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無可欠
在三生石上看前世時,青玄覺得,那似乎是在旁觀屬於別人的故事,即便是有唏噓之處,於自己而言,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切實感觸,可是如今,當他如此真實地回憶起自己生命中那些遭背叛的細節,心底卻舔拭到了無法掩飾的失望與蕭索,一種難言的苦澀伴著無力感席卷了他的所有知覺。
並沒有意想中的控訴或者是咒罵,青玄只是靜靜地看著付雲川,一言不發,神色漠然得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反倒是付雲川被他那平靜的眼神給震懾得臉色越發慘白,無法抑制地全身顫抖。
「我真的是無計可施,走投無路!」此時此刻,付雲川根本就料想不到青玄曾經有過怎樣的經歷,也分辨不清站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活生生的人,還是來找他索命的厲鬼,只能將頭縮在那柴草堆的角落裡,似乎萬分煎熬地不斷喃喃自語:「我那時如果不逃走,就會後悔一輩子,我真的沒想到……」
他想說,他沒想到男娼館的老闆竟會狠到要將青玄活活折磨死以發洩怒氣的程度,他本以為,老闆也最多不過是教訓青玄一頓,讓他掛牌接客罷了。可是,他卻發現自己說不出這樣的辯解來,那些他未曾想到的,於他這在男娼館中混跡了數年的人而言,其實完全應該是能想得到的。
十九歲之時,他老爹得了需珍貴藥材才可將息休養的重病,無錢醫治,便尋思著要將十五歲的秋娘賣入青樓,是他出言阻止了老爹,自己外出想要覓一份活計,卻不料,萬分無奈,只得自願賣身入了男娼館,才算是得了些賣身的錢與老爹治病。
男娼館中,迎來送往,他雖然有名聲,無論男客女客皆是達官貴人,可卻從來只當他是玩物。是的,那時,若非沒得選擇,他絕不會拿青玄做餌,為自己製造脫逃的契機,一切皆因秋娘的託人帶來的那封信。
他並不吝於承認,他對自己的親妹妹有著超乎倫常的男女之情。他們的娘死得很早,老爹又是個沒什麼能耐的人,整日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形同廢人,唯有他們兄妹倆相依為命。他並不知道這種牢不可破的親情是什麼時候開始變質的,只知道,當他還在試圖遮遮掩掩,羞於承認之時,秋娘卻是坦坦率率地將女兒家的心意全然告知。
那信上說,趙家的老爺三番五次地揚言要娶她,還許諾要以千金做聘禮,就連爹也似乎是動心了。但是,那信上卻並沒有言及任何秋娘自己的意願,他明白,她不肯表態,是因為想知道他究竟有如何打算。
他想要回去,帶著秋娘遠走高飛,可是卻苦於自己早已賣身於男娼館,哪裡再能有這樣的奢求?一番猶豫,一番思量,終於還是不甘心自己心愛的女子嫁做他人之婦,他精心策劃,鋌而走險,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貼身小廝做了替死鬼,爾後幾番輾轉回到家鄉,卻是得了個晴天霹靂。
那趙府的老爺竟然霸王硬上弓,糟蹋了他的心愛之人!
那時,他只恨自己為何要猶豫不決,若是能早一些回來,義無反顧地帶走秋娘,她又何至於遭此侮辱,逢此變故?
聽著付雲川一番詞不達意的喃喃自語,青玄仍舊是不說話,只是看著付雲川那滿臉說不出是悔不當初還是不知悔改的表情。
「我也知道,當年是我哥哥對不起你,只是,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心有不安,夜夜被噩夢驚醒,總是提心吊膽,胡思亂想,怕你的冤魂來找他索命。」付秋娘緊緊抱著付雲川,似乎一點也不懼怕他身上帶有傳染性的惡疾。看著自己心愛的人這麼恍恍惚惚的模樣,她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痛,一直憋著的話再也忍不住了。雖然是在對青玄說話,可她卻並沒有直視青玄的勇氣,言語之中帶著一點息事寧人的哀求:「如今,他已是這副模樣,而你得了天佑,安然無事,不如就——」
不等她說完,青玄突然轉過身,刻意低低地垂著頭,不讓人看清他此刻的表情,竟然一反常態地伸手便要去拉千色,就連素來清亮的嗓音也被壓抑出了微微的沙啞:「師父,我們走吧。」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觸到千色之時,他突然又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舉動,似乎有強迫師父也一同離開之意,頓時覺得不太合宜,便又收回手去,悶悶地抱起散落在地上的布匹,率先走出了那破草棚子。
他並非強作大度,只是如今心裡難受得緊,那些無法宣洩的情緒在反覆地叫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若真要計較,該要如何計較才合適?難道,罵這付雲川一個狗血淋頭,再將之狠狠地揍上一頓,就可以彌補他遭信賴之人出賣的失望與絕望了麼?的確,那麼已經過去了,可是,那些不堪的記憶,畢竟已經清清晰晰地回到了腦中,那麼難言的傷害,畢竟真真實實地發生過存在過,並且留下了永遠難以磨滅的痕跡。
他有些氣餒,只覺自己彷彿就是那專遭人利用的傻瓜,十世之前是這樣,今生今世,還是這樣,那十世的人世歷練,沒有一點長進!
