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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色霜青》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平生嘆

  「誰是你祖母?」

  平心而論,平生自認這個問題倒也算不上是探人隱私,畢竟他如今主宰這九重天上的大小事務,遇到個陌生的小娃兒,隨口問一句來歷,也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他全然沒有料到,他這疑問才剛一問出口,那小娃兒倒像是受了驚的刺蝟一般,頓時生出了幾分警覺,忙不迭地將身子挪開了少許,就連那粉紅色肉嘟嘟的丸子臉也突然一下生出了幾分與年齡不合的嚴肅來,張嘴倒是反問他:「你是神籍司的?」

  瞧瞧,那神情,那氣度,那言語,那派頭,比之他這個北極中天紫微大帝,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不是。」平生揚起眉,唇角揚起似笑非笑的紋路,竟然也極認真地對著這個故作嚴肅的小娃兒搖搖頭,可黝暗的黑眸在掃過那小娃兒精雕細琢的五官之時,其間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奇異光亮。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小娃兒越看越覺得與她長得又七分相像呵……

  「倒也對。」聽了平生這樣的回答,那小娃兒半信半疑地將他上下細細打量了許久,這才像是信了九成,繼續埋下頭專心致志的剝著掌心裡剩餘的葵花籽,嘴裡嘟嘟噥噥,含糊不清地念叨著:「神籍司那專司神籍的傢伙長得不如你好看。」

  這算不算是變相的稱讚,或者是恭維?!

  平生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也不知是該感到高興,還是該感到尷尬,只好輕咳了好幾聲,厚著臉皮將這話當做是讚美。「多謝誇獎。」他唇角揚起一抹笑,眉眼間蓄著雲淡風清,可卻沒有放過此刻正困擾著他的疑惑:「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這個小娃兒攀爬七寶神樹,被人發現竟然毫不慌亂,我行我素,不得不讓他懷疑其來歷和身份。這玄都玉京之上,就連神祗們也都謹言慎行,不敢造次,這小娃兒卻為何毫無畏懼,肆無忌憚?

  「既然你不是神籍司專司神籍的,我為何一定要回答你的問題?」那小娃兒似乎很是喜歡葵花籽,剝那瓜子殼的動作極為細緻,爾後將剝好的瓜子擱進嘴裡細細地咀嚼,他很是不屑地抬起半隻眼來,意態囂張地瞥了瞥平生,竟是全然沒有將其放在眼裡,不僅不肯回答,竟然還振振有詞地駁斥道:「我姐姐說,你有問的自由,我有不答的自由。」

  聽罷這樣的回應,平生面容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了。

  「你姐姐?」頓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開口詢問,蹙起的眉像是一抹古怪又嘲諷的痕跡,無形中扭曲了他的俊顏,深幽的眼瞳中有陰冷的火焰在跳動灼燒著:「你姐姐又是何方神聖?」

  越是交談,他對這個小娃兒的身世來歷越發好奇。

  那小娃兒絲毫沒意識到平生那表情變化所產生的心理波動,心無城府地繼續咀嚼著五香葵花籽,末了,他吐出嚼不爛的殼子,也順道含糊不清地吐出兩個字:「苗苗。」

  平生一時錯愕,全然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麼話,眉蹙得更緊了,不由立刻追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姐姐是苗苗!」那小娃兒似乎是被平生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舉動給惹得有些不耐煩了,頓時鼓起腮幫子,使出吃奶的力氣加大音量,末了他長籲一口氣,似乎很有些惱怒,把頭扭向一旁埋怨道:「和你說話真費勁!」

  平生無言以對……

  「你既說你是從一個大珠子裡鑽出來的,那麼你便如鬥戰勝佛當日從靈石中孕育出一般,是得天地靈氣而成的,無父無母。」沉默了許久許久,無聲地睇視著那小娃兒剝食葵花籽的舉動,平生好不容易才尋回自己的聲音,收起了之前步步進逼的追問態度,將語調盡量放得輕緩柔和,斂去眼眸中的精光,不動聲色地微笑,循循善誘:「若是如此,那你想想,你為何會有祖母,還會有姐姐?」

