈一笑：那就一定是她不歡喜了！

　　她不……歡喜麼？

　　他沉默片刻，閉上眼貼上梅雪的額頭，試著將自己的「心眼」延伸進梅雪的元神裡。早在靈骨塔時，梅雪曾答應將一位魔修的遺骸帶出靈骨塔，而那位魔修，將一個黑色的盒子作為報酬。

　　黑盒裡裝得是一部佛經。梅雪不通佛經，所以沒要那東西，最後被紫陽得去。而那部佛經，其實還是一套《養氣觀微法》，以佛家的「心眼」看世界。

　　「心眼」類似道修的神識，但更高深。

　　東西南北上下為界。

　　過去現在未來為世。

　　時間、空間、萬物，皆逃不過佛的法眼，包括元神。世界在佛的眼中，就是一粒沙子。

　　但要達到這麼高深的境界，至少也是神佛級別。

　　元神是一個人最脆弱的部分，如果以神識強行入侵對方的元神，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一個不慎就會讓自己也迷失在對方的意識中。

　　他從前希望以行動感化雪兒，時間久了，她能自願出來，但直到他將最後一縷元神歸還給梅雪也沒有成功。

　　如今他已經大乘，「心眼」的修煉也有一定火候，佛家的功法素來溫和，危險性會降低很多。

　　梅雪感覺到紫陽的意圖，恐懼之下厲聲叫道：「不要！」

　　黃蒲軒直覺事情並沒有紫陽說的那麼簡單，他顧不得多想，祭出本命飛劍刺向紫陽手臂，打斷他施法。

　　紫陽睜開眼，身體紋絲不動，飛劍彷彿刺中一個透明的結界，停頓片刻瞬間被彈開。黃蒲軒胸口一痛，接著倒飛出去，墜落至地面上。

　　重物落地之聲令明羽回過神來，他不相信紫陽會害梅雪，可梅雪的樣子也不像在說謊，再看受傷倒地的黃蒲軒，明羽一時間只覺得思緒紛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身體上的動作比思維更快一步，瞬移到紫陽身邊，他本就受了重傷，這麼一動法力，更是周身的骨頭都在打顫，好像隨時要寸寸碎裂一樣。

　　明羽一手搭上紫陽的手臂，大聲問道：「到底是什麼事？你先告訴我！」

　　紫陽淡聲道：「我不會傷害雪兒，你還不相信我嗎？」

　　梅雪譏諷道：「是啊，你只是傷害我，讓你喜歡的雪兒出來而已。」

　　明羽一臉迷惘：「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梅雪冷笑道：「簡單來說，我的元神裡有兩種人格，我二十歲的時候，原來的梅雪在那次自殺事件中死了，進入沉眠，他不喜歡現在的我，所以要讓我消失，把另一個沉睡了七百年的梅雪喚醒。」

　　明羽一愣，問道：「是真的？」

　　紫陽點點頭，遲早要告訴他的事，他沒必要騙明羽。紫陽將他的手移開，準備再次施法。

　　明羽突然再次抓住紫陽：「等等！」

　　紫陽沉默地注視著明羽，他很少會質疑自己的決定，然而這一次……

　　「放手。」紫陽沉聲道。

　　明羽搖搖頭，固執地抓著紫陽的手臂。

　　他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紫陽要讓這個梅雪消失是真的。為什麼一定要讓她消失？七百年了，七百年來都是這個梅雪，為什麼她就不行！

　　紫陽雙眼微眯，緩緩問道：「你忘了我們入道時的誓言了嗎？需以己身全部之力相助對方。所以不論你要什麼，我有的都會給你。我要做什麼，你也都會盡力相助我去做。而現在我要你，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著，不要插手！」

　　明羽腦中嗡的一聲，變成空白一片，事情變化的太快，他一點準備都沒有。

　　紫陽用力一揮手，將明羽推開。

　　明羽踉蹌倒退了數步，才勉強站穩。

　　梅雪見明羽沉默地站在一旁，不再阻止紫陽，先前心頭升起的最後一點希望，也慢慢消失殆盡。原來她努力了這麼多，修煉了這麼久，最後只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可是她曾經有過那麼多回憶，好的，不好的。也交過形形色色的人，朋友，或者仇人。如果她消失了，換成了另外一個人，那麼那些人，他們還能不能分辨的出來？

　　他們會不會，懷念她？

　　還是把她遺忘……

　　紫陽再次閉上眼，將額頭抵上梅雪的額頭。

　　「等等！」

　　明羽再次喝道。

　　他沖上前要將兩人分開。

　　紫陽眸中閃過一道利芒，手掌上靈光微閃，再次將明羽震開，冷聲道：「蕭良！我們上千年的兄弟，你難道要背叛我？」

　　明羽受到靈力的衝擊，本已經重傷的腑臟再次受創，噴出一口鮮血。

　　「咳咳……」他彎腰劇烈的咳嗽數聲，才再次直起身子，眼中帶著濃濃的祈求：「哥，你放過她，好不好？」

　　紫陽看著這樣的明羽，不由想起小時候，明羽總是固執地跟在他的身後，每次他趕明羽走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求他：「哥，你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有多少年，他沒有這樣求過自己了？

