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半面妝
似乎是終於得到了什麼保證,倨楓那雙深黑的瞳眸蒙上了一層水光,明亮得異常奪人心魄。眼睫輕輕地顫動,他的唇角隱隱含著安詳地笑意,只是細細地望著喻瀾那近在咫尺的臉龐,手指一寸一寸地拂過她落淚的眼,帶著疼惜,帶著不捨,而那沙啞的嗓音擠出了細如蚊蚋的訣別之語:「即便……記得……從今……往後……也都……忘了吧……」
還不待喻瀾有所回應,那眷戀的撫觸便就戛然而止,白皙的手無力地自她的臉龐上滑下,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幽幽落下,瞬間隕歿得無聲無息,而他也緩緩地合上眼。
出乎青玄和千色預料,倨楓走了,喻瀾並沒有哭天搶地地哀嚎。她很安靜,面無表情的安靜,就連淚水也彷似已經乾涸了一般,只是久久地抱著倨楓,看著倨楓如同斷了線的布頭傀儡。
「忘麼?」許久許久她終於開了口,像是回應他最後的要求,也像是自言自語訴說著心底的情愫,只覺有一種綿綿的糾纏,像是綰了一個結,在心尖上緩緩拖動著,想哭可最終卻只是笑:「要我忘了你,你怎能說得如此輕易?」
他常常鬧別扭,只因為她肆意妄為我行我素,時時把他的勸告都當成是耳旁風。如今於情於理,她都應該要答應並且做到他最後的要求,可為什麼他偏偏留下的是一個她永不可能完成的要求!?
含著笑,她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她的面龐上蜿蜒出深深淺淺地痕跡,如同宿命的掌紋。
目睹著這一對有情人的生離死別,千色和青玄深深地對望一眼,心中都各自有著難以言喻的感觸,而接下來他們也親眼看到,倨楓魂飛魄散之後,他所寄居的那具軀體,竟然在極短的時間裡便就迅速地衰老腐朽,最終蜷縮成了一具乾癟的屍體,可喻瀾卻是無是視而不見一般,仍舊抱著那屍體喃喃自語。
千色收了「戮仙劍」,雖然明知喻瀾如今不會再對青玄不利,但卻仍舊以眼神示意青玄站遠些。在喻瀾的身前蹲下來,她能感覺到喻瀾身上那滿溢的悲涼和哀傷。那種懷抱著心愛之人,眼看著他魂飛魄散的感覺,是何等絕望?將心比心,她心裡的恐懼也在一層一層地不斷擴大,如同雨水滴落在池中,那漣漪一圈一圈地泛濫開去。她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她處在喻瀾這樣的位置,她會是什麼模樣。
不,她決不允許有這樣的一天!
「倨楓的魂魄已經去了幽冥司。」千色知道自己不善於勸慰他人,只能儘量把話說得很輕:「你呢,接下來有何打算?」
喻瀾深吸一口氣,起身抱起那具乾屍,神情淡然眉眼平靜。「這軀體倨楓好歹也使了這麼些年,如今即便已是無用了,也該要好好葬掉才是。」喻瀾低低應了一聲,無波無瀾的神情仿如琉璃盞熄滅後裡燎起的一縷輕煙,淡得近乎透明,渲染不出任何的色澤。爾後她步履穩穩地往外走,出人意料的言語中帶著一絲堅決:「反正幽冥司於我而言也是熟門熟路,九重獄我也不是第一次硬闖了。」
一聽這回應,千色免不了有點愕然,抬頭望著喻瀾的背影,言語中帶著些微的驚詫:「倨楓原本早該入輪迴投胎,如今魂魄一入幽冥司,便會立刻被鬼差押去投生,即便是你硬闖九重獄,也不可能把他的魂魄帶回來!」
更何況北陰酆都大帝素來便是個愛記仇的角色,早前因著的倨楓事,喻瀾已經讓幽冥司的陰差們吃了不少苦頭了,算是頗有舊隙,如今她去到九重獄,絕對是凶多吉少的。
「你說的沒錯。」喻瀾微微頓下腳步,低下頭,看著懷抱中那乾癟的屍體,低低地喟嘆一聲,只覺心疼與酸楚瞬間上湧,化作一陣劇痛,揪住了她的心口。這痛楚無處宣洩,悄悄又化為熱燙的淚水,幾欲奪眶而出:「我如今的確不能把倨楓的魂魄帶回來,不過我可以去問問北陰老頭兒,倨楓投胎到了何處。屆時自然能再找回他。」
「北陰酆都大帝又豈是那麼容易商量的?」說到事上頭,千色不由想起至今還在幽冥司的半夏和含蕊,心中滿是無奈,只能繼續規勸:「就算你能再找到了倨楓,他也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他不只容貌改變,也不會再記得從前,於你而言,他也不過是個陌生人。待得他熬過了十世不得善終的劫難,他便會回歸輪迴轉生的正道,你又何必再去攪亂他的人生,讓他受更多的苦?」
本以為如此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會讓喻瀾改變主意,可是喻瀾卻只是輕輕一笑:「他受的苦,我會一分一分償還給他,他若是不記得以前,我自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雖然面容代銷,可她眼眶微紅,纖長的眉籠著平靜,話語明明那般雲淡風輕,可卻越發讓人感覺淒涼且心酸:「他的人生早已被我攪亂,生生世世,他都只能是我的!」
她不可能忘得了他,也不可能放得下他。她喻瀾從來便是這麼蠻橫霸道,她認定的東西,便就會狠狠扼在手裡,即便是將其扼得奄奄一息,又或者自己碰得頭破血流,也絕不會鬆開一絲一毫。
若說這樣做違背了倨楓的意志,那又如何?
