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斜陽黯
眼前這師徒之間甚為默契的配合,倒使得素來精於運籌帷幄的風錦一時啞然,沒了個台階可下。
一來,他是的的確確沒有料到,一向內斂矜傲的千色竟然會如此不顧他的顏面,竟然能公然冷嘲熱諷,將他斥責紫蘇的行為看作是面子功夫。二來,這個青玄看似乖巧謹慎,可實際上卻是心眼甚多,處處不動聲色地與他針鋒相對,如同一隻滑不溜丟的泥鰍。
如今,這小泥鰍就這麼爽快地跪下去了,毫不猶豫,將那賠罪的言語說得如此順溜,彷彿真的是一時失言,無心之過,他若是真的計較起來,只怕會就落得個雞腸小肚之嫌了。
「罷了罷了,青玄,你起來吧。」風錦久久地看著千色,看她漠然的眼,平靜的臉,胸口一窒,失落像是一枚針,深深淺淺地扎在心間。最終,他的唇角浮現出一絲苦笑,不無自嘲地搖了搖頭:「我自己教出的徒弟也如此不知謹言慎行,我又哪裡來的資格斥責他人?」
此話一出,紫蘇更覺得委屈了,彷彿真如風錦所說,是自己不知謹言慎行,惡言惡語衝撞師姑,丟了師門的臉,頓時把牙咬得死緊,淚水在眼眶裡不停打轉。
將手裡的棋子放回棋盅裡,風錦起身往前,與紫蘇擦肩而過時,原本鎮定的聲音帶著些微低啞,卻聽不出是何種情緒:「紫蘇,你隨我去迎接你白蘞師叔吧,他性子急躁……還是莫要讓他久等。」走了幾步,他卻突然又停住,極慢地回頭,黑眸若有所思地深深凝著千色,目不轉睛,原本的無奈和平靜也漸漸沾染了淒愴,深邃的眸底掠過一抹幽光。
千色視而不見,毫不動容。而已經起身的青玄看著風錦這麼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忒不是滋味,有心挪了挪腳步,不偏不倚,剛巧就不識趣地遮住了風錦的視線。
風錦這才不得不無聲地長嘆一口氣,步履匆匆地離開了「棋廬」。
見著那令人頭疼的風錦師徒離開了,靈砂這才眨眨眼,坐在風錦方才坐過的位置上,將那棋盤上的殘局細細一琢磨,發現雙方表面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可實際上,風錦所執的黑子已是隱隱有潰敗的跡象了,頓時嘖嘖喟嘆,正欲開口稱讚青玄棋藝大有長進,而千色的斥責卻已是先聲奪人。
「青玄,你可還記得在鄢山之時,自己曾答應過為師什麼?」千色緩緩站起來,沉著聲音,原本和煦的臉漸漸籠上了一層寒霜,雖說是斥責,可是卻並不見得如何聲色俱厲。
千色對青玄這麼看似不痛不癢的斥責,不知怎麼的,反倒是讓讓靈砂這個閒人無意識地打了一個激靈,頓時像被記憶中那毫不留情地藤條打中了屁股上的舊傷患,頓時膽怯地咽了咽唾沫,把到了嘴邊的話連同脖子,一併全都給縮了下去。
「青玄不敢忘。」青玄知道師父有些生氣了,迅速斂了原本的得意,聲音朗朗的,吐字清晰:「師父說過,即便是有人借故挑釁,也要忍氣吞聲,不可好勇鬥狠,徒惹事端。」
若是嚴格說來,他的確是枉顧師命,可是,此刻,他就連面容看起來臉也是沉沉靜靜的,並沒有顯示出太多的羞愧之色。
「既然沒有忘,那你方才為何要主動挑釁?」千色凝著臉,雙眼冷冽如冰,因著他坦然地應答而變得更加黯沉。
她倒不是介意青玄故意給風錦找難堪,事實上,方才就連她也是從善如流,出乎意料地給了風錦一個下馬威。只不過,青玄若是有機會留在這崑崙山上修仙悟道,必然還要面對更多的流言蜚語,若他做不到凡是隱忍,收斂性子,只怕最終也會落得和白蘞一樣。
當日的白蘞,不也正是因著孤傲性急,不知隱忍,才會令諸位師兄師弟敬而遠之的麼?以至於最後,他本是為她抱不平,卻也被爍金的眾口給冠上了莫須有的罪名。
「青玄做錯了,師父若是要罰,青玄甘願認罰,無話可說。」那廂,青玄並不知道千色所思村的細節,斂下眉目,打定了認罰的心思,毫不隱瞞地將心底的不滿坦然告知:「只是,他實在欺人太甚,處處拿師尊做借口,欺師父不與他計較,用心險惡,居心叵測!這口氣,縱然師父忍得下去,青玄卻是萬萬忍不下去的!」
千色近乎滯愣的錯愕當場,蝶翼般的睫毛澀澀地抖了抖,沒料到青玄竟然可以應對得如此坦然,坦然得令她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四周的一切在她眼中俱是一分一分的模糊起來,越來越沉,竟似壓到她胸口一般,又覺得心口上彷彿有無數油星子濺開來,燙得那心一顫一顫的疼。
「罷了。」靜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無奈地闔了闔眼,隨之而來的感慨卻也猶如利齒,啃噬著心底,令那原本悵然的空洞變得越發蒼涼起來:「反正為師也已經背上護犢子的名聲了,再追究下去也無甚意義。你且記得,日後在這玉虛宮裡,凡是記得謙謹恭敬些,莫要再若今日這般魯莽。」
語畢,她轉身便走。青玄略略一愣,見千色並沒有生氣,反倒是承認了自己的確有護犢子的意思,突然高興了起來,高聲應了句:「青玄明白了!」隨即便快步追了上去。
靈砂原本正琢磨著要與青玄對弈,暢快淋漓地殺上幾局,如今見青玄竟然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千色的身後便要離開,頓時急了:「青玄,你不留下來同師叔下棋麼!?」他揚高了聲音,帶著點可憐巴巴地淒然:「你怎麼能這麼走了?」那小模樣,怎麼看怎麼像是個欲求不滿的怨婦。
呵,這靈砂師叔,方才屈服於風錦的淫威之下,不僅出賣了師父,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模樣,如今,居然還好意思開口央他留下對弈?!
