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冬姐夫
宿舍裏除了向南是農村來的之外,其他三個人都是土生土長的城市孩子,但是難得的幾個人身上都沒有那麼城市人的驕氣和傲慢,跟憨厚老實的向南倒也處得來,向南借了曹秋冬的手機往自己那個用了十幾年的手機號撥了過去,機械的女聲提醒他號碼不存在時,向南還是有那麼一點失落,沒有人會厭惡自己的身體吧,即使這副身體醜陋無實。
曹秋冬坐在上鋪,兩條腿吊在半空中甩來甩去,見向南臉色黯淡的把手機遞回來,不由問道,“怎麼了?”
向南搖搖頭,彎腰坐在床延上,兩隻手撐在下巴處,望著某個點發呆,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曹秋冬接了個電話,然後就從床上跳下來,扯了扯他,“向南,我朋友生日,反正你也沒事,咱們一塊兒去吧。”
向南本來就不是那種喜歡湊熱鬧的人,更何況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去別人的生日會自己連個像樣的禮物都沒有,他並不是沒有吃過苦的人,但是早上他無意中翻到原主小衣櫃裏的私人物品時還是覺得心裏發澀,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擁有的東西卻屈指可數——繡了脆竹的小荷包,一張發黃的舊照片,還有一張用過的火車票。
原主的財產就裝在那個復古又難得的荷包裏,向南數了一下,零零角角的加在一起一共只有223塊。這大概是原主所有的錢了。
現在這個年代兩百多塊能幹什麼呢,隨便出去吃個飯也不止這個數了,但這個農村來的孩子卻守著這份微薄的錢生活學習,向南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這一切,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占了這個身體,剝奪了一個孩子本該美好而充滿鬥志的未來,向南心裏那點剛剛長出來的愧疚立刻就滿溢了。
但是現在事已至此,向南覺得,只有替那個同樣叫向南的少年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才不算辜負。
曹秋冬其實挺喜歡向南的,而且兩人年齡只相差幾天,但是向南平時就很懂事,做事情也很細心,所以比起許斌和葉偉,曹秋冬更願意跟向南玩兒,也覺得他從農村到大城市來讀書的實在很不容易,所以平時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想著向南,這時見向南說不去,曹秋冬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便說,“那人是我哥們,許斌和葉偉週末都回家了,我一個人去怪沒意思的,你就當陪我唄。”
向南其實真不願意去,想自己一個三十好幾的人跟一幫十幾歲的小孩子處一起算什麼呀,但是架不住曹秋冬三寸蓮花,加上向南也實在不怎麼會拒絕人,最後沒法只好跟著曹秋冬去了。
過生日的同學家裏挺殷實的,過個生日也包了個酒店整層。
向南跟曹秋冬到的時候,只見被包下的這層做了自助餐廳,三三兩兩的人紮成堆,學生党裏還混著不少社會人士,曹秋冬拉著向南的袖子,生怕一錯眼就把人給弄丟了,向南一路被拖著走,還不忘從服務生手裏順了一杯香檳,他剛開始雖然不願來,但既然來了,怎麼著也得喝點東西,這一路走來他也快渴死了。
曹秋冬拉著向南紮到了壽星身邊。
壽星看起來比曹秋冬大了好幾歲,穿著很休閒,衣服看起來不怎麼起眼,但是向南做服裝生意做了十幾年,眼力見還是有的,壽星身上這套行頭隨便扯一件出來也得四位數嘛,向南砸砸嘴,有錢燒的。
曹秋冬跟壽星拉完話,給向南介紹道,“這是顏浩,我哥們兒,這是向南。”
曹秋冬介紹完了,顏浩把爪子伸到向南面前,眼睛在向南身上掃了一圈,神色莫測的一笑,“你好,小南。”
