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夢春情
聽到青玄提起那個自以為已經淡忘的名字,千色原本就帶著幾分愕然的臉色已經迅速染上黯沉的陰霾,就連那雙素來傲氣凌人的眼眸會也變得黝暗深沉,那深深蹙起的眉,帶著暴風雨前的平靜。
「青玄,你該知道——」她擱下手裡的狼毫,緩緩拖長了尾音,帶著些微慍怒,一字一字道出自己情緒的底限:「誰在我面前提起這個名字,誰就得馬上滾下鄢山去!」
青玄也明白,自己不該這麼貿貿然地去觸碰師父心底不願提及的陰暗,只是,此時此刻,看到師父慍怒的臉龐,他的心底突然萌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帶著些微的酸澀,夾雜著辛辣,對風錦這個人越發的嫉妒。
「青玄知道自己不該提!」他咬咬牙,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千色面前,大約是知道今日難逃懲罰,索性就豁出去了,倔強的仰起頭盯著千色,滿嘴不依不饒,將自己心底的話全數傾瀉而出:「可是,師父不許別人提起這個名字,並不代表師父自己已經忘記了這個名字。師父曾告誡過青玄,纏繞在心間的魔障,只可直面,不可逃避,可師父如今,不是也在逃避麼?」
沒有想到青玄竟會有這麼一番理直氣壯的言語,一時之間,千色竟然不知該要如何反駁。
是呵,就如青玄所說,她一直都在逃避,這麼多年避居鄢山,不曾回過玉虛宮,怕的不正是與他再次面對麼?她不許別人提起他的名字,可是,那個名字卻早同往日那些歲月一起,深深篆刻在記憶中,無法抹殺,時時銘記,她的言行,不正是那可笑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麼?
若細細說來,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麼,畢竟,她自認沒有什麼對不起他之處,即便是再次面對,也是可以無畏地挺胸抬頭。只不過,她心底清清楚楚,風錦,的的確確是她心底久久無法跨越的魔障……
儘管心裡忐忐忑忑,七上八下,可青玄硬著頭皮,直挺挺地跪在那裡,眼睛雖然盯著千色,可是視線卻被那跳躍的燭火刺激得一片空白,完全看不清她此時的表情。
沉默了許久許久,終於,千色語焉不詳地嘆了一口氣,伸手過來扶住他的手臂。「罷了!」她苦笑一聲,只覺得胸口被一種柔軟的東西堵住了,像是團團絲線凌亂地交錯著,眼中便就浮起一絲難以解讀的複雜恍惚。
青玄的心因著千色的言行和舉動瞬間便興奮的攢動起來!
本以為會受點什麼懲罰,最不濟也定會被罰背罰抄什麼的,可師父竟然沒有動怒,思及早前師父在花無言面前承認他是自己的「命根子」,青玄突然有些說不出的得意,像是突然間得了些珍貴的東西,以至於一躍而起之時不察,因著膝蓋跪得僵硬生疼,不聽使喚,整個身子不自覺地往前傾倒,竟然只能眼睜睜地往千色身上撞過去!
也幸好千色步履沉穩,幾時將他抱了個滿懷,兩人才不至於跌成一團。
那一瞬,青玄的臉撞到了千色的前襟,瞬間,像是有一股極淡的幽香,無孔不入地從他的鼻息一路侵入到了心底,在五臟六腑之間縈繞不停。那一刻,他像是初次與酒痴師伯一起偷酒喝那般,臉微微地紅了,可神智卻都在那幽香中昏昏沉沉地陶醉了,就連魂魄也似乎莫名有些醺醺然。
千色扶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只以為他的臉紅是因為羞澀,也沒有去在意。「你師叔師伯又在你面前說了些什麼?」轉過身,她平靜地繼續提筆抄經,好一會兒之後,才淡淡問了一句,似乎是已經篤定,青玄今日的反常是因著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家伙在慫恿。
「其實,他們沒說什麼要緊的。」青玄低著頭,臉微微發熱,還沒有從那突如其來的陶醉中完全清醒過來,只是本能地帶著點說情的意味,替那被攆走的空藍和木斐說情:「不過,他們和青玄一樣,不想見到師父時時悶悶不樂。」
聽著這樣的言語,也知道青玄單純的性子,多少帶著些袒護說情的意味,千色不免有些失笑,並不點穿自己那些師兄師弟實質的不懷好意,只是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你幾時見為師悶悶不樂了?」
「難道不是麼?」青玄這才抬起頭來,那微微發熱的臉已經慢慢地冷卻了下來,像是在辯駁,心裡還是暗暗含著對風錦的不滿,不樂意自己被忽視:「師父每次悶悶不樂之時,即便是與青玄說話,也不怎麼抬頭,正眼也不看一下。」
這話語中的嗔怪意味太明顯了,這下子,千色才發現,自己這個徒弟在言語上,似乎映照出了心思上的某些什麼不對勁,可細細看來,他挺胸抬頭,卻又似乎沒什麼不對勁:便只好一語帶過,一笑了之:「為師在抄經,如何能一心二用?」
見千色拿抄經做理由,青玄便更不滿了。尤其前段日子,他日日與師父同室而居,師父即便是抄經,也往往會時不時地看看他,可今日,師父只一心看著那絹宣,連看也不看他,著實可疑。