哼!
青玄轉過頭,揚高了眉梢,回之以一笑:「師叔,你自己拿左手同右手慢慢下吧!」
……
在回梧居的長廊之上,青玄甚為雀躍,不僅僅是因著在風錦面前討了便宜,替師父出了氣,更是因著師父對他的處處縱容。當然,他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平日說話做事也都深諳分寸,認不清情況地將這縱容作為資本,為所欲為。
他只是在心裡猜測,自從他對師父言明了自己傾慕的心意之後,師父究竟是如何看待的。
師父,是否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他?
思及至此,他的臉有些尷尬地微微一紅,為了掩飾這種不自然,只好加緊了幾步,與千色並行,頗有點可以沒話找話的意味:「師父,早前風——」他本想對風錦不客氣地直呼其名,突然想起這個名字可能給師父帶來不快,頓了頓,立刻識趣地改了口:「掌教師伯在琅琊山上一番言辭,如今看來,頗有點裝腔作勢,虛情假意,他莫不是想借師父露面,討師尊的歡心?」
「為師幾千年不曾上這西崑崙,也沒見他親自來請過,可偏巧這一次就來了。」其實,不用青玄開口,千色也知道風錦的所作所為,必然是有目的性的,眼眸中倏地便蓄滿了漠然與疏離,臉上的表情也恢復了一貫的喜怒不形於色:「若說他沒有居心,為師自然是不信的,只是,若說他這一次是要借機討師尊歡心,那恐怕已是後話。他的目的,恐怕是想誘你白蘞師伯前來。」
「為了誘白蘞師伯前來?」青玄重複了一遍,因著並不了解這其中有些什麼利益糾葛,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卻也是嗅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這其中難道有詐?」
「你白蘞師伯乃是北陰酆都大帝的獨子,當年被送到玉虛宮來學藝,爾後繼任幽冥閻君之職,素來與九重天上的諸神不合,如今已是勢同水火。」千色微微頷首,放慢了腳步,神色顯得有些凝重,眼裡有著懾魂的凌厲,那種如箭似戟的鋒利隨著目光直直射出,攝人心魄的寒意鋪頭蓋臉而來。「風錦素來與九重天上的諸神交好,再次飛升,定然會躍居神職,這一次,他請來白蘞,定然是別有用心的。」
雖然她也不想如此揣測風錦的居心,可是,風錦,畢竟已經變了,當年,他能夠臉不紅氣不喘地設下陷阱陷害她,如今,叫她如何再相信他那表面故作的真誠?
她不過是一朝被蛇咬,於是便不得不被迫豎起心牆,待人接物多長了點心眼兒罷了!
被人出賣了一次,已是奇恥大辱,這能再來第二次?
