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朱顏淚
平生的這一聲質問並非嚴詞厲色,可太過突如其來,倒是一下讓全無防備的昊天傻眼了。而那一瞬不僅僅的是昊天,在場的知情者個個面面相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俱不知這場面該要如何收拾。
若是回答不是,那不是打了誑語?
他們是的的確確瞞了他極重要的事。可若是真的什麼都照實說,只怕那後果誰也承擔不起。而這其中又以南極長生帝君最是為難。若不說,千色那丫頭著實是可憐,可若是說了,平生只怕也不會落得什麼好結果。
正當那一片寧靜越發往死寂發展,也越發激起了平生的疑惑之時,終於有那柔美卻不失嚴厲的聲音響徹了整個九霄殿——
「你還敢說自己不是在胡鬧!?」
平生訝異地轉過身去,卻只見他的母神——御國紫光夫人站在大殿門口。
那御國紫光夫人素來身居玄都玉京七寶山的仙殿之中,數萬年未曾出過玄都玉京了,而今她於此現身,法相莊嚴,一身大紅織金錦緞的外衫,霞帔是深青色,螺鈿珠玉,織著金雲霞鳳紋,髮上戴著九翟鳳金冠,九只翟鳳口銜細密的珍珠結子,搖曳在簪了寶鈿的鬢側,躍躍欲飛,極盡繁複,令人不敢抬眼正視。
「母神!?」昊天一見到御國紫光夫人,頓時喜了,忙不迭地奔上前,畢恭畢敬地作揖,原本提到了嗓子眼兒的心總算是微微往下擱了擱:「昊天恭迎母神!」
幸好之前他得了消息,知道白蘞半夏那幫小兔崽子們膽大包天,有恃無恐,竟然敢潛入乾元山的蓮池,搶奪走了封印平生孩兒的那顆囚魂珠,平生與那隻小雀兒又公然無故失蹤。他心急如焚之下,自然知道這事決計不好收場,自己也拿平生沒轍,便派了身邊的太白金星前往玄都玉京向浮黎元始天尊求助。如今雖然浮黎元始天尊還未現身,可母神御國紫光夫人出現,到底也能稍稍壓抑平生的氣焰了。
「恭迎母神!」一干神祗也都紛紛躬身作揖,只有平生站在原地,面無表情。
錯愕歸錯愕,平生記得,自己自從入主紫微垣開始,就幾乎沒有得空再見到母神一面,就連尋個機會前往玄都玉京,也免不了會遇上母神閉關入定什麼的,回回都吃閉門羹,可如今久未露面的母神竟然會主動出現於此,他也就越發覺得這事不簡單了。
究竟是什麼大事,竟然請得動母神的尊駕?
不用多說,昊天定然是有什麼事瞞著他的!
「平生——」御國紫光夫人輕輕喚著平生的名諱,只是徑自走到他的跟前,言語極為輕緩,可其間卻有著不可忽視的嚴厲:「你怎可如此目無尊長地質問你的兄長?!」
平生並不答話只是沉默,眼眸瞥了昊天一眼,見他彷彿心虛,不敢與自己對視,眉頭稍稍便一蹙,接著又不動聲色地舒展開,將目光給收了回來。
他不想解釋什麼,因為從昊天的言行舉止中,他便已經窺出了些什麼端倪,心中已是有了數。
御國紫光夫人一向酷愛這個次子,也了解他的脾性,而今見著這副情景,也免不了皺起眉頭,低聲輕斥了幾句:「你可曾想過,你那性子素來倔強執拗,我行我素,一旦得理就不饒人,誰能瞞你,誰又敢惹你?」
對於這斥責,平生只是一笑。「母神,我既是個一旦得理便就不饒人的角色,那也就是說——」他開了口,語氣淡然,言辭卻很有分量,黑眸明亮得令人有點不安,短暫的停頓之後,簡潔而頗具深意的言辭慢條斯理地直往那軟肋而去:「如今理在我這處?」
其實他根本沒想過要得到什麼答案,借機抬眸若有所思地淡淡瞥了瞥在場眾人的臉色,便已是暗地裡有了八九不離十的把握。
「你莫要借著我話中的字眼來套話。」御國紫光夫人很明顯是因平生那正中要害的言辭而怔了一怔,目光微微一凜,有那麼一刻,她的臉上有些寒意,雙眸仿若可以攝人心魄,低沉的嗓音威嚴不可侵蝕,自然平靜得猶如宛轉的風:「我今日可不是來同你說這些的,神魔大戰在即,山河社稷圖中除魔的玄機,你可是參透了?」
「沒有。」平生應了一聲,毫不避諱,並不曾因御國紫光夫人可以扭轉話題的先發制人而有一絲慌亂,幽幽的聲音兀自沉著而鎮靜,似黑夜朔月下悠揚的風聲。
「既是沒有,你卻怎麼還有臉做出一副渾不在意趾高氣昂的模樣?」