  誰知那小娃兒並不上當,將剩下的葵花籽全都剝完,然後一股腦擱進嘴裡,甚為滿足地品嚐著。將那些葵花籽都吞下肚了,他才慢吞吞地轉過頭來,對著平生說了一句幾乎能將人氣得七竅生煙的話:「我姐姐說,你問我,我問誰?」

  說完趁著平生一時錯愕發愣的當口,他俏皮的吐了吐舌頭,竟然在那細細地枝椏間站了起來,身後那火紅的羽翼輕輕扇動,看樣子頗有躍躍欲飛的打算。

  「等等。」平生低低喝住他,細細盯著他身後輕輕呼扇的羽翼,深不可測的眼中閃著的別有深意的光芒:「你這是打算要去哪裡?」

  似乎很討厭平生這有些咄咄逼人的語氣,那小娃兒故意努出半截舌頭,用手指點著眼皮往下一拉,扮了個滑稽的鬼臉,口頭禪似的脫口而出:「我姐姐說,我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你管不著。」

  「如此看來,你那姐姐倒甚是不可一世,氣焰囂張呵。」看來,這小娃兒頗為崇拜自己的姐姐,時時刻刻不忘把姐姐掛在嘴邊。平生終於被他的這一番言行舉止給逗得忍俊不禁了,忍不住感慨有其姐必有其弟。這小娃兒的姐姐也不知是什麼模樣,想來應是比這小娃兒更有趣的吧!?「小娃兒,你可知這九重天之上,你是第一個膽敢這樣與我說話的……」低低喟嘆一聲,平生一時頗有些無奈,不知自己為何會拿個小娃兒束手無策。

  「哦。」那小娃兒應了一聲,童言童語的,全然沒有意會出平生這感嘆背後的含義,反倒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是有意氣他,還是無意的安慰:「你放心,會有第二個的。」

  接下來在平生的目瞪口呆中,他扇動翅膀緩緩飛離了七寶神樹,那巨大的火紅的羽翼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狠狠地灼燒出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平生的心湖中堪堪蕩漾,激起了揮之不去的漣漪。

  悄悄捏了個訣子,平生隱匿了身形,暗暗尾隨著那小娃兒,只見他一路往前,最後竟是飛到了玄都玉京後山的碧霞溪畔。

  而那裡有個身著紅色小襖裙的女孩正背著手等著。

  和那個小男孩一樣,那女孩的背上也有著一雙火紅的羽翼,梳著包子頭,看上去與那小男孩身量相當,頗為扎眼。

  正當那小男孩落地之後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看樣子是打算嚇唬那個小女孩,可那小女孩卻冷不防一下子轉過身來,粉妝玉琢的小臉上有著和年齡完全不符合的老成,張口便就是低斥:「芽芽,你居然和那人囉囉嗦嗦說了那麼久的話!」待得那小男孩囁囁嚅嚅地走進了,她伸手狠狠揉了揉那小男孩兒的頭,順勢還輕輕擰了擰那小男孩的耳朵算作告誡,語氣甚為嚴肅:「你忘記祖母說過的麼,遇到穿紫袍的,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原來方才那小男孩與平生在七寶神樹上的交談,她都知道。

  遇到穿紫袍的,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平生心裡「咔嚓」一聲響,似乎是冰山的某一角突然坍塌了,頓時覺得有些呼吸困難。他眯起眼,緊緊盯著那一雙明顯是雙生龍鳳胎的小娃兒,黝黑的眸中有著零星閃爍的火花,不放過他們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和動作。

  這九重天之上,能夠穿紫袍的,也就只是他一個而已……

  這兩個小娃兒的祖母,分明是教唆她們倆見到他就躲……

  躲他作甚?

  為何要躲?

  這其間到底有何用意?!

