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生石
聽到白蘞言辭言辭尖刻的提起那些早就模糊的前塵往事,千色知道他即便是過了這麼多年,仍舊是怨怒難平,不由得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無奈的嗓音裡暗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澀然:「小師兄,本就有人處處詆毀你心胸狹窄,言語刻薄,如今,你又何必舊事重提,為有心之人徒增話柄呢?」
聽了千色那近乎是規勸的言語,白蘞面無笑意地嗤哼了一聲,指著青玄,神色淡然地沉聲開口,一字一句,眼角揮灑著不以為然的光芒:「這小兔崽子如今是你的徒兒,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想同他斤斤計較,不過,那個人卻不同。」話到了後半句,他便就難以控制地咬牙切齒起來,彷彿與他話語中意有所指地「那個人」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恩怨:「我本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他要詆毀也好,要詬病也好,要背地裡使陰招也好,只管放馬過來,我幾時怕過他!?」
見小師叔指著他的鼻子,毫不客氣地將他稱之為是「小兔崽子」,青玄看了看師父,見師父一臉莫可奈何,也只好低頭噤聲,盡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千色知道,如今牽扯出的那些前塵往事無意之間挑起了白蘞的怒火,要是再繼續放任下去,由著他的火爆性子,不知又會惹出怎生的亂子了,無奈之下,她也只得像是提醒一般故意輕咳兩聲,生硬地轉移話題:「那麼,小師兄,關於我想借用招魂幡的事——」
這話題雖然轉移得生硬,可到底也算是轉移了白蘞的注意力,緩解了他此刻胸臆裡的怒火熾盛。
「招魂幡我可以給你,不過——」他頓了頓,像是思考了一下什麼,爾後,便就站起來,走到千色身邊,那雙狹長的鳳眸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黯沉沉的猶如鈍器的冷光,帶著一抹說不出的溫柔:「千色,你每次來九重獄都是這麼行色匆匆的,最近幾年更是躲在鄢山閉門不出,你幾時才打算再和小師兄一起,如同當日在昆侖山巔那般淺斟慢酌,不醉不休?」
看他那難得的動情模樣,似是因著那不快的回憶也一並憶起了往日青梅竹馬的快活日子。
白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字一字,慢條斯理的進入千色的耳中,可她卻只是保持著緘默。隔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回應,唇邊泛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四兩撥千斤一般敷衍著:「總會有機會的。」
知道她這麼心不在焉的言語絕沒有實現的可能,白蘞自然不打算再姑息,立馬打蛇隨棍上。「既然總有機會,不如就今日吧。」他慢吞吞地將那幽冥殿的鎮殿法器「招魂幡」給了她,爾後,便就彷彿刻意強調一般將話語中的某些字眼給咬得極重,唇邊浮現一縷極淡笑意,眼波深處劃過一道暗青的陰影:「子時之前,小師兄會等著你的。」
這話初聽起來似乎是沒什麼,可千色卻心知肚明,那古蕙娘的魂魄子時便會被投入地獄業火之中,焚燒得魂飛魄散,若她不能在子時之前用招魂幡將那鎮在染缸裡的齊子洳的魂魄給帶回來,那麼,一切便就都是白費功夫。
所以,白蘞這話,無疑於是在無形之中給她定下了期限!