向南被他這自來熟的稱呼弄得渾身不自在,但還是伸手過去跟顏浩握了握,正想抽手時,顏浩卻不動聲色的抓住了他的手,手指還在向南的掌心曖昧的劃了劃,一股惡寒自背後竄起,向南臉色一變,迅速的抽回手來,顏浩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笑得一臉的無害,“秋冬,你同學很可愛。”
曹秋冬瞥了他一眼,“喂,你別打他的主意啊,否則我第一個不放過你。”
顏浩誇張的笑了兩聲,眼睛卻時不時的落在向南身上,向南覺得自己像只被大灰狼盯上的兔子,處境危險得很。
曹秋冬在這裏面熟人挺多的,向南趁他被人絆住的時候,自個兒溜到自助餐桌邊上搜羅好吃的,要說三十幾歲還沒成家的男人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就是窮得沒錢娶媳婦,但是這兩樣向南都沒有,他只是純粹的怕跟女人接觸,大概是小時候彪悍蠻橫毫不講理的母親形象留給了他太深的印象,這種印象在歲月的不斷催化下就演變成了他一跟女性說話就精神高度緊張,除了奶奶以外。
快奔三十的時候,也有朋友試圖給他介紹女朋友或者安排相親的,但是最後都不了了之,久而久之,連朋友也不敢給他介紹了,向南就一個人這麼孤零零地走過了十年光景。
向南平時最大的愛好除了賺錢之外就是吃,吃遍五湖四海天下珍饈是他的夢想。
眼下的自助餐做得挺好,但向南才吃了幾塊糕點就已經覺得胃裏撐得不行,以前知道奶奶沒錢變不出好的花樣給他,所以他也很懂事的給什麼吃什麼,但那時候向南是個大胃王,經常把奶奶給準備的帶到學校吃的午餐在上學的半道上就吃了,然後中午就眼巴巴的看著別的同學吃自己挨餓,大概正因如此,所以才讓向南對美食充滿了一種偏執的執念,等他開始工作之後,除了讓奶奶生活得更好之外,向南在吃這方面越來越能折騰。
自助餐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曹秋冬回來了,手裏端著一杯紅酒,湊過來看他放在餐桌上的盤子,“怎麼?不好吃啊?”
向南搖搖頭,“吃不下了。”
曹秋冬皺了皺眉,“都跟你說了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別為了節約錢就不吃飯,看吧,現在胃都給餓小了。”
向南想想也是,這的確是一個沒錢的孩子會幹的事兒,這樣一想不覺更加心疼那個不知道正飄在哪裡的魂魄。
“等下去酒吧續攤,你去不去?”曹秋冬問他。
向南搖搖頭,“我不太喜歡那種場合,要不你去吧,我等下就先回去了。”
曹秋冬也知道他肯定在那種地方呆不慣,所以也沒強求,倒是顏浩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插話道,“今天是我生日,小南不去也太不給我面子了吧。”
向南無語,十□□歲的小屁孩子,揮霍著父母賺來的辛苦錢,張口閉口的面子裏子,現在的孩子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
“向南跟我們不一樣,你別想帶壞他。”曹秋冬轉過頭瞪了顏浩一眼,表情已經有些不高興了。
顏浩像是沒注意到他的臉色,走過來勾住向南的肩膀,湊過來時一股刺鼻的酒味,“小南,去嘛,等下有驚喜哦,你一定會喜歡的。”
向南很不喜歡這樣的相處方式。
他從前交的那些朋友雖說不上有多富有,但起碼溫和厚實,不像眼前這個顏浩,雖然穿得人模狗樣的,但是眼神裏儘是挪揄,滿臉的市井之氣用再多的名牌都掩不住,向南朝旁邊退了一步,不著痕跡的避開了顏浩的手,“我今天有點困了,改天吧。”
顏浩被人拒絕了,臉色立馬就難看起來,曹秋冬知道這人一生起氣來什麼胡事都幹得出來,忙拉過向南,對顏浩說,“這裏也吃得差不多了,咱們散了吧,等下酒吧見。”說完也不等顏浩反應,拉著向南就走。
直到兩人進了電梯,曹秋冬才放開向南,有些抱歉的看著他,“對不起啊向南,今天真不該帶你來。”
除了剛剛被顏浩摟那一下子,其他向南倒沒覺得什麼,當下笑了笑,“沒事,你朋友其實挺有趣的。”