  被擰了一下耳朵,雖然並不怎麼疼痛,可小男孩芽芽苦著臉,臉上全是委屈地表情:「原來那人穿的就是紫袍麼……」低低地咕噥著,他抬起眼來似乎很是不服氣,眼中閃爍著理直氣壯的光芒,一派天真地反駁道:「苗苗,我從沒見過紫袍,又怎麼知道他穿的就是紫袍?!」

  被芽芽那非同一般人的思維方式給氣得咬了咬牙,苗苗皺了皺眉,看著他一臉的委屈,覺得自己很是無力:「芽芽,你……」她似乎也拿著弟弟沒什麼辦法,好一會兒之後,才伸出手指無奈地輕輕戳了戳他的額心,言語中全是恨鐵不成鋼:「你這個腦瓜子你裝的都是什麼?葵花籽麼?」

  一聽葵花籽,芽芽頓時來了精神,抓住苗苗的衣袖撒嬌:「苗苗,祖母這次帶你去凡間,帶了什麼東西回來?」為了配合語氣,他眨巴眨巴忽閃著大眼睛,那神情如同是惹人愛憐的小獸,令人無法狠下心拒絕。

  有點受不了被芽芽揪著袖子撒嬌,苗苗瞪著他,拖長了聲音:「帶了你最喜歡的——葵花籽!」語畢,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荷包,擱在芽芽的手中。

  那小荷包裡擱著的無疑都是又大又香的葵花籽,芽芽不禁一聲歡呼,如同得了什麼了不得的寶物一般,在原地蹦蹦跳跳,雀躍不已。

  之後苗苗說了些到凡間去的稀奇古怪的見聞,其間不時提到「祖母」。平生躲在暗處聽得清清楚楚,卻怎麼也想不透那「祖母」究竟是何方高人,有著怎樣的身份,直到那剝著葵花籽聽得心不在焉的芽芽突然插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嘴:「對了,苗苗,方才那個穿紫袍的說,我們如果真的是從珠子裡鑽出來的,就是得什麼天地靈氣孕育的,無父無母——苗苗,我們是不是真的像鬥戰勝佛那般天生天養,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雖然於他們而言,是珠子不是石頭,可那又有什麼區別呢?

  「傻子,你以為自己是猴子麼?」苗苗頓時氣極,只恨自己的弟弟一派天真爛漫太好拐,竟然會被那個「穿紫袍」的給誤導了。「我們當然有爹有娘!」在芽芽的頭上輕敲了一記,看著芽芽苦著臉委屈地表示抗議,苗苗這才壓低了聲音,輕輕道:「祖母曾經對我說過,你長得像娘,我長得像爹……」

  蹲在溪流邊,使勁咀嚼著嘴裡香噴噴的葵花籽,芽芽伸了伸脖子湊近水面,就著那潺潺的溪水照了照,只見那倒影是個鼓著腮幫子,兩頰各努著肉的圓嘟嘟的一張臉,頓時全然不經大腦地感慨了一句:「娘長得,還真難看……」

  「胡說八道!」苗苗又斥了一句,免不了曲起手指一下重重地瞧在芽芽的頭上。

  「苗苗,別打我的頭,很痛的——」這一下是真的被敲疼了,芽芽捂著被敲的那處哀哀地低叫,眼裡都快擠出淚來了,可是抬起頭,他看著苗苗的臉,突然像是有什麼新發現一般嘿嘿一笑,彷彿瞬間就忘卻了所有的疼痛:「哎,苗苗,我突然發現,你和方才那個穿紫袍的,長得挺像呢……」

  芽芽這話一出口,自然免不了又被苗苗重重地敲了一記,可是這句話卻如同是投入平生心湖的石子,將那本就不平靜的水面給掀起了軒然大波。

  平生目瞪口呆地死死盯著那個叫苗苗的小女孩,不說倒沒覺察,如今遭了提示,卻是越看越覺得,她那五官與輪廓生生與他自己如出一轍!