「師父別用抄經來做借口,他無情負心,師父難道就不恨他麼?」他拍了拍還有些微微疼痛的膝蓋,從椅子上起來,站在一旁,有些不滿地瞪著那些字跡殷紅的經文,彷彿在他眼中,那些工整的字跡,便就幻化出了風錦的模樣。
那一瞬,千色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了一抹恍惚,如同一枚鋼針,刺得她的心微微痛楚了一下,就連胸臆中也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匯聚,最終匯聚成了難以言喻的脆弱。「為師又怎會沒恨過?」幽幽應了一聲,她一個閃神,不由又想起了一些往事,心中有些隱痛,後來,不知怎麼的,轉而又想起青玄方才將不滿溢於言表的舉動。他雖然是自己的弟子,可也應該得到尊重,她便就轉身定定地看著他:「可如今,恨與不恨,似乎都已是無關緊要,他,不過是為師注定要歷經的劫。至於男女情事——青玄,你還小,有的事,你不會明白,待得他日,你遇到了命中情劫的女子,你自會懂的。」
這樣的言語,本是想提醒他莫要在意空藍木斐等人不懷好意的慫恿,可聽在青玄眼中,卻獨獨有了些曖昧不清的意味。想起方才撞在師父身上聞到的幽香,他的臉又紅了,不由咽了咽唾沫,一時不知該要說什麼,可心裡卻已是溢出了些淡淡的甜滋味,湊過去沒話找話:「師父到底是欠了誰的債,要這麼不眠不休地抄經贖罪?」
「為師不是還欠你一條命麼?」見他蹭了過來,千色搖了搖頭,感慨到底是個小孩子,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自己方才太多心了,便應道:「你該知道,十世之前,你畢竟是死在為師的劍下,為師後來雖請了太乙救苦天尊為你改命斷劫,可那殺生的罪孽卻還在,若是不抄經贖罪,即便為師是上仙,飛升之時,若過不了雷刑天劫,也一樣會被打回原形的。」
這話說得一點不虛。
在青玄自己看來,十世之前無疑是自己犯了情痴症,以至於連累了千色,即便當時是死在她劍下,那也是咎由自取。可是,千色當時犯了殺戒,這也是事實,並不會因著當事之人的不予追究,或者是後世的施恩,便就可以抵消的。
青玄愣了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那嗔怪的情緒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心底升騰起來的更多是自責與內疚。想要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訥訥地靠近桌案:「師父,青玄來替你研墨。」正打算要研墨,這才驚覺千色今天用以抄經的並不是平日裡的墨硯,只瞅著那殷紅似血的胭脂墨,好半日抬不起頭來,滿臉沮喪。
察覺到他的情緒低落,千色也琢磨著這小子時時內疚不已,這於師徒相處並不是什麼好事,便就轉移話題,查問起了他的課業情況:「這些天裡,你的御劍之術修習得如何了?」
正想回答沒什麼大問題,可話還沒出口,青玄就突然意識到,師父親自教授課業,這於他是個再次拉近距離的好機會,便就立刻急急地改口:「還有一些地方不是很明白。」察覺自己這樣的小心思有些大逆不道,可是,心裡不樂意師父時時念著風錦,他眨了眨眼,便算是為自己的言行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就沒什麼過重的內疚感了。
聽說他在課業上有疑惑,千色停了抄經的動作,語調不由微微嚴厲起來:「既然沒想明白,為何還藏著掖著,不早些說明?」頓了頓,她若有所思地放下狼毫,覺得自己既然收他為徒,便也該多花些心思教他,不能再這麼隨心所欲了,而青玄固然天資聰穎,可更多是在靠著自身摸索,效仿得多,悟道得少,成效甚微,便暗暗定下了心思:「明日起早些,有什麼不明白只管說,為師親自教你。」
無疑是得了預想中承諾,眼見著小心思得逞了,青玄頓時樂了。「師父,青玄會好好悟道修仙,絕不丟您的臉!」他笑嘻嘻地應了一聲,彷彿之前的沮喪與陰霾瞬間便通通一掃而空,滿心只有非比尋常的雀躍。
「嗯。」見他一下子就這麼高興,千色越發覺得他的心性還是個小孩子。可是,小孩子的快樂雖然簡單,卻很容易感染他人,就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自己在回應的時候,臉上已是蒙了層淡淡的笑意。
見千色微微地笑,青玄心裡更覺得甜,急急地像是要保證什麼一般,脫口而出:「師父,待得青玄修成仙身,就在這鄢山上陪著您,給您研一輩子的墨!」
像是被那「一輩子」三個字給刺了一下,千色臉上的笑意微微斂了斂,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子被睫毛陰影所遮掩,格外的深幽黝暗,隱藏著無盡的波瀾:「青玄,莫要這麼輕易就許諾一輩子,你有你的命數,時候到了,你也會走的。」
就如同他,不是也曾經許諾過一輩子麼,可一轉眼,那些承諾便就灰飛煙滅,到頭來,認真的,不過是她一個人罷了。
一輩子,太長,即便是許諾,誰又能真的做到?