倨楓的心思她都懂,可是她既不曾答應與他橋歸橋路歸路,也不曾答應要忘記他,那麼,她有什麼不能做的?
倨楓他即便是輪迴轉生了,忘記從前了,那又怎樣?
生生世世他都是她的男人!
他的身上早已烙下了只屬於她的印記!
千色看了青玄一眼,見到青玄眼中滿是動容,似乎很欽佩喻瀾的執著與勇氣。無奈地嘆一口氣,她突然溢出滿懷辛酸,只覺得心裡升騰起從未有過的陌生情愫,藏在靈魂深處最脆弱的那根弦被輕輕撥動,奏響了哀戚地顫音:「喻瀾,人妖殊途,你又何必執著如斯?」
「執著!?」喻瀾聽罷澀澀地一笑,心底泛起了一縷說不清是自矜自傲還是自諷自嘲的漣漪,黑眸中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陰霾:「你說得沒錯,千色,我不僅事事執著,更是堪稱異常頑固。不過我並不覺得你比我高明多少。」
千色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心底有些陌生的情愫在翻攪,卻沒有任何應答,臉冷得像是遭了霜。
明知將他人心底的隱痛擱在台面上來,實在是有失厚道,可喻瀾從不認為自己身上有厚道的特質。她從來都是隨心所欲自說自話的。「若不是我早一步盜了九轉真魂丹,今日被九重天緝拿的就會是你。」頓了頓,她突然轉過身,用一種極怪異的眼光盯著青玄,好半晌才繼續開口:「就算你的小徒弟服了九轉真魂丹,跳脫六界之外不老不死不滅,可是你說不定會因著這宗罪被關進鎖妖塔,甚至是扔下化妖池,散盡一身修為,最終被打回原形!」
聽罷這麼一番話,青玄目瞪口呆,臉色愀然一變,心頭如被電殛,只覺眼眶莫名地灼熱刺痛,胸膛之中湧上了深深的內疚。
他早就聽說師父曾打算為了他去盜取九轉真魂丹,可是他想得天真,從未考慮過師父會因為這事再受到多少牽連。他總是那般豪情壯志,許下了一個又一個承諾,可是說的往往總是比做的好,卻沒有哪一個承諾能實實在在地兌現。
他對師父的情,哪裡及得上師父對她的萬分之一?
明知喻瀾所說的句句屬實,而千色卻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垂著頭保持緘默。她不想在青玄面前承認這些,她知道自己難免也有自以為是之嫌,可是除了這些,她還能為他做什麼?
飛升的那一劫,她是決計過不了的,散盡了一身修為也罷,被打回原形也罷,但至少青玄不會再有危險。他是她看著長大的雛鳥,若真有那麼一天,她願意再變回一隻小雀兒,停在他的窗前,看他研墨抄經,安安靜靜地活在這偌大的天地之間。
這是她的初衷,也是她唯一的祈望。
「你以為你為他所做的這些,最終真的會讓他開心麼?」喻瀾知道自己的言語已經觸動了眼前這兩人內心的隱痛,那一瞬她突然覺得他們很可憐。搖了搖頭,她意味深長地望著千色,犀利的目光似乎已經透過她的眼看透她的魂魄,看穿了她的所有心思。「你可問過他想要的是什麼?」
雖然倨楓從不說,但她一直知道他要的是什麼,可是她的倨楓小傻瓜,卻為何不明白她想要的?
他以為他離開了,她就能回到以前麼?