  這——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平生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麼回到紫微垣的。

  他只知道直到芽芽和苗苗離開了,他也還立在那碧霞溪邊,呆若木雞,就連自己捏的訣子時效已過,不知不覺現出了身形也沒有反應過來。

  在他的心裡似乎是有一根極細極細的絲線,將他一直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又一個細節全都穿連在了一起,連成了一個連他自己也不敢置信的事實雛形。

  在跨入紫微殿的那一瞬間,他見到了正在大殿內灑掃的紅藥,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頓時把眉宇一凜,眼中肅然掠過一道光芒,溫和的容顏裡因此有了抹肅殺的意味,淡然的語調,冷得像是臘月寒風:「紅藥,替我立刻將雲澤喚來。」

  紅藥如今雖然未曾修成仙身,可是自打凝朱死皮賴臉留在玉虛宮不肯再回來之後,這紫微垣裡,她倒算的上是最能近得平生身側的女子。「帝君,可是出了什麼棘手的事?」擱下手裡的拂塵,她看著平生透著青白的臉色,神情之間透著疑惑與擔憂:「您的臉色似乎不太好——」

  狠狠地一閉眼,平生低低喝道:「快去!」

  那凌厲的語調並著怒氣,讓紅藥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唾沫,立刻像是慌了神的兔子,跌跌撞撞就往大殿外跑,迫不及待地去尋雲澤元君。

  須臾之後,雲澤元君入了紫微殿,卻見平生一反常態,站在御座旁側,手擱在御座的扶手上,將那祥瑞的浮雕給捏得緊緊得,不免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帝君——」雲澤元君試著開口喚了一聲,卻不料平生毫無預警地轉過身來,往昔溫和的神情連一丁點的痕跡都不剩,毫無笑意的他,顯得格外冷峻且漠然,陌生得像是換了一個人。

  雲澤元君突然有了些不太好的預感,只是一徑低垂著頭,沒有再度抬頭的膽量。

  定了定神,居高臨下地睇視著雲澤元君,平生終是開了口,一字一頓,敲金斷玉一般,讓人不由打從骨子裡發顫:「雲澤,近日你徹查清理了神籍司所有的冊簿,可發現有什麼遺漏之處?」

  雲澤元君微微顫抖了一下,心懸得高高的,全是忐忑,可表面上還能維持著極鎮定的模樣,將謊話說得全無一絲破綻:「回稟帝君,那些冊簿全都清理妥當了,並沒有任何的遺漏……」

  平生那紫袍的衣袖拂過御座,耀起一圈金色的弧,清俊的容顏一片陰霾,濃眉緊皺,眼中有冷到了極處的光一閃而過。「還想隱瞞?」突兀地打斷雲澤元君的言語,平生咬牙切齒地,字句從牙縫間擠出,足以顯示他那勃發卻也隱忍的怒意:「若是沒有遺漏,那麼,你倒是告訴我,玄都玉京之上那一雙自稱從大珠子裡鑽出來的小娃兒究竟是哪家的仙童?父母是何方神祗仙家?為何冊簿之上毫無記載?!」

  「那是,那是——」雲澤元君語塞了,只是將頭越埋越低,似乎還想尋找藉口挽回這已經無法挽回的一切。

  厲喝一聲,平生陰鷙冰寒的黑眸深處,凝著炙熱的怒火,熊熊燃燒,讓人膽寒:「說實話!」

  雲澤元君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臉色發白,終是抵擋不住平生怒氣的侵襲,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能無奈地低語:「帝君,屬下不敢說……」

  一個「不敢」道盡了那一切被掩埋的真相。

  能夠讓雲澤元君「不敢」的角色,似乎不用再多言贅述,一個一個全都呼之欲出了。

  冷眼看著雲澤元君那誠惶誠恐的模樣,半晌之後,平生長嘆一口氣,強壓下心肺中因被欺瞞而撕裂般的痛處,沉痛而艱澀地一字一字訴說著:「雲澤,你跟在我身邊十數萬年,我信你更甚於我血脈相連的兄長,卻不想,如今就連你也在想方設法地欺瞞我,蒙蔽我?!」臉上掠過痛苦的抽搐,他深吸一口氣,無法抑制身體的顫抖,似乎是從那滅頂的絕望中裡勉強拉回幾許神智,緊閉痛苦的雙眸,就連唇畔的笑也變得淒楚,只是連連道:「好!好!!好!!!」

