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是夜，萬籟俱靜。

　　一禪寺一間普通的廂房內，梅雪盤膝坐在一個陳舊的蒲團上入定，這不過是無數個修行日中一次普通的入定。然而這次，隨著她心神漸漸沉入，一幕幕遠久的記憶慢慢在腦中閃過。

　　深秋的棲霞山，楓林如火，層林盡染。斜陽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躲在一株楓樹後觀察一隻雙尾豺狗。梅雪五歲，棲霞山上清幽怡靜，除了她和師父，只有一些小兔小鳥和她為伴，這個大傢伙，她從來沒見過，她想過去和它打聲招呼，摸一摸它火紅的毛。平日師父最喜歡捉著她的小手在他的臉上摸，還喜歡輕咬她的小手，所以五歲的梅雪自戀的認為那隻豺狗也會喜歡她的撫摸。

　　豺狗發現了梅雪，衝她呲起鋒利的牙，唾液從嘴角流下。

　　它一定是餓了。梅雪自以為發現了真相，很大方的從儲物袋裡拿出一塊甜糕，臉上帶著友好的傻笑，邁著小短腿朝那隻豺狗靠近。

　　腥風撲面而來，尖銳的利爪閃著寒光，眼看就要劃破梅雪稚嫩的臉龐，梅雪僵在原地，害怕得忘記了喊叫。千鈞一髮之際，一道紫雷從天而將，瞬間將豺狗劈成灰燼。

　　在鬼門關前轉過一回，梅雪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什麼啊，原來這畜生跑到這裡來了。」明羽嘀咕了一句，緩步走來。

　　紫陽氣道：「你沒事帶這麼一頭畜生來幹嘛，帶來了也不看好它。」

　　明羽辯解道：「我不是看她一個玩伴也沒有，特意捉了一隻狗來給她玩嗎？誰知道那畜生會把捆金繩咬斷……」

　　紫陽更氣：「雪兒才練氣二層，你拿五階妖獸給她玩？」

　　明羽乾笑兩聲：「這不是給她練練膽子嗎？五歲就練氣二層，多好的資質，可你看你把她養的，老鼠都比她膽大。我大徒弟的兒子金嘉榮和她一般大，現在都敢拿著初階法器追著五階妖獸砍。」

　　紫陽呲之以鼻：「重土龜需要追著砍？根本是那烏龜縮在殼裡睡覺由著他砍吧？」

　　「至少勇氣可嘉嘛，你也不要老把她困在棲霞山上，一點見識都沒有，快養成傻子了……」

　　小小的梅雪站在原地看著紫陽和明羽一人一句爭論不休，淚珠子啪嗒啪嗒掉，她好害怕啊，為什麼師父還不過來抱抱她，師叔好討厭，拿妖獸來嚇唬她，還說她是傻子……

　　畫面轉過，一群六、七歲的豆丁聚在一起玩耍。

　　其中一個小女孩拿出一顆綠瑩瑩的珠子對眾豆丁炫耀：「這是我爹給我的四階綠花蟒的妖丹，有避毒功效，平日裡聞聞，還能提神醒腦。」

　　一眾豆丁流露出羨慕的眼神。

　　女孩得意洋洋地攤開手掌，做大方狀：「你們誰要聞聞？」

　　眾豆丁蜂擁而上，開始爭搶妖丹，六歲的梅雪也傻呵呵地混在其中。

　　所有孩子中，她年齡最小，個頭最小，也不知是誰無意中撞了她一下，梅雪咕嚕倒地，額頭撞在石塊上，鮮血流了半張臉。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她記不清楚了，只知道從那天起，除了金嘉榮偶爾會來棲霞峰找她，再沒有一個小朋友肯和她玩。