千色還沒開口,一旁的青玄倒是忍不住了。「小師叔,你這也未免太苛刻了吧?」他不滿地著,一時也沒顧得上什麼輩分禮儀之類的了,只單純覺得白蘞是在故意刁難:「現在離子時還有最多一個時辰,我們怎麼可能趕得回來?你這分明就是強人所難!」
青玄不是笨蛋,自然也聽明白了白蘞言語中暗藏的意思。不滿是一回事,只不過,他卻對另一些問題更為好奇。他感覺得出,這小師叔無論是用以打量他的目光,還是針對他的言語,無一不是夾槍帶棒,藏刺含針的,難道是因為他與師父之間關乎曖昧的流言麼?如此說來——
「小兔崽子,堂堂幽冥殿上,哪裡有你插嘴的資格?!」白蘞心中的怒火本就沒有全消,如今見青玄公然表示不滿,那原本已經漸弱的怒焰一下子又高漲了起來,不由得喝斥了一聲。斜斜地揚起入鬢的劍眉,他緊抿起薄唇,雙眼銳利逼人,隱含熠熠鋒芒:「本閻君素來是說一不二的,哪有朝言夕改之理?再說,你以為要累積功德是那麼簡單的事麼,能由著你隨隨便便地拖三拉四?」
千色心知肚明,白蘞說得不錯,青玄想要了卻羅剎姬古蕙娘的心願,為修煉仙身累積功德,自然是需要付出一些代價的,而白蘞這麼暗示,已經有幫著她護短之嫌了。「那好。」她言簡意賅地應了一聲,轉身便往幽冥殿外走,不打算再浪費時間。
能不能在子時之前趕回來,她也說不准,如今,只能賭一賭了。
見師父步履匆匆,青玄也急忙小跑步地跟上去,誰知,身後卻傳來了白蘞滿是嘲諷地聲音——
「小兔崽子,男子漢大丈夫的,鎮日跟在你師父屁股後頭一副小娘們兒樣做什麼?」帶著點而已捉弄的意味,白蘞故意板起臉,看不出喜怒哀樂地瞥了青玄一眼,飄浮的心思令人捉摸不定,只是語出淡然地指了指桌案上的硯台:「過來,替本閻君研墨!」
千色停下腳步,轉過身,卻見青玄一副聽而不聞的模樣,睜大眼睛只管看著自己,知道白蘞是想把青玄給留下來,便安撫道:「青玄,時間緊迫,你不如就安心留在這裡替小師叔研墨。」
「師父——」青玄萬般不願,垂著頭,有點局促地看著自己的腳尖,模樣甚為委屈。
要他一個大活人,留在這幽冥九重獄裡與惡鬼閻王為伴,這算什麼事?而且,這小師叔一看便知脾氣不好,師父走了之後,指不定會想出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法子來折磨他。
不知為什麼,思及「折磨」一詞,他便就無法抑制地想起當年在男娼館裡昏天黑地的那些日子,親眼見識過那些猥瑣噁心的男客用什麼方法折磨那頭牌公子,頓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脖子!
「怎麼,你這小兔崽子,還怕本閻君會吃了你不成?」像是看穿了青玄所憂心的,白蘞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濃濃的嘲諷意味。
千色看著青玄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伸手撫了撫他低垂的頭:「放心,你小師叔雖然脾氣不好,可也並非蠻不講理。」那一瞬,她神色雖然清淺,可那素來漠然的翦水瞳眸竟然在流轉間生出了妍姿,淺笑似出水青蓮一般緩緩綻放,帶著點暖而軟的寬慰:「待得師父辦了該辦的事,定會來接你的。」
一如當日他從噩夢中驚醒之時,睜眼便見到那一身紅衣的女子,用那令人信賴的聲音說「若拜我為師,我定然能將你護得周全。」那時,他毫不猶豫地信了,而今日——
他自然深信不疑!
……
千色走了之後,青玄站在桌案旁,有氣無力地研著墨。而白蘞雖然是執著狼毫,卻一個字也沒有批示到那攤開的公文上,只是靜默無聲地看著青玄,用一種陰惻惻地目光將他從頭到腳不斷打量著。
察覺到那詭譎而怪異的目光,青玄本著「敵不動我不動」的原則,全然不動聲色,只是將那研墨的動作如同磨刀一般進行著,直將那硯台給研磨得吱嘎作響。
好半晌,白蘞眸光驟黯,神色一凜,將手中的狼毫猛地擲於地上,也不管狼毫之上所攜帶的烏黑墨跡髒了地上那赤紅的錦毯。「你這小兔崽子,跟在千色身邊也不過才六年,千色竟然為了助你修得仙身,渡了數百年的修為給你……」他語焉不詳地嘟嘟噥噥,言辭之中帶著滿滿的不屑和不解,不滿之意甚為明顯。
白蘞的聲音雖然頗含糊,可是青玄站得離他近,自然也聽清了大半。「小師叔,你是說,師父渡了很多年的修為給我,只為助我修得仙身?」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是又覺得似乎是確有其事。想一想,師父縱然提到過關於修仙身的事,可是卻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過渡了數百年的修為之事。照之前狐妖花無言所說,他青玄至多不過是學了六年大道術皮毛,前幾日連個樹妖也應付不住,可數日之後,竟然能擒住羅剎姬。就連他自己也對自身的長足進步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才算是明白,原來,一切都是因為師父。
師父對他真好!