  「帝君……」雲澤元君甚為不忍,囁嚅著喚了他一聲,卻是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能將身子伏低,強忍著心底的煎熬。

  其實這些年來,他未嘗不是在受著良知的煎熬,本以為隨著日日漸漸過去,一切能被漸漸淡忘,卻不想偏偏是在這時候被平生給識破了一切。

  只是即便有極重的負疚感,他也是沒有膽量坦言真相的。

  他要怎麼訴說那個痴情的女子所遭遇的一切?

  那種就連旁觀者也能感受到的錐心刺骨的疼痛,他不忍也說不出口!

  「你下去吧……」彷彿這逼問耗盡了身體裡所有的力氣,平生頹然坐在御座上,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而雲澤元君無聲的迅速退了出去,整個偌大的紫微殿,只餘下平生一個。

  滿臉盡是疲憊之色,平生已是完全喪失了平日的意氣風發,像是經歷了一場從未有過的打擊,所有的狂傲不羈全都變成了沮喪,滿腔難以言喻的痛苦無法壓抑,不斷沖擊著五臟六腑。

  也不知何時,紅藥悄悄地進來了,呈上了他最喜歡的「廣寒銀梭」,這才壓低了聲音,盡己所能地勸慰:「帝君,莫要生氣了,元君大人他,也是有苦衷的……」

  「紅藥,你可明白我如今的感覺?」御座的扶手處,左手五指掐印不覺深陷成溝,平生鬱鬱地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溫熱的茶水滑過喉間,卻並未覺出什麼甘美來,只感到滿腔苦澀猶如黃蓮入腹,難以下咽。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開口,心底卻舔拭到了無法掩飾的蕭索:「許多許多事,我疑惑非常,卻全然無法探究真相……」

  聽著平生這樣的言語,自然能體會到那種被欺瞞的無力感,紅藥不免有些心酸。

  其實一切的一切,她雖算不上一清二楚,可雲澤元君並沒有防備過她,所以她也算是隱隱約約知道一些。一直沒有告訴平生,是因著她時常見雲澤元君深鎖著眉宇,知道這事必然牽連甚廣,也就不敢輕易地透露出什麼。

  她一直戀慕著雲澤元君,自然不會做出賣他的事,可而今——

  終於下定了決心,她狠狠咬牙,突然開口問道:「帝君,你還記得以前那位伺候你夜閱公文的千色姑姑麼?」

  「千色?!」雖然知道這一切肯定會和千色有牽連,但是許久沒人在平生面前提起這個名字,喚出口時,就連平生也略略覺得有些陌生晦澀了。「她怎麼了?!」每一個字從嘴裡吐出時,他都能感覺到胸中氣血都在翻滾,洶湧的浪頭一般一浪高過一浪拍打著心扉,雖然明知紅藥的言語會為他帶來新一輪的震撼,可他卻逼迫著自己鎮定如斯。

  「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紅藥低垂著頭,也不知道自己說的這些究竟應不應該,只是深吸一口氣,不吐不快:「當日你受傷回來,我親見元君大人將那千色姑姑給送到紫微殿門口,爾後,那姑姑就入了紫微殿,後來——」

  「後來怎樣?」見言語突然停留在了關鍵之處,平生的心狠狠揪緊,急切地追問道。

  紅藥所說的,應該就是他因管了夭梟的閒事而受傷被送回紫微垣,千色竟然主動前來那一日——

  「後來,後來……後來,一直沒見過那姑姑出來……」紅藥被催促追問著,忍不住有些結結巴巴的。定了定神,她的話尾突然低了下去,垂下眼,蝶翼一般細密的眼睫,在臉上投下晦暗的痕跡:「再後來,沒人知道那千色姑姑究竟去哪裡了……」