　　師父給了她許多妖丹，花花綠綠，五顏六色，鋪滿了雪白的床。

　　隔壁石室中傳來明羽的聲音：「哪個小孩不是磕磕碰碰長大的？又不是什麼大傷，你犯得著責罰他們的父母嗎？責罰就算了，居然連我的徒弟也不能倖免！你幹嘛老處罰我徒弟？」

　　「若不是你徒弟的兒子帶雪兒出去，雪兒也不會受傷。」

　　「你這樣做不是讓她一個玩伴也沒有？」

　　紫陽淡聲回道：「這樣也好，不然整天往外跑。」

　　「……算了。反正是你的徒弟，隨便你。」明羽轉身離開。

　　她把妖丹都收在儲物袋中，遺忘在房間的角落裡。

　　畫面再次轉換。

　　梅雪十歲，御劍宗舉行練氣弟子大比，她也想參加，紫陽在她腦袋上揉揉：「你現在還小，以後再參加也不遲。」

　　梅雪不依，抓著紫陽的衣服搖晃：「可是清靈峰的金嘉榮和我一樣大，他說他也參加了。」

　　「刀劍無眼，受傷了怎麼辦？」

　　「我要參加啦，師父……」

　　「打打殺殺不適合女孩子，師父帶你去買新的法衣好不好。」

　　「我不要！金嘉榮說我不會鬥法，以後都不能保護自己。」

　　「師父會保護你。」

　　「嗚……」

　　後來那年練氣弟子大比，參賽者的年齡被限制在十五歲以上。

　　梅雪十二歲。

　　「師父，金嘉榮邀我一起去捕獵幻月狐。」梅雪站在藏書室外，小聲問道：「我能去嗎？」

　　牆上的月光石泛著瑩瑩寶光，紫陽沉默地注視著書本，半張臉隱沒在陰影中，梅雪在室外站了許久，也沒有得到他的回答。

　　第二天，明羽氣沖沖跑來找紫陽，「你什麼時候才能不針對我大徒弟？」

　　紫陽淡淡回道：「那你就讓他管好自己的兒子，別老往棲霞峰跑。」

　　明羽又氣沖沖走出來，看到站在一旁的梅雪，一時遷怒，突然從靈獸袋中拋出一條醜陋的黑蟒，那黑蟒沖梅雪張開大口，露出尖銳的牙和猩紅的信子。

　　梅雪直接嚇哭。

　　明羽收回黑蟒，臉上露出一抹嘲笑，一邊往外走一邊嘀咕：「真沒用，看來以後只能拿來當鼎爐。」

　　梅雪站在原地哭得更厲害了。

　　紫陽走出來為她擦乾眼淚，溫言道：「別聽你師叔胡說。你是我紫陽道君的弟子，天資非凡，眾人欽羨，怎麼會沒用？把頭抬起來，光是身為我紫陽道君弟子這一點，就足夠你傲視他人。」

　　從那天起，金嘉榮再也沒來找過她。

　　她連最後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她告訴自己，她不在乎，她有一個天下無雙的師父，這就足夠了。

　　但師父有時候看她的眼神讓她很害怕。

　　明羽說她沒有用，只能拿來當鼎爐。

　　她執意搬出紫陽的洞府，想嘗試一個人獨立生活。

　　然後她有了一個侍女，叫陳芷蘭。

　　陳芷蘭說她是廢物。

　　梅雪把自己關在房中日夜修煉，她要證明自己，她不是沒用的人，更不是廢物。

　　十六歲那年，她成為御劍宗最年輕的築基修士，眾人矚目的天才。她驕傲地昂起下巴，站在師父身邊接受各位師伯師叔的誇獎，以及一眾低階弟子羨慕嫉妒的眼光。

　　可惜明羽師叔離開宗門雲遊去了。她抬頭挺胸，眼帶傲然，生怕自己被一個人看輕，因為她是紫陽道君的弟子，沒有人可以辱沒這個身份，包括她自己。

　　彼時她還不明白，那些加諸於身的各種光環，全來自於一個人的恩賜。

　　他能把你捧上雲端，就能讓你跌落塵泥。

　　愛不該來源於男人的恩賜。

　　梅雪從入定中醒來，面無表情地伸手在眼睛上揉揉，搞不懂她怎麼會突然想起那些早已封塵屬於雪兒的回憶。此時天光已大亮，梅雪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推開木窗，日光從外面照射進來，耀眼的光芒令她微微眯起雙眼，臉上露出舒適的神情。