早前,竟然還以為師父是要養著他,打算他的身體當補養,如今想來,哪有如師父這般的的,肯渡給他這補藥數百年的修為,只為助他修得仙身?這樣想著,思及自己之前對她的誤會,青玄更是忍不住滿心內疚和羞愧。
「廢話!你以為你這凡胎肉體是怎麼順利到幽冥殿上來的?」白蘞不耐煩地瞥了青玄一眼,指了指地上的狼毫,示意他去撿起來。
青玄走了幾步,將那狼毫撿起來握在手裡,呈到白蘞面前是,突然毫無預警地直接開口:「小師叔是不是見師父對我太好,所以心存嫉妒?」他笑眯眯地,索性將心底已經基本篤定是事毫不避諱地一併問了出來:「小師叔該不會是一直是都喜歡我師父吧?!」
「咳咳!」雖然自己也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可是白蘞完全沒有想到,竟然也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毫不避諱地這麼說話,而且還一語正中他的要害,頓時俊臉漲得通紅,只能掩飾一般輕咳著。咳了好一會兒,他才停住,眯起眼,咬牙切齒地瞪著笑意可掬的青玄,恨恨地罵:「你這小兔崽子!」
見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模樣,青玄笑得更為得意了。
其實,這小師叔比起師父來,可是好捉摸多了,雖然言辭尖刻,可罵過來罵過去也總只是罵「小兔崽子」,言辭貧乏得很。而師父總是一聲不響,廢話極少,反倒叫人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在青玄的笑意相較之下,白蘞的俊臉漸漸漲紅變得鐵青,又由鐵青奇跡般地漸漸斂了下來,竟然沒有若往常那般暴跳如雷。「其實,我早知外界那些關於你和她的傳言都是假的,她當年連我也看不上,又怎會看得上你這麼個小兔崽子?」用鄙視的眼神看了看青玄,他在言語上紮紮實實地肯定了自己一番,並決定用這種方法來打擊青玄志得意滿的笑,順便發洩一下心裡漫長了許久的情緒:「就算我喜歡她,那又如何,她早先心裡的人若是我,又怎麼會弄成現在這副模樣?」
青玄果然止了笑。
他本打算回到鄢山之後向其他的師伯師叔們打聽些師父的過往,卻不想,如今就有這麼好的機會,又怎能不善加利用?帶著點試探,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言辭:「小師叔,我之前曾聽無聊的人提起,我師父好像是被誰當眾拒絕——」
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白蘞便突然狡黠地一笑,打斷他:「你這小兔崽子想套我的話,對吧?!」一邊說,一邊照例哼了一聲。
「小師叔,青玄雖然既蠢且笨,又沒什麼慧根,可是師父待我就像親兒子一樣。」故意強調著「親兒子」一詞,青玄眼見著白蘞的神色慢慢緩了下來,這才有幾分憤懣地繼續道:「我只是覺得那人對我師父太過分了!若有機會知道那人是誰,我一定會想辦法替我師父雪恥報仇!」
「算了吧!」不是沒有意識到青玄是故意用這種態度來套話,可白蘞卻微瞇著雙眼,心裡倏地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微光,好一會兒,他嘴角半勾,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語帶諷刺地開口,語調裡故意帶著幾分風涼:「那人可是長生師尊座下的首徒,如今更貴為神霄派堂堂的掌教神尊,你這小兔崽子要想贏過他,再過十萬年吧!」
「他即便再厲害又怎樣?」青玄被他言語中的風涼和輕蔑給激怒了,即便已經隱隱知道那人來頭不小,可青玄卻無端有了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勇氣:「他憑何要當眾拒絕,折辱了我師父,害她淪為六界的笑柄?」言語之中,不平之意若瀚海層濤,撲面而至,潮湧而來。
「你真的想知道為什麼?」白蘞依舊保持著心不在焉地表情,只拿一隻眼睛瞥了瞥他,眼裡閃過一抹意味深長的奇異光亮:「若嚴格說來,這事其實和你有關。」
「和我有關?」青玄不明就理地喃喃回應了一句,腦海深處像是有什麼想潮水一般在拼命往外漫延,可是當他想抓住時,卻又發現什麼也沒有。
「你到幽冥殿來之時,在三途河邊看見過三生石吧?」白蘞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青玄,見青玄點點頭,他這才扯出了一抹笑容,劍眉往上挑得老高了,更將一雙犀利的眼睛襯得深不見底:「三生石上糾纏著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可知一個人的過去和現在。原本,在三生石上看見過前世今生的人,都需得要喝了孟婆湯才能離開九重獄,不過,本閻君今日就對你這小兔崽子破一次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