  「你說,她進了紫微殿之後再也沒有出去過?」平生頓了頓,突然出聲詢問,背光的臉龐顯出了瘦削和陰沉,晦暗的色彩看起來很複雜。

  「嗯。」紅藥點點頭。

  「你確定?!」平生咬緊牙關,好半晌才鬆開,再一次詢問,眼中有一閃而逝的痛意,甚至連呼吸中都是苦澀的味道,瀰漫著哽住了喉嚨,聲音比起方才,更顯嘶啞。

  「嗯。」雖然稍稍遲疑了一下,但紅藥再度點了點頭。

  「這不可能!」全然不可置信的,這一刻平生覺得自己的心底像有什麼堅硬鋒利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刨著,由淺坑慢慢匯集為深淵,直至把他的心似乎也給刨穿了:「我醒來之後,她明明……她明明……」

  他想說,他醒來之時,她明明已是沒了蹤影,他便以為她是不告而別……

  不知為何,突然就憶起了她當日的模樣,她第一次伸手主動地攬住他的頸項,她的手指一寸一寸拂過他胸口的傷處。那時她道——

  從今往後,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的。

  爾後她伸手覆住他的眼眸。

  再後來他竟是睡著了!

  他為何會睡著?

  為何醒來之後,她就不見了?

  為何沒有人知道她去了何處?

  難道他不知不覺間錯過了什麼?!

……

  這是平生第二次上鄢山。

  說句實話,他總覺得這鄢山是一處極為怪異的地方,彷彿是有什麼無形的力量在一直召喚著他,牽引著他。早前他無數次動過再來此處的心思,一直未能成行,是自以為千色當日不告而別後獨居在這裡。

  那時她說她心裡只有她的亡夫,他又怎麼能不識好歹,苦苦糾纏?

  可而今他才算是隱隱知道了一些一直不知道的事。

  他辨不清真假,理不清頭緒。

  越靠近鄢山,他越是莫名其妙地心生恐懼。他希望千色在這裡,這樣他便可以放心,可是這無疑便是說明,她當日的不告而別的確只是為了討喜而欺騙他,他自然傷懷。可是若千色不在這裡,那麼她卻又是去了哪裡?

  她當日留下那支金絲檀木的簪子,又有何用意?

  他無法壓抑心底的各種矛盾,只能任由它在血脈與骨髓中增長直到蔓延至四肢百骸。

  與前一次上鄢山時所見的景致不同,當初那半山腰上如火如荼盛放的轉日蓮已是漫山遍野了,可惜因著時節輪替,正巧是草木衰敗之時,那些轉日蓮並著枝葉莖桿也都紛紛敗落,零落成泥碾作塵,呈現出一片枯萎的褐色,帶著深重的蕭瑟。

  那幾間簡陋的屋子如今還在,就連屋裡的桌椅器皿上,也不見什麼灰塵,看樣子是經常有人打掃修葺。

  平生心中有些喜悅,只道是千色真的獨居在這裡。

  可是從廳堂一直找到寢房,他也沒有如願看到千色的身影。

  寢房之內,床榻上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件紅衣裳,他也不知是著了什麼魔,竟然全然不受控制地一把抓起那紅衣裳。

  那是一套男子的衣裳。

  畢竟若非特殊的場合,硬是沒有哪個男子會穿這種式樣的紅衣裳的。平生看得出,那是套男子的喜服,一針一線,很是用心,而那式樣,他更覺得有些眼熟——

  若他沒有記錯,千色最後一次來見他時,穿著的那身紅衣裳,和這件衣裳的樣式,應是一樣的!

  這麼說,她那日穿著來見他的,竟然是喜服?!