御國紫光夫人色厲內荏地嗔怪著,許是臉色不太好,那掩蓋不住的細紋如今都顯現了出來,密密地堆砌在眼角。
「平生前些時日雖然走了一遭輪迴,卻仍舊不懂男女之情為何物,自然參不透何謂日月陰陽縱橫交替相生相克的起源道。」似乎早就料到自己的母神會有這麼一說,平生很是冷靜。他嘴角輕輕輕揚,那股與生俱來、內形於外的鎮定全都噙在了笑裡,氣定神閒地往前一步,從容的臉上帶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所以如今平生才希望能覓個雙行雙修之人,寄望能對參悟山河社稷圖有所助益。」
御國紫光夫人輕哼了一聲,尚未回神,自然不知已經著了平生的道,還在兀自責怪:「這天界的仙家神祗多了去了,既是寄望有所助益,你卻為何偏偏要選上個那樣的……」
「那樣的?」平生低低地一笑,立刻不失時機地收網收線,將御國紫光夫人給不著痕跡痕跡地拐進了自己的語言陷阱之中「卻不知母神所謂的那樣,指的究竟是哪樣!?」
御國紫光夫人這才驚覺自己已是疏忽說漏了嘴,頓時啞口無言了。
「母神方才這麼一番話,倒是同兄長如出一轍,也不知是母子連心,還是事先商量過。」不慌不忙地掃了一眼又恢復了死寂的九霄殿,平生轉過身去,抬頭直視那神龕上供奉著的開天辟地神祗像,依舊是那般溫文似水的聲音,表面上泛漾起無邊的優雅和謙恭,可暗處卻是帶著咄咄逼人:「若母神指的是那隻小雀兒——兄長將她送來紫微垣,卻瞞著我在她身上施法,使得她有口不能言,就連與我碰觸也似乎成了罪過,而母神如今義正言辭斥責我疏忽神職,可暗地裡還是針對著她。我倒不明白,不過一隻小小的雀兒罷了,即便是我枉顧身份與她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怎麼就惹得你們這般大驚小怪,如臨大敵一般?」
言語之間,平生毫不避諱對千色的偏袒,也毫不隱藏地坦言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你說的一點沒錯。」被這麼搶白了一回,御國紫光夫人雖自恃道行,可那向來理智冷靜的腦子,也很難得地出現了瞬間的空白。頓了許久,她才不得不很勉強地循著這個話題往下,極不自然地避開平生的疑問,強自鎮定:「婁崧被封印在百魔燈中已是萬年,想必時刻思量著出了百魔燈,如何翻雲覆雨,報當日之仇,這六界生靈全都指望著你,你倒好,一心想著那小雀兒,全沒拿眾人做一回事,真是越來越長進了!」
一番故作嚴厲的斥責之後,她卻更心虛了,心裡隱隱有著預感,知道自己同樣拿這個兒子沒轍。
平生久久地站在原地,眯起眼來,微微側著頭,深邃的黑眸顯得格外明亮,見在場的眾人沒有一個抬眼與他對視,不免幽幽冷笑。「既是得了母神這麼一番責備,那平生也沒臉留在這裡,這便就回紫微垣閉關參悟山河社稷圖。」他表面言辭謙恭,嗓音醇厚,可眼眸深處閃爍著縷縷幽沉,話音一轉,森冷的容顏如同覆著三尺冰霜,幽瞳迸出點點致命幽寒,似要將空氣也一併凍結殆盡:「只不過待得神魔大戰之後,我定會親自帶那小雀兒回紫微垣,屆時無論母神答應或是不答應,我都會這麼做。」
爾後他拂袖而去,意態囂張,絲毫不理會身後一干人等的錯愕與自己那唉聲嘆氣的母神,更遑論是那氣得跳腳的兄長。
……
下了西崑崙,本該按著自己方才的所言回紫微垣閉關參悟山河社稷圖的玄機,可平生駕著雲,一番思量之後,半路又折往東極鄢山而去。
為了以防萬一,他自覺還是不要將那小雀兒留在鄢山為妙。
其實倒也不是他對那小雀兒多麼的戀戀不捨,食髓知味,他已是確定,自己同那小雀兒定然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瓜葛,且影響極大,否則自己那一向淡泊的母神又何至於擺出那樣的意態?要想弄清這其間的來龍去脈,唯有把那小雀兒留在身邊,才能抽絲剝繭,最終得到事實真相。
而且那小雀兒唯有留在紫微垣,他才能安心,東極到底不是個讓人省心之處,倘若神魔一旦開戰,那散仙聚集之處便會首當其沖!