「不會,青玄不會走!」那廂,青玄並不知她的所思所想,只是仰頭看著她,神色頗為認真,一字一句均試圖雕篆出一言九鼎的慎重:「青玄不會離開師父,定會一輩子同師父在一起!」
略略恍惚了一下,千色應了一聲,彷彿是看見曾經的他。
那時的風錦,也是這般認真,一字一字說得慎重,見她蹙起眉不搭腔,也曾追問她是否不相信。那時,少女芳心,初次懷春,即便是心下甜蜜,也會要麼故作矜傲,要麼羞澀地跑走,怎比得上如今的五味雜陳,心如止水?
可若真的是心如止水,為何聽到「一輩子」這三個字時,心裡還是會隱隱地痛?
罷了,罷了,那是魔障!
反覆這樣告訴自己,千色並沒有將青玄的話放在心上。
……
千色慢慢地抄撰著經卷,青玄便就在一旁,將那胭脂溶進水裡,用竹簽子輕輕地慢慢攪勻。師徒倆偶爾有一句沒一句地問答著,氣氛甚是溫馨和諧。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玄漸漸開始撐不住了,眼皮子不斷地打著架。千色微微蹙了下眉,知道他白日裡背著肉肉一路入東極,上鄢山,很有些疲累,能堅持到現在已屬不易,便思索著之前那「早起」的要求是否不太合宜。
「青玄,回房去睡。」她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卻見他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很自覺地直接走到她的床榻前,爬上去便躺下睡了。
這小子,想必是習慣成自然,糊塗了!
她不禁失笑,卻並沒有再開口喚他,只怕擾了他的睡意。早前,她與他同室而居,是擔心青玄單純,只恐那心思歹毒的花無言無孔不入,如今,他還睡在她房裡,似乎也的確有些不合適。
罷了,反正她若真是累了,坐下入定一番也就足夠了,他既然習慣睡在她房裡,那就任他睡吧。
搖了搖頭,千色繼續抄經,可床榻之上,熟睡的青玄卻做起不可思議的夢來!
迷迷糊糊的,他的眼前似乎朦朧地飄過著很多東西,那些東西各具形態,顯得五彩斑斕,旋轉著四下飛舞,很快地便在呼嘯的風中飄逝得不見一絲蹤跡,只餘下層層疊疊的薄紗。薄紗後面,隱隱約約傳來了什麼聲音,忽高忽低,忽遠忽近。
他撩起薄紗,一步一步緩緩走近,卻見到那薄紗後頭如蛇一般交纏的人影,一片令人臉紅的綺麗與旖旎。明知不該偷偷窺伺,可他就是掩不住好奇的心思。借著那些薄紗掩藏,他細細辨認,發現那男人是雲川公子,而那女子是皇室有名的孀居寡婦,時時來與公子一度春宵,打賞方面甚是大方。相較於其他客人的輕佻與猥瑣,這個女人對公子算得上是尊重,據說還曾經有過要為公子贖身的意思,卻不知最後為何不了了之。
他不是沒見過這樣的場面。身為小廝,以往,還曾有過客人與公子歡好,他不得不在一旁不斷斟酒的情況。可不知為什麼,如今看到這麼一幕,他覺得特別口乾舌燥,渾身的氣血莫名的如潮翻湧,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那股熱力,宛如烈火,在他的腰腹間聚集,轉化成某種飢渴,只想走近些,看得清楚明白。
可待得他走近了,那交纏的男女,卻赫然變了模樣!
那女子,竟然變成了師父,而那男子,儼然是自己!
兩相交纏,喘息,吟哦,就連空氣中也燒灼著一分炙熱,他只覺得那股幽幽的香味在鼻端不斷縈繞著,逗弄著,須臾,所有的魂魄都像是已被牢牢攝入,無法掙脫,而自己不知幾時,已不再旁觀,而是真真實實地投身其中,實實在在的觸覺,交纏,翻 騰,抽 插,恨不得交付所有……
打了個冷戰,青玄突然從夢中驚醒了,一睜眼,便見著在床邊看著他傻笑的肉肉,一時不明所以,還沒從夢境中回過神來。
「咯咯……懶……」肉肉伸手來硬是拖走他裹在身上的被子,卻是無意中發現了什麼,拖著涎水傻笑個不停,一邊笑一邊口齒不清地喊著:「咯咯……尿床……咯……」
這一刻,青玄才發現,不止床榻上有一團濡濕的痕跡,就連自己的褲子上也沾上了怪異的東西,黏黏的,滑滑的,很是奇怪的氣味。
再憶起夢境中的一切,他霎時明白了過來,刷地一下就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