沒了他,她不過是一個形單影只的孤魂,一棵隨水漂流的無根飄萍,在這世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說完最後的一句話,她毅然轉身緩緩消失在了黑暗的溶洞中,只留下一個難以辨識的背影,一步一步帶著淒絕與哀傷,卻也帶著堅強。
「師父。」青玄低垂著頭,蹭到千色身邊,雖然身形高大,可是卻掩不住少年時那怯怯的表情,想要說什麼,卻像是難以啟齒,只是微微耷拉著頭,神色有些黯然。
千色回轉身靜靜地看著他,突然發問:「青玄,你想要什麼?」
此話一出,青玄有些傻眼了。
方才喻瀾的言語還在他的腦海中不斷打轉,他如同在夢中被驚醒了一般,渾渾噩噩地想著,若是某一日,師父問他要什麼,他該要如何回應,卻不想著某一日竟然就是今天!
斟酌了良久,他像是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心意,這才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望向千色,聲音很輕,卻也很認真很慎重:「師父,我們回鄢山吧。」
本以為按照青玄的脾氣,定然又會糾纏諸如「成親之事」,卻沒有料到他的要求竟然會是如此簡單,簡單到千色也有些不敢置信。
「好。」她輕輕地點頭,答得認真,心裡有一股暖流在慢慢湧流。
「真的麼?」青玄一聽立即喜上眉梢,竟是下意識地便來拉她的手,顯出了幾分迫不及待:「那我們這就回鄢山去吧!」
他這麼急著回鄢山自然是有原因的。
一來,他不願師父有機會知道風錦那些所謂隱忍的緣由,也不希望師父和風錦之間再有什麼牽扯,最好的辦法便是讓師父離風錦遠遠的。二來,回了鄢山去,整座山上只有他與師父兩個人,屆時他即便鎮日死磨硬纏厚著臉皮不斷和師父說成親的事,也總能把師父煩到不得不答應,總好過如今不斷有別的事來分散師父的注意力。第三,他實在不願意師父為了他再去冒任何險,待得回到了鄢山,只要他與師父不下山不出東極,他就不信那所謂的劫,還能長腳自己找上門來不成?!
千色被他拉住手,近乎半強迫地拖拽著往前,一時有些啼笑皆非,不知他何故如此著急。「青玄,你莫要著急,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穩住腳步,唇角凝起了一絲淡淡的笑紋。
「還有什麼事?」青玄驀地停住腳步,誤以為千色要繼續管與風錦有關的閒事,一時之間已經有了些許不悅。
幸好千色並不知道他此刻的那些鬼主意,只以為他是離開鄢山太久有了些鄉愁。「你忘記了麼?今日是趙晟和素帛成親的日子。」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知道他定然是疏忽了,便提醒他:「如今喻瀾走了,誰為他們主婚?」
青玄恍然大悟,不得不暗暗思忖,師父平素裡雖然少言寡語清冷得很,可骨子裡卻實實在在體貼入微。如今倨楓出了這意外,喻瀾自然不可能再去扮那勞什子的「九公主」了,趙晟再怎麼說也是寧安王府的世子,若是沒有身為姑姑的「九公主」主婚,他與素帛的婚事恐怕就會有節外生枝的可能。
點點頭,他拉著千色繼續往前走,可一時之間他突然又停下了,轉過身,他突然很認真地細細看著千色,那專注的眼神,彷似從不認識她,而這一眼就要將她所有的一切都篆刻在心底。「師父!」他緩緩開口,可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極認真:「你想要什麼?」
千色被他那毫不掩飾的話語給驚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好半晌她才收斂心神,澄澈的眸中輾轉著溫婉之色,只是輕輕道:「青玄,回到鄢山,我們就成親吧。」
……
青玄和千色沿著溶洞一路前行。
雖然仍舊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水,可是如今的心境與方才來之時已是大相徑庭,那時青玄一路聽著風錦的訴說,滿心怒意,而千色只擔憂著青玄的安危,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些。可如今青玄溫暖的手掌緊緊握住千色那纖細的手,在這潮濕而深幽的溶洞中徐徐前行,竟然也能感受到別樣的溫暖。