　　「如果你還當我是你哥，就不要阻止我。」紫陽慢慢說道，神情中帶著冷酷的決然，抬手布下一道結界。

　　半透明的結界在日光下泛著微微扭曲的靈光，梅雪透過結界，看到結界後明羽的面容被光線虛化，變得模糊不清，只是那雙烏黑的眼睛，依然亮如星辰。

　　過往的一幕幕在她腦海中閃現，這個人，她從前是那麼的討厭他。他逼迫她，追殺她，可他又矛盾的不斷尋找她，搭救她。而她努力了這麼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他的不甘心。不甘心被他輕視，不甘心被他打敗，不甘心在修為上被他遠遠甩下……

　　如今這些不甘，她只能全部化成認命。

　　「再見。」梅雪動了動唇，對明羽無聲地說道。

　　她閉上眼，接受即將到來的命運。

　　紫陽將「心眼」延生進梅雪的元神。

　　撥開隔世的煙雲，他開始尋找那個他養了二十年的女孩。

　　風清日斜，層林盡染。

　　紫陽望瞭望四周，這裡是記憶中日落時分的棲霞峰，漫天如火的繁華中又透著荒涼的死寂。

　　他披著一身淺淺的金色，站在秋香滿徑的林蔭小路上，抬手撫上手邊一顆楓樹的年輪。曾經多少次，他希望歲月能夠在這裡擱淺，從此與她相對紅塵，靜守誓約。

　　秋風起，紅葉翻舞，他順著冥冥中的牽引，抬步朝前走去。

　　前方一名高大的男子，懷抱著一個丁點大的女童，和他一模一樣的臉上帶著恬淡的笑意，寬大的廣袖在風中劃出優美的幅度。

　　紫陽沉默地從那個幻影中穿過，接著路過一幕又一幕的回憶。

　　陪梅雪玩捉迷藏的紫陽。

　　手把手教梅雪施放法術的紫陽。

　　拿漂亮昂貴法器逗引梅雪的紫陽……

　　光年荏苒，他帶著輪迴千年的滄桑，游弋在她記憶的長河中，他的回憶仍在，曾經的心境卻一如孤鴻遠去，只是那份歷久的思念，依然在指引著他前往找尋、找尋。

　　紫陽在楓林盡頭的鏡湖邊停下。他朝思暮想的女孩正靜靜地沉睡在冰冷的湖水裡。

　　「雪兒。」紫陽輕輕喚道，他將手伸進湖中，想要再次碰碰她。

　　湖水如寒冰般刺骨，冷意沿著他的手指一直蔓延到他的心口，紫陽的手繼續堅定的伸入，當他就要碰到對方的時候，原本燦爛的橘色天空突然變成如墨般漆黑，湖水翻起滔天巨浪，紫陽一驚，發現梅雪正往更深處的湖中下沉！

　　「雪兒！」他毫不猶豫地跳入湖中。

　　大量的水泡從湖底湧上來，阻隔了他的視線，紫陽伸手撥開礙事的水泡，不斷的下沉，追逐著那個遠去的身影。

　　一個水泡帶著一幕畫面從他面前經過。

　　那是他初次佔有梅雪時的情景。

　　又一個水泡從他面前經過，他看到明羽將梅雪壓在身下。

　　紫陽愣在原地，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恐懼的感覺。

　　他看到梅雪從御劍宗逃脫，遇到黃蒲軒，遇到騰遠，最後落入端木泠和齊婉兒的手中……

　　「不要！停下！停下！」他不斷伸手去抓破那些水泡，然而卻有更多的水泡出現在他眼前，將他層層圍繞。

　　赤條條交纏的身體，男人們肆意狂歡的臉，女孩哭泣絕望的面容，以及，那一日在大地上烈烈燃燒的黑色魔火，交織成一場恐怖的噩夢，對著他盡情地嘲諷：看看吧，你別有目地的寵溺，帶給她半生浮華，一世悲涼。

　　紫陽痛苦地閉上眼，任由那些密集的水泡將他層層包圍，拉著他沉入冰冷湖水的深處。

　　曾經那場決絕的死亡，在他的心底刻上了永生永世的詛咒。數千年時光的洪流，也沖不走他濃濃的愧疚。她親自為他畫下的牢，他掙不脫，解不開，一句「對不起」在心底埋了數千年，卻還是沒有機會對她述說。

　　如果死亡就是你的希望，那就一起結束吧。

　　總好過讓你獨自留在這裡，寂寞成海。

　　他放棄掙扎，徹底沉淪，準備將自己的意識埋葬在梅雪的元神中。

　　「鏘——！！！」

　　一聲沉重的碎裂響起，猛地將紫陽驚醒。

　　他轉過視線，瞠目欲裂，他布下的大乘期結界，居然被化神期的明羽強行破開一道裂口！

　　再一次人劍合一，明羽渾身被鮮血浸染，拖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一步一步緩慢地移向紫陽。

　　「哥，你放過她，好不好？」

　　明羽的面容已被鮮血模糊，只有那雙眼睛，一如孩提時代般明亮，帶著七分祈求，三分絕望。

　　紫陽抖動著雙唇，看著明羽在他面前無聲無息地倒下，鮮血染紅了他身下的土地。

　　「明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