「那白蘞師伯會不會有什麼危險?」青玄有點憂心忡忡了,再怎麼說,他與白蘞也算是有過一面之緣,打從心裡覺得那位小師伯直來直去……性子甚為爽利,雖然脾氣不太好,卻是個坦誠的人,絕對可以深交,內心的那桿秤不由自主地就傾斜了過去:「師父,我們要不要去看看?」他建議著,覺得以白蘞小師伯的脾性來看,估計是鬥不過那風錦的,便不由有些擔憂起來。
「不必了。」千色挑挑眉,瞥了一眼青玄,眼神犀利如鉤,一眼便看穿了他心裡的想法:「危險倒也還不至於的,這裡到底是玉虛宮,你白蘞師伯身為師尊的弟子,九重天上的諸神即便有什麼不軌的心思,也總還是得要顧慮幾分的。」
話音未落,她神色微微一凝,只見長廊的另一頭已是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
「千色。」
那人隔得遠遠的,臉上雖是帶著笑,卻令人感覺這分明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就連那笑靨顯得有幾分肅然。
千色微微點了點頭,本想繞道而行,卻已是來不及,只好迎上前去,喚了聲:「廣丹師兄。」
青玄從沒見過這個師伯,不過也從空藍木斐等人的嘴裡聽過與其相關的軼事,什麼不苟言笑啦,裝模作樣啦,故作深沉啦,陰鬱嚴肅啦……總之,沒有一條是太好的評價。更何況,這廣丹與風錦一直私交不錯,所以,青玄一時半會兒也鬧不清他目的何在,卻也明白他的出現頗有攔路之嫌,出於禮貌,也就隨著千色,恭敬地喚了聲「師伯」。
廣丹微微頷首,轉頭看著千色,滿臉肅然,表情冷淡,口氣也很冷淡,用平板無起伏的聲音訴說著:「白蘞不信你來了,非要你親自現身,否則便要立刻回幽冥九重獄去。」說到最後,他眼眸中流轉著淡淡的肅然,就連語氣也顯得有幾分冰冷:「你且隨愚兄去一趟吧。」
僅僅從「愚兄」這一自稱便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甚為嚴謹自謙的人,深諳分寸,絕不越雷池一步。
「我這次是為見師尊而來。」千色漠然地拒絕,黑眸中閃過一絲微弱的陰霾,唇邊綻開了一抹冷笑,那笑很輕很淺:「其餘的閒事,無瑕多管。」
「就算是為了師尊,你也該要管管這閒事。」廣丹瞥了瞥青玄,又瞥了瞥一臉漠然的千色,眉梢微微往上挑起,嘴裡說出的話含義重重,雖然輕言細語,毫無嘲弄的意味,可聽在千色的耳中卻只覺莫名的刺耳:「好歹是昔日情同手足的師兄弟,如今水火不容,鬧得這麼不可開交,被其他的仙友當成笑話看,何嘗不是丟了師尊的臉?」
千色並不回答,只是沉默。
見千色這幅表情,廣丹原本就淡漠的笑容如今已是收斂得一乾二淨,清秀的俊顏上全無一絲情緒。睨著千色,他搖搖頭,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極清楚,語氣也加重了幾分:「再怎麼說,他二人也是因你而生隙,於情於理,你都不該置身事外,視若無睹。」
廣丹這樣的言語,無疑是淡化了一切的客觀原因,將所有的責任都給牽連到了千色身上。千色保持著沉默,垂首思忖了片刻,知道白蘞是個什麼脾氣,如今要勞得廣丹來請他,事情必然已是有鬧大的趨勢,便也不好再推辭。
「青玄,你先回梧居去吧。」她低聲囑咐青玄:「為師去去就來。」
看了看那表情肅然的廣丹,青玄本想要跟著千色一起去,可是因著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這樣的一番叮囑必然有其用意,也就沒有堅持,只是壓低了聲音也囑咐道:「師父,你凡是小心些。」
……
千色走後,青玄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往梧居而去。他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揣測著如今玉虛宮宮門外的景象,心裡有些癢癢的,卻不得不抑制著想看熱鬧的心思。
說到底,這裡是玉虛宮,不是東極,既然師父處處叮囑他謹言慎行,那他也還是收斂些為好。
正想著,他不經意抬頭,卻見庭院裡站著一臉陰沉的紫蘇,那滿是怨氣的眼死死地盯著他,看得人有些發竦。
從這女子方才的言行看來,這定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還是少惹為妙。青玄加快了腳步,打算極快地離去,可就在此時,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傳來。
青玄這幾年來沒少降妖捉鬼,只覺那異響不對勁,本能地驟然停下腳步,身子往後傾,只覺得有什麼東西險險地擦著自己的鼻尖掠過!待得鎮定下來,這才發現,他面前的地上有一道極深的印記,焦黑的色澤,像是被烈火灼燒一般,若是他避閃不及,只怕方才那印記便就是留在自己身上了!
罪魁禍首,無疑正是那紫蘇手裡細長的紅鞭子!
他都沒打算要去招惹,這女子反倒先一步動手,仗勢欺人起來了!
「師妹,你究竟想幹什麼!?」他不悅地棱起眉,眉端細不可微的一凝,出於禮貌,不得不忍氣吞聲,耐著性子詢問。
「聽說師姑當年橫掃魔族千軍萬馬,所向披靡,無人能出其右,而師兄又盡得師姑真傳。」紫蘇恨恨地微微眯起眼,雙手絞著那根紅鞭子,言辭凜冽,故意將「師姑」、「師兄」這個稱呼咬得切齒的重,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今日,紫蘇便要討教討教,長長見識,開開眼界!」
堂堂姑娘家,不知矜持也就罷了,竟然還如此潑辣!?
青玄退後一步,不敢苟同地搖搖頭,看了看四周,打算息事寧人,從另一邊繞道而行,不去招惹她:「紫蘇師妹,恕我今日沒興趣陪你動手,我答應過我師父,不在玉虛宮裡惹事,你好自為之吧!」
「好自為之?」紫蘇咬起牙關,嗤笑一聲,手中的鞭子一展,發出極清晰的聲音,令人無法抑制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看,好自為之的應該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