溶洞入口處的光亮越來越近,待得他們出了溶洞,天色已經大亮了,只見風錦與紫蘇正等在洞口,而那之前與風錦纏鬥的神秘客已是不見蹤影。
一見到千色,風錦便就立即迎了上來,眼中有著關切,似乎是想說什麼,可一見到青玄正握著千色的手,他的腳步便不由頓住了。而此時像是故意炫耀顯擺一般,青玄將千色的手給握得更緊了,不動聲色地挪動腳步,不偏不倚剛巧擋在風錦和千色之間。
千色將青玄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心中自然能會意他這打翻了醋壇子一般的舉動,知道他最忌諱的就是風錦,便順遂他的意願,只是客氣而疏離地朝著風錦微微頷首:「掌教師兄,九轉真魂丹尋回來了麼?」
在溶洞中,千色本已改口稱他「錦師兄」,可如今當這稱呼又回到了客套的「掌教師兄」,風錦的臉色明顯地僵了,眼眸由原本的深幽變得更為黯沉。「暫時還沒有。」他答了一句,語氣中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師——」
一旁的紫蘇似乎有些驚異,張嘴正要說什麼,不料卻被他一個略帶告誡的眼神給制止了。
千色將這師徒倆的舉止清清楚楚看在眼中,只是不動聲色。「對了,凝朱前幾日遇上了玉曙,糾纏之下被玉曙給收了。」之前她掛心著青玄,還沒空理會別的事,如今想起了玉曙與凝朱之間的糾葛,便也提醒風錦。
「此事我已得知。」風錦眼眸深邃得看不見底,表情和平素相比似乎沒有任何區別:「玉曙有要務在身,待得他辦完了事,自會送凝朱到鄢山來向師妹賠罪的。」
聽得他如此回答,相比心中已是有了對應之策,千色也就不去過多操心了。「有勞掌教師兄,如今我與青玄要趕回寧安王府去,就此拜別了。」簡短的道謝辭別之後,她正打算要與青玄一同離開,沒想到風錦卻是上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師妹今後有何打算?」
「打算?!」
千色微微蹙了蹙眉,不知風錦這麼問的用意何在,正尋思要如何回答,不料一旁的青玄卻將她的手微微握緊以此暗示。接著面對著風錦,他不卑不亢地淡然一笑,竟有著沖夷的氣度:「掌教師伯,我與師父回到鄢山便會准備成親,掌教師兄若是不嫌棄,屆時請來喝杯水酒吧。」
「成親?!」如同被一道霹靂自頭頂劃過,風錦驚愕得腦中一片空白,眼角微顫,只覺得心尖一陣微微刺痛,長久以來隱匿的苦澀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不知不覺地催逼了出來。好一會兒後他才似乎反應了過來,強抑住翻湧的情緒,錯愕隨著那隱隱的疼痛被淡然掩蓋了,只是極輕地詢問:「你們,你們真的要成親?」
千色點點頭,坦然與他對視,目光澄澈如水:「掌教師兄若是覺得我這舉動有違倫常,壞了神霄派的名聲,不如就將我逐出神霄派吧。
「你是師尊親自收下的徒弟,我哪有資格將你逐出師門?」苦笑一聲,他轉過身背對著,只留下了一句話:「你想同誰成親,便就成親吧,只要你喜歡就好。」
沒有多說什麼,千色任由青玄拉著她的手離開,甚至她沒有回頭再看風錦一眼。
看著遠去的青玄與千色,紫蘇在心裡免不了又是一番腹誹,可心底卻莫名地著實鬆了一口氣。「師父,我們要回玉虛宮了麼?」她看著自己那被三昧真火燒傷的手,思及自己曾經在青玄手裡吃過虧,便就更加厭惡那雙違背倫常的師徒,心裡恨恨地下定決心,以後定要下一番功夫,覓著機會便好好報仇!
方才師父從那神秘客手中將九轉真魂丹給得回來了……至於那神秘人究竟是誰,師父沒有提及,她也就沒問,畢竟要做什麼事,師父心裡總是有數的……只要將九轉真魂丹帶回九重天去,便就可以向昊天交差了……而方才千色問起時,她一時還沒回過神,不明白師父為何要撒謊說九轉真魂丹還未找回,如今才記起,那千色不也暗中覬覦著九轉真魂丹麼……師父想必是不願再惹事端吧……
……那女人愛與誰成親都好,以後師父應該再不會想著了吧……
正當她一番沒頭沒腦地胡思亂想時,風錦卻突然發話了:「紫蘇,若是為師求你保守一個秘密,你能做得到麼?」
「師父?!」抬起頭,紫蘇有些不明就裡,神情中滿滿的都是疑惑。
「若是有什麼後果,為師自會一力承擔。」望著遠去的青玄與千色,風錦的神色中有著嚴肅,冷冷的聲音嚴苛得近乎無情:「你若是真的當我是你師父,無論如何一定要牢牢保守這個秘密!」
或許這是他能給她最好的成親賀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