　　天藍如海，日暖風和，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梅雪又惡趣味地跑去看和尚勸導魔修。

　　楊毅照常讓給他做輔導的和尚敗退，而那個可憐的魔修，在和尚的嘮叨聲中，例行將自己拍暈。

　　梅雪問慧心：「幹嘛不讓那個囉嗦的和尚給楊毅做輔導？」

　　慧心道：「那不是囉嗦的和尚，那是我慧語師兄。我們試過了，他們兩面對面互相講了三天三夜，誰也沒聽進去對方到底說了什麼。」

　　梅雪想像了一下那個場景：

　　慧語：施主，blablablabla……

　　楊毅：你能讓我砍一下嗎？

　　慧語：施主，blablablabla……

　　楊毅：你能讓我砍一下嗎？

　　無限循環。

　　完全的雞同鴨講，梅雪呵呵呵直樂。

　　楊毅的難搞定讓一禪寺的和尚們束手無策，最後集體同意將他讓出：佛說，人應該學會放手。所以，在佛祖深刻思想的指導下，和尚們決定把這份功德送給其他人！

　　慧心告訴梅雪，他們要把楊毅送去隔壁的大寺，珈藍寺。

　　梅雪閒來無事，決定跟去看熱鬧。

　　紫陽正在和法印喝茶閒談，聽梅雪說要去隔壁寺廟轉轉，猶豫了片刻，點頭同意。

　　梅雪樂滋滋地跟著慧心往外走，完全沒注意到身後紫陽失落的眼神。

　　如今的她，目光不再隨著他轉，喜怒也不再因他而生，他不再是她的天，她的全部。

　　法印替紫陽倒了一杯茶：「她就是你要找的轉世吧。老衲早已經告訴過你，即是轉世，便和從前的人無關了。緣起即滅，緣生已空。情執是苦，你還要在這苦海裡掙扎多久？」

　　紫陽接過茶杯，沉默不語。他只是想要一個重新開始罷了。

　　那一年，發現雪兒被奪舍後，他一度想要滅了那個突然闖入的靈魂，但他又生生剋制住了，因為擁有煉神珠的雪兒是不可能被奪舍的，除非是原主先死，另一個靈魂才能佔據肉身。

　　如果他殺死那個靈魂，失去靈魂的肉身也會隨之死亡，他只能暫時留下她，決定等他找到雪兒的轉世後，再將那個靈魂抽出來，讓雪兒重新回到肉身中。但他因為元嬰之傷，這個計畫遲遲不能執行，後來血煞門來襲，他一度瀕臨死亡，幸而明羽帶來重塑石，才讓他重傷痊癒。

　　出關後，他便動身前往東煌。

　　並不是所有的佛修都能推算出人的轉世，他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才遇到法印。

　　然而在推算出雪兒轉世的那一刻，他也被喚醒了曾經的記憶。

　　紫陽二百八十六歲那年，梅雪十六歲，築基中期修為。

　　他強行把梅雪壓在身下，品嚐自己十六年來付出的成果。

　　那一夜的銷魂蝕骨，遠勝他從前兩百多年的刻苦清修。

　　梅雪是乖巧的，紫陽相信時間久了，她就會接受他從師父到情人的轉變，那幾天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然而得了梅雪的元陰後，他要開始閉關療傷，他把梅雪託付給明羽。

　　明羽的修煉到了瓶頸階段，梅雪的純陰之氣也許能讓他突破，他默許了明羽的要求。

　　但他沒想自己出關後，會得知梅雪趁著血煞門來襲，逃離御劍宗的消息。

　　紫陽又驚又怒，根本沒想到那個乖巧聽話的徒兒居然敢逃跑，他不由後悔自己沒給梅雪下神識印記。他找了許多年，終於在南疆發現梅雪的蹤跡。

　　梅雪落到了端木泠手中。

　　冤家路窄，紫陽當年的元嬰之傷就是來自於端木泠，如今徒兒又被他囚禁。

　　紫陽和明羽殺上端木泠的地盤，他憤怒的將端木泠斬成塵埃，他不知道梅雪經歷過什麼，只記得那一日黑色的魔火在大地上烈烈焚燒，梅雪轉身跳入火海，只給他留下一句話：你的恩賜，我不要了。

　　他只搶救回梅雪的半個元神，還有一半，不知流落何方。他將那半個元神封印，藏進心口。

　　許多年後，他升入上界。

　　又許多年後，他修煉至大乘，即將飛昇成仙。

　　飛昇的前一刻，冥冥天道問心，問他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心口上的半個元神微微發燙，他想知道，梅雪的另外半個元神流落到了哪。

　　天道讓他看見，那半個元神流落異世，進入輪迴，因為元神不完整，她每一世都活不過二十歲。

　　他想起梅雪十六歲那年築基成功，站在他身邊說要和他一起飛昇成仙。

　　他用他數千年的修行，和天道換一切重新開始。

　　天道告訴他，重新開始也可能老路重走。

　　他想，他要賭一把。

　　他帶著梅雪的半個元神，以及另半個流落異世的元神一起回到梅雪十六歲那天。

　　然而他沒想到重生後他的記憶也被封印，兩個一半的元神想要融合，也只能由一個人格佔主導地位，那天再次選擇自殺的半個元神並沒有消失，而是和異世來的半個元神重新融合在一起。

　　紫陽將手中冷茶一飲而盡，輕輕放下：「法印，你別趁機轉移話題，要怎麼樣才肯把練體功法給我。」

　　法印做無知狀：「剛才我們有討論過練體功法的事咩？」

　　紫陽面無表情：「你再不答應我就動手搶了。」

　　法印雙手合十：「哦米拖佛，施主你不要這麼暴躁，暴躁會使人失去正確的判斷，從而造下種種惑業。老衲曾經……」

　　「法印，你不要轉移話題。」

　　「咦，剛才我有轉移話題嗎？」

　　「禿驢，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說到忍耐呢，人其實應該學著忍耐，忍耐那些意見跟你不同的人，這樣日子才比較好過，總是執著改變他人，痛苦的反而是自己……」

　　「都說了不要轉移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