  一時之間,他全然不明就裡,想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樣匪夷所思的舉動,直到寒風從那門楣刮了進來,卷起了桌案上那薄薄的一頁絹宣,竟是給吹落了地。

  那雪白的絹宣上似乎是有著什麼字跡,歷經了太久的時日,已經有些模糊了。

  平生躬身拾起那絹宣,卻只見那上頭題著一闋《南鄉子》——

  細雨送黃昏,遺夢南柯憶到真,執念萍逢成落寞,貪嗔,緣淺情深各幾分。

  雲過月無痕,彼岸花開不可聞,持手難留來去者,拂塵,猶自悲歡飲水人。

  遺夢南柯?執念萍逢?緣淺情深?

  彼岸花開?持手難留?猶自悲歡?

  他正細細琢磨著這其間的含義,卻不知何處刮來了一陣強風,竟是大得將那堆在桌案上的書冊也吹拂得嘩嘩作響,夾在書冊裡的絹宣也被吹得七零八落,像是漫天飛舞的蝶,洋洋灑灑在整間寢房內亂飛,最後弄得滿地狼藉。

  攥緊了手裡那頁題著詞的絹宣,平生望了望那落了滿地的絹宣,隱隱約約看出,那些絹宣上抄撰的都是經卷之上用以懺悔贖罪之言,可用的卻不是一般的墨,而是與水融合後透著殷紅的胭脂!

  那些和著水的胭脂,在那雪白的絹宣上留下了極娟秀的行行字跡,像是篆刻一道又一道的傷口,竟讓平生隱隱覺得疼痛。

  再次躬下身,他打算拾起一張細細看,卻不料衣襟裡的那支金絲紫檀木的簪子卻是不經意掉落了出來,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鏗然之聲。

  平生愣了愣,倒也不急著去撿拾那絹宣了,轉而打算拾起簪子,卻不料那簪子像是入了土一般,極迅速地生根發芽,須臾之間就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更是生出了無數匪夷所思的幻想——

  那是一個少年,精挑細選了一根金絲檀的樹枝,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細細地打磨,直到將那原本粗糙的樹枝給磨制成了一根極光滑的簪子。而他喃喃自語的,全然是對他師父的戀慕與青睞!

  在經歷了不屈不撓地表白之後,在月老祠裡,他終於覓著機會,將那跟簪子親手簪在了心愛女子的鬢間,與她約定了生生世世,而那女子輕輕微笑,主動親吻他,他心中喜得如同雀躍!

  而他的師父,那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千色!

  原來這支簪子裡留下的,是那製簪人的記憶。

  相擁相守的幸福,纏綿繾綣的旖旎,目睹著他人的悲歡離合而自身衍生出的憂鬱,一路攜手,一切似乎都很突然可卻又是那般水到渠成,有過分歧,有過磨合,但唯一不變的是彼此生生世世一雙人的決心。

  平生就這麼一直看著,看著那些屬於別人的記憶,猜想著或許就是那個叫青玄的凡人。只是越是往下看,他越覺得感覺詭異,不知不覺間,彷彿他已是成了那個凡人青玄,經歷著凡俗之間的貪嗔喜惡怒,悲歡哀怨妒,還有他一直不曾體會過的男女之情。

  直到那挖心的一幕映入眼簾,那種深切地擔憂,那種恨不能以身代替的痛楚,甚至於是毫不猶豫地絕然,感覺逼真的全然像是親身經歷,平生突然震驚了!

  然而記憶像是瞬間告一段落,再度開始的卻是屬於另一個人的記憶——

  背著愛人的屍首硬闖紫微垣的絕然,為了救自己的愛人甘願入化妖池的決心,鎖妖塔內百餘年生不如死的身心折磨,還有那再度相逢卻不識的黯然與酸楚,絕望與哀慟!

  而那個讓她絕望,讓她哀慟的,竟然是他!

  平生驚愕萬分地跪倒在地,垂下頭,全然無法接受這一切,只覺得腹中似乎是有什麼在不斷地上湧,擠壓著五臟六腑,攪合出了百般滋味!

  最終他張開嘴,竟是一口吐出了那被強灌的三途河忘川水,洶湧的記憶如同潮水奔瀉而下,一時之間充斥著他的思緒!