只是平生卻沒有料到,在離東極不過百里之處,他竟是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故人——
「你這吃裡爬外的狗東西,本魔君這些年來四處尋你,你居然躲在這裡……」
即使是身在雲端之上,平生也忘不了那陰陽怪氣尖細高亢的聲音,和與那聲音形成鮮明對比的半男半女的軀體。
那是魔君夭梟!
平生降下雲頭來,只見滿身殺氣的夭梟將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給逼得一路後退。
乍看之下,那少年似乎有些面善,可平生卻憶不起究竟幾時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終於被夭梟給逼得退無可退,那少年一聲嗷叫,如同獸鳴,似是極為氣憤:「當初是你將那心賞給我的,如今你竟然為了得到那些修為,想要吸了我的魂魄……」
平生頓時明白,原來那少年是隻寄居在凡人軀體上的瘟獸。
看樣子這兩人似乎是早前有過什麼協定,如今夭梟卻是反悔,便打算要將這隻瘟獸置諸死地。
夭梟渾然不覺平生正默默注視著這一切,只是志得意滿地繼續逼近那瘟獸:「吸了你的魂魄,我便可以得了那近萬年的修為……神魔大戰之時便就多了一份勝算……日後,魔君一統六界之時,定不會忘了你的這份功勞……」
「休想!」那瘟獸雙眼一紅,如同要滴出血來一般,露出了森森地尖牙和鋒利的指爪,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同夭梟拼個你死我活,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狠狠地嗷叫:「我再不會為你賣命……」
夭梟輕蔑了望著那瘟獸,揚起手來,陰陽怪氣地尖亢而笑,話語中鋪天蓋地散發出攝人的戾氣:「無需你再賣命,你只需交出你的命……」
語畢,一道銀光倏地閃過,夭梟已是伸手向前,指尖生出幽藍如同淬毒一般極尖利的指甲,直往那瘟獸的喉間戳過去——
平生右手拇指輕輕一掐,蹭破了食指的皮肉,借著那指尖凝起的細小血珠輕輕一彈,卻猶如是鋒利的兵器一般,擊在夭梟的手上,使得她那五隻手指的指甲齊齊斷裂!