「當初設計陷害他人,如今身染惡疾,生不如死,已是報應。」千色居高臨下地看著那擁抱在一起的付家兄妹,緩緩搖了搖頭,一語便道破了誰也不知的秘密,語氣甚是輕描淡寫,「而你兄妹二人枉顧倫常,偷歡苟合,最終生下一個痴兒,也不過是自釀苦果。」語畢她轉身便似乎也打算出去。
「你怎麼會知道——」付秋娘頓時錯愕了!
她可以確定,這件事,除了她與付雲川,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真相,眼前這個紅衣女子竟是從何處得知的?
沒錯,當日付秋娘遭趙富貴奸污,只覺生不如死,正在家中打算要自尋短見,不想,付雲川竟然挑在此時偷偷回到家中。她半是羞慚半是傷心的抽抽泣泣,將事情的原委全數告知,付雲川便就更是內疚,擁著她自責不已,只恨自己沒有早一些回來帶她遠走高飛。
當天夜裡,便是發生了一些不該發生的事。
兄妹二人本打算要帶著病重垂危的老爹遠走他鄉,不料竟是遇上了那男娼館派來盤查尋覓付雲川的人,付雲川便只好藏起來,遠走他鄉的計劃也就隨之滯後了。爾後,待得那男娼館派來盤查尋覓之人無功而返之後,他竟然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身上出現了一些可疑的小疙瘩。去醫館掛診之後,大夫吃驚不已,彷彿那些小疙瘩是見不得人的物什一般,立刻便拿雞毛撣子攆他走。
那時,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竟是患上了那要命的髒病!
老爹病重,如今他又遇上了這惡症,可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付秋娘偏偏在這節骨眼上有了身孕。最後,幸得趙富貴主動上門,自以為是地認了個便宜父親做,接了付秋娘去趙府,又付了不少銀兩做聘禮,他們兄妹亂倫之事才被掩蓋下來,而他也才算是有了錢慢慢醫治那髒病。
只是,又有誰能想得到,他與付秋娘的孩兒,竟然會是一個痴兒?
若說有所謂的報應,那麼,或許這一切真的就是報應!
千色並沒有回答付秋娘的疑問,只是背對著他們,略略頓了一下腳步,垂斂眸光,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口吻又恢復了之前的冷若冰霜:「你二人好自為之吧。」
出了草棚子,眼略略一掃,便就看到背對著悶聲不語的青玄,千色神色平靜,低沉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起伏,連最細微的情緒,都被如數冰封:「青玄,走吧。」雖然話是如此,可是,她卻沒有平日裡我行我素率先行徑的舉動,而是站在原地,如泓潭一般的雙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動。
「師父。」青玄低低地叫了一聲,抬起頭去看她,只覺得秋意甚濃的暮色中,四周靜寂,隨著顫抖的呼吸,不知何故,千色那原本清晰的臉在他眼中,竟然漸漸變得模糊起來。許久之後,他才算是壓抑住內心翻湧的情緒:「您為何要封印了我這一段記憶?」
從小到大,有太多不堪的回憶,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會不自覺地忘記或者是淡化痛苦的經歷。至於想不起當日是如何遇見師父的,這似乎於他,也並沒有定要絞盡腦汁去弄清一切的必要,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真相會是這樣。
「你當時即便是昏迷,也咬牙切齒,滿臉淒厲之色,怨憤與戾氣甚重。這於你休養將息,並沒有半分好處。」千色平靜地回應著,並不告訴他,正是因著他十世之前輕信他人,鑄了自己身上的業障,所以,須得一世一世償贖磨礪,只是避重就輕地點化他:「如今,你已是有明辨是非之力,回過頭去再看看這一切,必將會有所悟。」
悟麼?
說實話,或許是他覺悟太低,他沒有從那所謂的業障中悟出什麼來,反倒是牢牢記住了師父為他所做出的一舉一動。其實,細細想來,他是否應該感激付雲川,若非其出賣陷害,使得他九死一生,他又哪來的機會能夠遇上師父,有了這麼一系列的幸運?
「竟沒想到,師父當日會如此不計前嫌地救青玄。」低而輕緩地答非所問,他低下頭,把臉藏在布匹後頭,說不出此刻心裡究竟是何種滋味。
聽到他這麼說,千色沉默了好一會兒,黑眸中幽光一閃,眸色愈顯幽黯,爾後,她輕輕地笑了,說出的明明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可是卻像是飽含著諸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暗示:「我素來不喜歡欠人什麼,也不喜歡別人欠我什麼。」語畢,她轉身就走。
青玄愣了愣,一時沒有明白她言語中的含義,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刻抱著布匹本能地追了上去。
……
夜色淒淒,雖然趙富貴一再揚言那吸食人血肉的鬼怪已經被收服了,可是,趙家的染坊仍舊是在天黑之前便人去樓空,沒有任何一個幫傭肯留下來宿夜。
三更時分,一個悄無聲息,一舉一動小心謹慎的黑影入了染坊,直奔染缸處,費力地移開其中一個染缸,在那染缸下頭的泥土裡快速地摳刨著什麼。好一會兒之後,他刨出了一個什麼東西,塞進了衣袖裡,便就將泥土恢復原位,將染缸挪回去,又開始移動第二個染缸,繼續摳刨的動作。
正當他在摳刨最後的一件物什時,一旁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很明顯帶著點訕笑:「懂得以法器鎮人骸骨與魂魄,你倒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他大驚失色,忙不迭地直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