“他啊,”曹秋冬長長的歎了口氣,“大家族出來的人,從生下來命都已經給他定好了,也怪不得他把自己搞得那麼臭,不能在物質上反抗,那就在精神上示示威吧。”
電梯內明亮的燈光下,曹秋冬臉上的愁緒一閃而逝,向南垂下眼眸,心想或許表面越瘋的人越能藏得住心事,把那些內心不願示人也不能示人的東西大大方方的掩在光鮮瘋狂的表像下面,才更加不會讓人察覺,亦能活得更加自在些。
兩人來的時候天空還是亮的,這時候外面已是華燈初上,這個寒冷的城市被路燈廣告牌粉飾一番,竟也在這蒼涼的冬夜裏顯出幾分溫潤來,向南朝著空氣哈了一口氣,氣體立刻卷起一圈白霜徐徐的消散在涼寒的空氣裏。
“等會兒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向南說。
曹秋冬搖搖頭,“我跟你一起回吧,反正我也不想去續攤了。”
於是曹秋冬掏出手機給顏浩打了個電話,然後跟向南出了酒店。
兩人才剛出了大門,一輛車剛好停在了門口的地方,曹秋冬下意識的停了腳,向南也跟著停下來,酒店的侍者拉開後座的車門,一個身形高挑的男人走了下來。
很英俊的一個男人,真正眉目若畫豐神雋朗,向南的目光在對方臉上停留了兩秒,然後便移開了,雖說他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長得這麼俊的男人,但盯著別人看到底不禮貌,而且向南也不是那種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看這人一身黑衣黑褲的,走路都似帶著風,再看對方坐的車,也知道這是個平常人惹不起的角色。
轉眼間,對方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向南清楚的感覺到當那個男人的臉出現在燈火通明的光照下時,曹秋冬的身體有一秒鐘的僵直。
曹秋冬很怕那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男人,更確切的說,是無措。完全沒有在這種時候與對方相遇的準備,然後對方就這樣堂而皇之的出現了,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雖然這個想法來得兇猛而莫名,但是向南就有這麼一層清晰的認識。
回去的路上,曹秋冬意外地沈默,向南也多少猜到了些什麼,所以他沒說話,陪著曹秋冬一起沈默。
兩人回了宿舍,曹秋冬說了句困了就蒙著被子躺平了。
向南盯著床上隆起的那個部位,在心裏歎了口氣,現在的孩子心事也越來越重了。
現在時間還早,向南睡不著,就拿過葉偉共用在書桌上的電腦連了網上網,除了手機號是空號以外,他的q號微博還有其他網路帳號卻奇跡般的存在著,而且密碼也是他設定的那個,銀行帳號也還在,只是被凍結了,意思就是一分錢都提不出來。
向南把企鵝頭像設定成隱身,這些天第一次上來就發現“他”已經死了。
幾乎所有與他有交情的人都發過一條名為“向南,一路走好。”的心情,時間是兩年前的7月,正是夏季。
其實向南並不覺得意外,事實上,遇到這樣的事情,不管他覺得多莫名其妙匪夷所思,這幾天過下來也多多少少有了心理準備,現在只不過有一種最壞的打算終於攤在面前的一種蒼涼之感,既然手機號碼已經不存在了,也衍射著做為三十幾歲的個體戶的向南大概也不存在了,只是他畢竟沒有更玄幻的消失得悄無聲息,至少,還有人知道他做為向南存在過,雖然已經是曾經了。
向南蹲在電腦前面,宿舍裏沒開燈,只有電腦螢幕發出的藍光照著一方小小的天地,冬夜的宿舍裏安靜無聲,向南一手撐著下巴,看著花花綠綠的介面發呆。
他生活了半輩子的那個城市在遙遠的南方,離這裏很遠,雖然現在已經有了非常便捷的交通工具,但是他一時也湊不到那麼多車費,更何況,向南有些懦弱的想,只要他不踏足那個他生活了三十幾年的城市,那麼,個體戶向南就不會消失。
一直蒙在被子裏的曹秋冬突然伸出頭來,看著那個蹲在電腦前纖細的身影,叫了一聲,“向南。”
向南回過頭,臉頰陷在陰影裏,聲音有些嘶啞,“是不是口渴了?要不要我給你倒水?”