而那瘟獸也是趁亂虛晃一下,躬身滾到了一旁,險險地避開了那致命的一擊。
「哪個多管閒事的?!」眼見煮熟的鴨子從手裡飛了,夭梟頓時就怒了,額間青筋暴露,回轉身一聲懊惱地尖利喝問,震得周遭的樹木都抖落了不少樹葉。
平生不慌不忙地越下雲頭,一身紫袍俊雅出塵,舉手投足從容不迫、鎮定自若,明明是一時多管閒事,可他卻並不開口回應,黑眸會變得黝暗深沉,如同勾魂攝魄的符咒一般,讓人只能服從,倒把那瘟獸給驚呆了。
「你是——」夭梟也驚得退了一步,好半晌敢長籲一口氣,朝著他伸出手指,不怎麼敢確認地詢問:「你是平生!?」
「夭梟,別來無恙。」似乎也覺得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平生眉目半斂,對她的驚愕視若無睹,聲音沒有提高半階,卻莫名地讓人不寒而栗:「許久不見,你仍舊是這般的——」他客氣的隱去了那最後的形容,可看他的神色,便也能猜出,他用以形容夭梟的詞藻,必然不會是什麼好話。
「許久?」夭梟從那震驚中漸漸回過了神來,終於恢復了平素的的不陰不陽,她久久地瞅著平生,突然古怪地一笑:「不久不久……」
拖延著話尾,她已是撲了上來,使出了十足的力氣,打算一探平生的虛實。
其實倒也不是自不量力,她自知不是平生的對手,可卻也有把握,即使今日輸在這裡,平生也定不會怎麼為難她,畢竟婁崧與她同用一個軀體,若她真的交代在了這裡,萬年神魔大戰,平生定然會背上個勝之不武的惡名。
而且當年那與她在洞穴裡激戰的凡人青年,她至今還無法確定起身份,似乎自那次露面之後,那凡人就消聲滅跡了。不知為何,她總有特別的感覺,直覺那凡人青年和平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正好趁著這個機會一探究竟。
眼見夭梟撲了過來,平生將手往身後一背,不慌不忙地往後一退便就避開了,接下來,夭梟的攻勢越發凌厲,平生雲淡風輕,全沒有當成一回事。直到那瘟獸眼見有機可趁,借著這機會打算逃離。
當他覓著空隙,趁著夭梟攻向平生之時,從平生身後擦身逃走之時,平生卻突然嗅到了他身上有極熟悉的味道——
那居然是千色的氣息!
難道千色之前會與這瘟獸有什麼關系?
按照夭梟所說,這瘟獸躲在這裡東極不過百里的林子裡,似乎時日不短了,難道這瘟獸在他離開之後曾經上過鄢山?
千色如今沒了內丹,沒了修為,若是——
他突然莫名地緊張起來,擔心千色遭遇什麼不測,一時失神,竟然沒能躲開夭梟的襲擊,被夭梟一爪撓在胸口,瞬間便是五道深深的傷口!
平生後退了兩部,眼見討得了便宜的夭梟獰笑著逼近,便不打算再同她客氣,正要凝起力將她擊退之時,卻發現自己的修為已是剩下不到三成!
怎麼會這樣?!
他全然不明就裡,一時思緒混亂,不對自己的處境憂心,反倒是對千色的擔憂越發深重起來。
「大膽孽畜!」
正在這關鍵時刻,雲端一聲厲喝,一根金光閃閃的髮簪當頭而下,險些砸在夭梟的頭頂上。幸好她眼明手快,躲得及時,才避開了這一擊,而那髮簪落地之時,也激起了不少碎石,可見力道不小!
不用說,來的定然是個不容小睽的人物!
夭梟素來是個機敏的角兒,眼見著不可能再佔到什麼便宜,還有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她便立刻也趁著平生發怔之時,立馬化作一陣黑煙隱匿而去。
「平生,你——」御國紫光夫人降下雲頭,見著平生胸見那悟到深深的爪印,強忍著怒氣,臉已是頗為發青:「你不是說要回紫微垣麼,幾時竟然也學會了陽奉陰違這一套?」
平生並不搭腔,只是怔怔地立在那裡,下一瞬,他的胸口突然裂開一道傷口,鮮血奔湧而出!
