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染缸疑
第二日一早,千色與青玄到了趙家那出事的染坊去,還沒走近,遠遠便看到那染坊門口圍了不少人,青衣帶刀的是官差一邊凶神惡煞地吆喝,一邊對那些看熱鬧的的三姑六婆推推搡搡:「都圍在這裡做什麼……有什麼好看的……快滾,快滾!」
千色停下腳步,遠遠望著那染坊,只覺此處沖天的怨氣已是掩蓋了原本數代累積的福祿之氣,一股陰風撲面而來,空氣中隱隱飄來一股充滿血腥味的戾氣,夾雜著惡臭和腐爛的味道。不動聲色地掐指一算,她那猝亮的眼眸微微眯起。
果然不出所料,正是羅剎姬所為!
而且,照這戾氣來看,這羅剎姬法力不弱,若真讓青玄獨自一個人去收服,也不知是否合宜,若是不慎被傷到——
青玄見千色停下了腳步,不由得也跟著停下,小心翼翼地觀看周圍,卻見那些三姑六婆被官差趕開,不得不退得老遠的,可嘴裡還在不斷念念叨叨地,三五成群地交換著小道消息。
「今早染坊裡又有人死了,被吸乾了血肉,整張皮掛在竹竿上,鮮血淋漓的……」
「死的是半夜裡打更的老李頭,也不知他怎麼會跑到染坊裡去……
「明知那裡在鬧鬼,還……這不擺明是去送死麼……」
「難不成是鬼迷了心竅……」
「再這麼下去,以後天一黑,誰還敢出門呀……」
「聽說,如今連官府都沒轍了,只說再要死人,便就封了這染坊……」
青玄正聽著,沒想到身後有人在拉他的衣角。他有點詫異,轉過頭一看,卻是那個在夜哭林裡遇到的痴兒,兩隻手髒兮兮的,嘴角拖著長長的涎水,臉上花裡胡哨像隻小髒貓,卻還望著他傻傻地笑:「咯……咯咯……」隨著口齒不清地困難發音,那痴兒唇角拖長的涎水便落到地上,看上去讓人覺得有點心酸。
若不是身上穿的衣褲都是好料子,這副模樣,哪裡像是染綢鎮首富趙家的小少爺,分明像個無父無母無人照管的野孩子!
青玄倒也不厭棄他,畢竟,自己也曾經有過流落街頭的時間,那時,他衣衫襤褸,滿臉髒污,隨處撿來可吃的東西便塞進嘴裡,只圖果腹,比之不知道狼狽了多少倍。蹲下身子,他和顏悅色地笑了笑,就著衣袖擦了擦他那唇角的涎水,刮了刮他的小鼻頭:「哈,小傢伙,沒想到你居然還記得我!」
見青玄笑了,那痴兒也跟著笑得更歡了,眼兒彎彎的,如同豆角梢一般,伸手學著青玄刮他鼻子的動作,也要來刮青玄的鼻頭。這痴兒雖傻,可是模樣卻長得甚好,若是個正常的孩子,也不知多麼招人喜愛。
「請問——」青玄正與痴兒笑鬧,卻聽得一旁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他抬頭一看,只見那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一身藍衣甚為樸素,模樣和表情看起來都恭恭順順的:「兩位是不是昨日找回我家小少爺的恩人?!」
「你是——」青玄撓了撓頭,從這人的言語中雖然立刻就猜出了他的大致身份,卻不敢輕易回答,只是站起身來,望了千色一眼,卻見自家師父神情肅然,眉頭深蹙,似乎正若有所思。
那男子仍舊保持著畢恭畢敬的模樣,躬身做了個揖:「小人是趙府的管家。」