  他想起來了,他什麼都想起來!

  可是抬起頭,他卻恰好是在這時看到了令他撕心裂肺的一幕——

  那是在紫微殿裡,她雙手覆著他的眼,看著他慢慢熟睡。俯下身,她緊緊摟住他,親吻著他的唇,喃喃自語著什麼,爾後突如其來的,她將右手狠狠插入胸口,如同他曾在夢中所見的那般,她的胸口噴湧出大量的鮮血!咬牙強忍住疼痛,她的臉色一片觸目驚心的慘白,最終右手蜷縮抽搐著,她生生地從胸腔裡挖出的是自己的心!

  不,其實,那已經分不清是誰的心了。

  她的心,何嘗不是他的心?

  而他的心,何嘗又不是她的心?

  將那顆心放回他的胸膛之中,她緊緊擁住他的頸項,這才敢留下一直以來強自壓抑的眼淚,直到將他的頸間染得一片濡濕。

  而他那時沉浸在睡夢之中,渾然不覺,全然不知!

  伸手撫觸著他的眉眼,她破涕為笑,那神情有著滿足,有著不甘,可最終她彷若是幻化成了風,就此消逝而去,就連她挖心之時淌在他身上的血跡也沒有留下半點……

  一切的幻想都消失了,所有的糾纏,俱是化為烏有,剩下的只是這根早地上熠熠生輝的金絲檀木簪!

  他終於明白,為何他會有那宿疾一般突如其來的疼痛了——

  他的心在她的身上,她只要一傷心流淚,他便也會隨之疼痛。

  他經歷的身體的疼痛,而她經歷的全是不見傷痕卻更痛楚百倍的煎熬!

  平生呆呆地站起身,看到桌案上那尚未完成的鳳冠,還有那當時明明撒了一地,可如今卻放在木盆中的玉珠子。抓起那鳳冠和玉珠子,他頭腦一片空白,只覺那些玉珠子如同一去不再來的歲月和時光,從他的指縫間溜走,落下,滴滴答答,擲地有聲。

  那時他信誓旦旦:不管怎麼變,我總也還是您的小郎君!

  那時他言之鑿鑿:只要是我認定的,即便是逆了天命,倒了乾坤,我也決不會放手!

  那時他深信不疑:一日為徒,世世為夫!

  那時他滿心期冀:我希望自己的這雙手不僅僅是擁抱你,更能保護你!

  那時他無怨無悔:我能夠給你,只有這顆心!

……

  他一直以為只要自己變強,他就能夠保護她,守護她,呵護她,卻從沒有想到,最終即便是回歸神職,他也仍舊是她以命相護。

  他承諾了要保護她,可最終仍舊是她在保護他,為了怕他疼,她不敢流淚,明明近在咫尺,可他已是不記得一切,而她明明那般傷心,卻還能忍受一切。

  他許了她生生世世,可是不過是被灌下了忘川水,他就將她忘得一乾二淨!

  他甚至一直不知道,她為他孕育了兩個孩兒……

  她應允他的每一件事,都不曾食言,就連應允了他要做的喜服,最終也是做得那般細緻。而他卻似乎沒有哪一件事做到了完全!甚至於當他還在心底自以為是的判定她欺騙他之時,卻根本不知,早在千年之前,她便已經帶著遺憾與絕望魂飛魄散!

  這是他的錯!

  全都是他的錯!

  再也無法思考,他再度跪倒在地上,將頭埋在腿間,眼中閃過恐惑、驚煌、不甘,最後則是悲愴,在幾近悲絕的酸澀中,他只覺得自己所有的人生軌跡開始轟然倒塌垮落,自己像是隨之一起碎裂,成了一片片永不能再拼合的碎片。

  最終他只能緊緊握住她留下的那支金絲檀木簪和那張題著詞的絹宣,仰起頭來,將哽在喉間的心碎化為一聲劃破長空的悲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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