……
擱下手裡的針線,千色理了理手中那縫制完畢的喜服,抬起頭望了望屋外蒼茫的暮色。
這喜服到底是一針一針縫完了,擱在這裡吧,即使那個當初向她討要的人已經不會再回來,可到底那人曾經存在過。
也不知這鄢山之上的一切會存在多少年,爾後便風化無痕。
一切終歸是要塵埃落定的……
將那喜服疊好擱在床榻邊,她起身站在桌案前,一番思索,提筆寫下了一首詞——
細雨送黃昏,遺夢南柯憶到真,執念萍逢成落寞,貪嗔,緣淺情深各幾分。
雲過月無痕,彼岸花開不可聞,持手難留來去者,拂塵,猶自悲歡飲水人。
她並不喜好舞文弄墨附庸風雅,這麼一闋詞,那般粗糙,也不過是想表明她的心境罷了……
她與他的一切,終是南柯一夢。
最終不捨地再回眼望了望這寢房內的一切,包括那喜服與尚未完成的鳳冠,她終於下定決心,便往門外走。
卻不料門外竟有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在哪裡,竟似乎已是等了她許久的模樣。眼見她一出來,那人便就立刻望向她,眼眸中深長繾綣的悲憐,表情是前所未有地嚴肅,但是看著她的眼神又萬分地溫柔。最終那人薄唇悠悠的一嘆,出聲詢問:「你這又是打算要去哪裡?」
此人正是半夏。
望著眼前這熟悉的面容,千色毫不驚訝,只是輕輕一笑,答得甚為雲淡風輕:「紫微垣……」
「本以為你離開,便就不會再回去……」半夏話語中似乎有著諸多暗藏的感慨,那話語一字一字,慢條斯理的進入她的耳中,到最後,竟然成了一種規勸:「你這次回去,是打算要繼續那看得見摸不著的日子麼?」
這樣的言語,無疑就是昭示,半夏根本就已經知曉了青玄和平生是同一個人,而且他絕不會是才知道的!
只是對於半夏的意圖,千色也已經不想再去猜測了。她搖了搖頭,明明直視前方,卻又似乎是對一切視而不見,眼就這麼無神地愣愣定在了一處,像個已經沒有感覺的軀殼,整個神色顯出一種極可怕的空茫:「我去把心還給他……」
「糊塗!」半夏低低地呵斥了一聲,像是已經全然猜透了她的意圖,聲音嘶啞低沉,蓄積著惶惶不安,恐懼擔憂,甚至還有深重的內疚,把心也侵蝕得空洞了:「你卻為何不問,他當初把心給你之時,可曾有想過要你還?」
「青玄必是不會要我還的,只是青玄已經不在了——」千色低垂著頭,眉目平靜,眼底沒有一絲的波瀾,極輕的聲音裡蓄著極淡然的拒絕,頰上始終是一片缺乏血色的蒼白,瞬間便將彼此原本咫尺的距離拉得遠如隔絕到了千里之外:「所以這顆心還是還給平生帝君罷。」
「平生,青玄——」咬著牙,半夏一字一頓,似是在強忍著什麼:「那不都是他麼?」
早在千色將青玄帶回鄢山之時,他便就已經知道青玄的真實身份是入輪迴經歷男女之情的北極中天紫微大帝平生了。其實也是因為含蕊同北陰酆都大帝鬧翻之後,一氣之下離開了幽冥司,投奔了居於玄都玉京仙殿的御國紫光夫人。不僅僅如此,就連將趙晟送去寧安王府等等一系列的事,也都是御國紫光夫人暗地裡點化含蕊的。原本他得了含蕊的消息還不明就裡,後來才知道,含蕊為了趙晟,私自撕了生死簿。而要為自己那人身仙籍的兒子渡劫,唯有浮黎元始天尊座下的十二位帝君才能辦得到。這事本就棘手,北陰酆都大帝雖然身為外公,必然也是不會輕易應允的,卻不想那青玄竟然有著如此非凡的身份與地位,他便就自然守口如瓶,從善如流。
甚而至於,那時也是他故意慫恿毫不知情的木斐空藍等人將千色與青玄的關系給故意曖昧化的,為的當然是寒磣風錦,卻不想青玄竟然對千色認了真。
這無疑是更合他的心意,畢竟那時千色情傷累累,又天劫在即,若是能得一個如此身份之人全心呵護,倒也無需他們瞎操心了。
所以青玄對千色的情意,他不僅樂見其成,更是時時不忘借著各個師兄師弟於無形中推波助瀾,然而他也不忘牢牢保守這個秘密,就連白蘞也未曾透露過分毫。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一切美好的預想最終竟然會往這樣一個不可收拾地局面發展而去。是該嘆一聲天意弄人麼?
如此一來,他又怎麼可能沒有內疚?