青玄正尋思著要如何回應,卻聽見一旁原本神色嚴肅地千色突然開了口:「趙富貴現在何處?」扭過頭,正對上千色的面容,只見她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一雙眼睛卻銳利逼人,隱含熠熠鋒芒。
那自稱趙家管家的男子也扭過頭去,看著眼前的女子,只覺得很是奇怪,明明她近在眼前,可是,他卻像是怎麼也看不清她的容貌,像是隔著一層朦朧的霧氣,連她的聲音也顯得飄渺了。
而且她竟然對自家老爺直呼其名,真是膽大。想這染綢鎮上數百戶人家,還沒有誰敢對趙家老爺直呼其名的!「我家老爺——」他本能的縮了縮脖子,打了個寒噤:「我家老爺如今正在染坊裡頭應付官差呢。」
千色不再理會他,直直走向那被官差給包圍的染坊。
趙管家愣愣地看著她,只見她旁若無人地從那官差身邊走了過去,而那官差既沒有凶神惡煞地趕她走,也沒有盤問她,竟然像是對她視而不見。
青玄見千色進了染坊,立馬就拉著那痴兒跟著也進了去。可是等到趙管家要進去時,卻被那守在外頭的官差給厲聲喝住一番陪著笑臉的解釋之後,才得以進去。
一進入那染坊,青玄便見千色站在庭院裡,望著那一字排開的幾十口染缸,眼神銳利,便直覺那染缸定然是有問題。
趙家的老爺趙富貴正在應付著官差,見自家總管一路小跑進來,將自己拉到一旁,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一番耳語之後,他豎起眉毛,望了望千色和青玄所在的方向,隨即用粗短肥胖的手指不斷地戳著趙管家的腦袋,故意揚高聲音罵罵咧咧:「什麼找回小少爺的恩人?誰知道是不是來招搖撞騙的,打發他們幾文錢不就行了,還帶到這裡來做什麼?還嫌老爺我不夠煩麼?」
千色將趙富貴那狗眼看人低的言語聽得清清楚楚,卻似乎並不在意。她望了趙富貴一眼,而那趙富貴與她的眼神相對之後,竟然雙眼發直,像是完全不受自己心智控制一般愣愣地便走了過去,畢恭畢敬地站在她面前。
青玄知道師父本領高強,如今不知又使了什麼法術,便也拉著那痴兒,站在一旁噤聲不語。倒是那趙管家,驚得下巴都險些掉到了地上!
雙眼繼續盯著那一排染缸,因著神情嚴肅,她那輪廓深邃卻蒼白的臉孔,如今竟有幾分強悍凌厲:「這染坊是從幾時開始出事的?」
趙富貴雙眸愣愣怔怔的,張口便答:「大約是今年七月裡,在染坊裡宿夜的傭工說晚上老是聽見奇怪的響動,疑心是有賊,便讓我多派幾個傭工一同去宿夜。大約又過了十來天,大約是中元節前幾日,便就開始出事了。」
算一算時間,從中元節至今不過才三個月不到,竟然就死了十幾個壯男,也難怪這羅剎姬法力提升得如此之快。只是,中元節乃是鬼門大開群鬼夜行之時,若這羅剎姬是那時出現的,即便不易收服,需待有緣人,可幽冥司也應該有將此事報備才是。如今,為何卻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思及至此,千色面色沉靜,繼續開口:「你家最近一年可有女人無故身亡?」
「無故身亡?」那趙富貴重複了一遍,無意識地喃喃開口,似乎是正打算要答,突然聽見一旁的趙管家雞貓子鬼叫起來!
「不能動呀!官爺,這些染缸不能動!」一邊吆喝,趙管家一邊衝到那染缸前,拿身子死死護住那官差正準備要砸掉的染缸!