「平生是平生,青玄是青玄。」終於抬起頭了,千色直直地看著半夏,臉上笑容帶著迷惘,可眼眸燦爛嫵媚得像在血中綻放的花,灼亮得不可思議,可聲音卻是干澀的嘶啞:「平生什麼都不記得了,所以青玄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半夏一時語塞,也不知該要說什麼才能使她打消念頭,便只好祭出殺手鐧:「你若真的打算如此——那孩子又該要怎麼辦呢?」
他聯合白蘞風錦等人前往乾元山奪取那顆囚魂珠,為的就是這——他不相信,哪一個為人之母的,能捨得離開自己的孩兒!
只可惜他卻不知,螳螂捕蟬,那隱匿在後的黃雀也是為人母者。
「半夏,你不必危言聳聽了。」御國紫光夫人現身鄢山之上,語調裡有著責難,而稍稍頓了頓,沉穩又富含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卻是不折不扣的威脅:「卻不知你可還記得我當初施與你一家三口的恩惠?」
「夫人!?」半夏大為震驚,一時囁嚅,全然不知如何應對了。
千色從沒見過御國紫光夫人,當然識不得眼前這婦人的身份。而御國紫光夫人卻已是先發制人,雙眸緊緊盯著他,刻意淡然地開口道:「小雀兒,我是平生的母神,你可知平生他受傷了?」
之前聽平生說要回紫微垣,她便打算私下裡來鄢山找這小雀兒的麻煩,卻不料平生陽奉陰違,竟然先一步趕往鄢山。若非遇上夭梟之時,她正巧途經,一切只怕已是不堪設想了!
「受傷?」乍一聽這消息,千色便就急了,只覺唇間似是湧起一道苦澀的味道,從舌尖一直延續到舌根,苦不堪言。她疾步上前,那滿臉的震驚於擔憂全都借由言語顯現得明明白白,清清晰晰:「他怎麼會受傷?他傷了哪裡?嚴重麼?」
御國紫光夫人冷冷地哼了一聲,言語冷漠中帶著點輕蔑:「你與他春風一度,他的修為幾乎都被你吸了去,遇到強敵,哪裡還有抵御之力?」
千色被這話哽得言語不能,只是低著頭保持沉默,腦中反反復復地都是一句話:
你會害死他!
你會害死他!!
你,會害死他……
見千色這麼一副模樣,御國紫光夫人倒也有些於心不忍。其實,她並不見得多麼厭惡眼前這個女子,只是因著自己兒子為了這個女子不惜對她陽奉陰違,甚至連性命也不愛惜,難免會有遷怒。緩了緩語調,她試探地詢問:「你可是真心望他好?」
千色抬起眼來,眸中已有淚光,卻是屏住呼吸只能忍著,生怕一個不慎眼淚淌下來,再給平生平添疼痛,只能咬緊牙微微頷首。
御國紫光夫人幾乎是不忍猝睹了。
「那你——」她本想將那挖心相還的言語只說,卻發現自己如今已是說不出口,只能含含糊糊地一語帶過:「那你便做你該做的去吧!」微不可聞地長嘆了一口氣,她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來:「將你的孩兒交給我吧,無需擔心,這既是我的孫兒,我必然會帶他去玄都玉京,好生照料的。」
顫抖著手,千色從衣襟裡掏出了那還帶著她體溫的囚魂珠。那紅彤彤的珠子裡,那如絮一般漂浮著的物體已是緩緩結出了個嬰孩的輪廓。
那就是她的孩兒麼?
儘管萬分不捨,儘管不情不願,可最終這顆珠子仍舊是不得不從她的指尖,落入了御國紫光夫人的掌心……
……
平生在紫微殿裡打坐休憩。
他胸口上的傷痛得極厲害,像是陳年的傷口未曾癒合完全,一個不慎便將那本已結痂的脆弱肌體給全然撕裂了一般,錐心刺骨。可是這倒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遇到夭梟君之後便就受傷,爾後他的母神出現,竟是下令隨侍的玄都玉京侍者強行將他送回紫微垣療傷!
他半路折往東極鄢山的主意也是突然興起的,而母神——想必也是打算去東極鄢山,否則也不可能會打那裡經過!
母神為什麼會去東極鄢山,莫不是相對千色不利?
如今他倒是越來越擔憂那隻小雀兒了。早知便不管那瘟獸如夭梟君的閒事,也不會有這許多的意外!
紫微殿的殿門似乎是被誰輕輕推開了。平生心中莫名地一悸,睜眼一看,卻見來者竟然是一身鮮紅衣裙的千色!
仍舊是一身鮮紅的衣裙,可他總覺得,這身紅衣說不出的古怪。
見到相見之人就這麼出乎意料地現身在自己面前,饒是平生,也難以壓抑胸口翻湧的情緒。可惜那情緒翻湧得狠了些,絞著氣血也一併上湧,疼痛瞬時加倍。「你不是說你哪裡也不想去,只想留在鄢山……麼?」捂著胸口,他明明有著難以言喻的竊喜,可卻還是說著負氣話。
千色一步一步徐徐地走近他,即便壓低了聲音,卻還是壓抑不住言語中的顫抖,吐口而出的是極莫名其妙的言語:「鄢山上的轉日蓮都開了……」
「那一日上山不就已經開了麼?」平生有些納悶,見她立在御座前,忍不住伸手將她攬進懷中,心思早就沒在這問題上了,卻還本能地繼續著無意義的詢問:「有什麼特別的?」
「的確是沒什麼特別的……」她在他的懷中瑟縮了一下,爾後抬起頭輕輕地笑,只是伸手撩了撩滿頭烏絲,仰起纖細圓滑的頸項,任紫微殿中夜明珠的光暈熨貼著她每一寸肌理,最後投射在御座上,與他的影子交融,映出曖昧而深淺交錯的陰影。再後來她竟是第一次伸手,主動攬住他的頸項,手指輕輕撫觸著他胸口的傷,憶起他當初為她挖了自己的心,那種痛楚幾乎是無法想像的。「帝君你好好休息吧,從今往後,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的。」
「你是說真的麼?」平生敏感地覺察到她極為不對勁,可一時卻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忍住傷口的疼痛,他熱燙的薄唇蜿蜒到她頸間,反復輕咬著,嘗盡了那即便嘗過千萬次,仍舊無法釋懷的滋味,爾後黑眸筆直的望進她的眼底,不許她挪開視線:「莫不是見我受了傷,你便就說些討喜的話取悅我?」
千色搖搖頭,任他在那寬大的御座上躺下,伸手輕輕覆住他的眼眸,心裡默念著御國紫光夫人所教的咒語,被她冰涼的手覆住雙眼,平生心中大慟,不知何時開始有了說不出的莫名恐懼感,他想說話,可是眼皮卻不由自主地越黏越緊,睡意猶如浪潮一波一波侵襲而來,捆綁著他,束縛著他,像是要將他就此拖進無邊的黑暗當中,永永遠遠地埋葬。
……
終至於塵埃落定,她有些恍惚地凝望著他的容顏,看他平素犀利如鷹現下卻緊閉的眼眸,飛揚的眉端,淡薄的唇線,好像有一支筆正沿著他的輪廓細細描繪,每一筆每一劃,即便是日後歷經罪孽業火的焚燒,她也會永永遠遠銘記這屬於他的面容,生生世世,即便是天涯遙望,也定要相離不相忘。
從此以後,她與他再無關聯,即便是她淚如雨下,他也不會再有絲毫疼痛。
她不過是他入輪迴歷情的一段過往,他歸了神職,一切俱是遺忘,可她卻陷在那段記憶中,再也無法自拔。
這世上總需要有一個人放手,也總需要有一個人銘記。
既然他已不記得,那麼就由她來銘記。
不知他可看出了,她今日穿的是喜服,是親手縫製了打算與他成親之時穿的。
她可以放手把心還給他,卻不知誰能把生生世世的承諾還給他。
讓她最後再看他一眼,不管他是平生,還是青玄——
再會,再不相會……
……
一陣風輕輕拂過,那一身殷紅的衣裙瞬間消失,平生的頸間全是濡濕的淚水,而那根他親手為她做的金絲檀木簪子,「叮噹」一聲掉落在了他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