被他這麼一攪合,趙富貴瞬間回神了,也立馬高聲叫喚著衝了過去:「官爺,這些染缸是我家祖傳的寶貝,鎮著我家的風水,您老這麼一砸,不是就把我家的家業連同飯碗一併都給砸了麼?」他腦門冒著汗,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眼見著那官差肯就此罷手,這才不情不願地從腰封裡掏出幾錠銀兩,塞到那官差手裡,討好地頻頻說著客套話:「官爺,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千色眼見著這趙家主僕對那染缸如此寶貝,明明知道其間的緣由,卻並急著不告知青玄,只是壓低了聲音對他道:「鬼門大開之時開始出事,看來,這事,是有人暗地裡在搗鬼。」
青玄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思及方才千色所問的問題,似乎也琢磨出了一些道道,便也看著趙家主僕的一舉一動。
等到趙家主僕再過來時,趙富貴雖然已經是清醒了,可是對著千色,卻不敢再有半分的不敬,只是小心翼翼試探著開口:「兩位可是法師?!」
千色不置可否,睨了他一眼:「這染坊裡頭有鬼,昨夜吸了人的血肉,今晚想是不會出來了,須得等幾日。」頓了頓,她轉身便往染坊外頭走,言語凌厲,即便是平板地交代,卻也帶著不可忽視的命令語調:「我們會暫時住在你府上,替你收了這鬼。」
趙富貴被她那強大氣場給震懾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倒是一旁的趙管家眨了眨眼,小聲的嘟噥著:「半個月前來了個法師,也說是可以收了那鬼,結果——」
「怎麼?」本是很小聲的牢騷,可是千色卻聽得清清楚楚,倏地轉身,凜冽的眼直視著趙管家,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詭譎表情,言語輕柔:「你信不過我們麼?!」
「沒有!沒有!」趙管家被嚇得縮著脖子,連連擺手。
一旁的趙富貴到底是個生意人,見多了大場面,此時此刻,知道眼前這一男一女很有來頭,他便做出一副可憐相:「不是信不過,只是,官爺說要是再出人命,便要封了我這染坊。法師,您一定要把這鬼給收了,我一家老小全靠著這染坊生計,可不能讓官府給封了!」
千色知道他這言語背後怕事的心思,卻也不說破,只是微微頷首,「官府那邊,我們自會去交代,若是沒能收了那鬼,有什麼不測的後果,均與你無關。」
「那麼,其他方面——」趙富貴一聽這話,頓時樂了,可是,轉了轉眼珠,他那頗擅鑽營的腦子裡隨即便又浮現了後續問題:「關於那個酬謝——」
「修道之人,不取黃白之物。」千色出言打斷他,把話說得很是乾脆,見他喜出望外,頓時輕蔑地揚起眉,立馬又補充道:「我們住在你府上,你自然需得要供給好飯好菜。」她雖然不食人間煙火,可是,青玄不一樣,到底是凡胎肉身,如今又正是發育時期,飯量大,說什麼也不能委屈了他。「另外——」她垂眸略略思索了一番,抬起頭看著趙富貴,很平靜地說出最後的要求:「既然你家是開染坊的,那麼,若是收了這鬼,你便就給些好布料做酬謝吧。」
聽說不要銀錢,只要些布料,趙富貴連連點頭。他家世代開染坊的,布料在布莊的庫房裡堆積如山,自然是不在意的。
倒是青玄,對千色多提出的要求百思不得其解,在去趙府的路上,他終於逮著機會,悄悄地詢問:「師父,我們拿布料來做什麼?」
「你跟著為師上鄢山以來,為師也沒怎麼花心思管顧過你的飲食起居。」千色沒有回頭,可是,說出的言語中卻是和平素的凜冽截然不同:「要些布料,正好與你做幾身衣裳。」
「師父——」青玄愣了愣,沒想到師父竟然在這麼小的細節上還想著自己,頓時只覺無聲的暖意一波波瀰漫過來,侵蝕著他的肌膚,浸透了血肉,直達每一根骨的骨髓深處,也燒熱了他的眼和心。
知道此時不是說酸話的時候,他便也就收斂起那心底暖意融融的感動。想了想之前,原本師父正要從趙富貴的嘴裡套出什麼話來,可是卻被趙管家給打斷,頓時便有些懊喪起來:「師父,我覺得這趙富貴很有些古怪,只是不知他的心思——」
「要知他心思,很簡單。」千色瞥了一眼在前頭昂首闊步,趾高氣揚的趙富貴,對青玄道:「今晚,你試著去入他的夢吧。」
「啊?入夢?!」
青玄又愣了,呆在原地,直到千色都走出了老遠,這才急急忙忙地追上去,掩不住臉上竊喜的表情!
若他沒有會錯意,那麼,師父定然是打算要教他「入夢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