曹秋冬搖搖頭,轉過頭去望著頭頂黑漆漆的天花板,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說,“剛剛我們在酒店裏遇見的那個男人。”
“……差點成了我姐夫。”
向南張了張嘴,終於什麼也沒說。
曹秋冬似乎也沒想等他說什麼,徑直說道,“我沒想到再見到他的時候,我竟然還能第一眼就認出他來,他跟我姐訂婚的時候我才七八歲的樣子,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和我姐突然就退了婚,走得乾乾淨淨,然後我姐……就自殺了。”
向南覺得指尖顫了一下,因為曹秋冬的聲音裏已經有了哭腔,他從電腦前站起來,走過去站在曹秋冬的床邊,電腦映照出來的光芒尚不足以照亮整間宿舍,所以向南看不到曹秋冬在黑暗中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即使如此,向南還是在他的臉上摸到了一手濡濕,曹秋冬大概覺得彆扭,扭了扭脖子,向南的手離開他的臉頰,轉而揉他的頭髮,少年清脆的聲音被黑夜染上了一層濃濃的親切,“你恨他嗎?”
曹秋冬的呼吸拖長了一些,“剛開始的時候我特別恨他,因為是他害死了我姐,可是我們家的所有人都不這樣想,他們對他的態度比從前更好,仿佛那個做了對不起對方事情的人是我姐一樣,我搞不懂,有段時間我都不想呆在家裏,然後,然後我媽就跟我說了一件事。”
曹秋冬又沈默了下來,向南也不催他,右手緩慢而輕柔的揉在他的發絲上,空氣似乎被靜默無限的拉長了,直到曹秋冬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媽跟我說,我姐其實是病死的。”
在這樣一個靜謐而沈默的夜晚,討論這樣的一個話題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因為疾病和死亡讓人輕易的就聯想到了失去和消失,而人的感情,往往在濃得化不開的黑夜裏最脆弱。
那種親人在自己的眼前慢慢的閉上眼睛,慢慢的失去呼吸和心跳,比任何遭遇都讓人痛不欲生,想到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再沒有這個人的存在,自己的生命也再沒有這個人的參與,莫大的無助和絕望幾乎能把人吞噬,失去至親的痛向南比誰都深有體會,因為在這個世上他只有這唯一的一個親人。
很多時候,擁有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我喜歡,我想要,我要得到,然後就得到了。
於是,當你對一件事物投入越來越多的心思和感情,失去就變成了割肉一般的疼痛。
向南爸媽離婚的時候,他還沒到懂得失去的年紀,只是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爸爸媽媽一起走出家門,然後分道揚鑣。
他太小了,還沒有那種傷心到不能自己的感覺,剛開始的時候還吵著要媽媽,後來慢慢地也就淡忘了,在向南的整個童年,只有奶奶樸素的衣角和臉上溫暖如春卻充滿褶子的笑容。
“我媽說我姐很愛他。”曹秋冬悶悶的說,“愛到寧願不要命也要跟他結婚,可是,她終究還是沒有等到那個時候。”說到這裏,他在床上翻了個身,趴在床延上,一雙眼睛在黑暗裏瞅著床邊站著的少年,“我也覺得我姐愛慘了他,有次我無意中翻開我姐從前讀過的書,書頁上面全都是那個人的名字。”
向南理解不了這種愛到極致連命都可以不要的愛情,但是他打心底敬重那個連面都沒見過的為愛死去的女人。
這一晚曹秋冬說了很多。
大概是在酒店遇見的那個男人觸動了曹秋冬關於過去的很多回憶,一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向南扮演著一個好聽眾的角色,不厭其煩的聽他從家裏的親戚說到親戚家養的貓,終於到零晨兩點多曹秋冬說累了,兩人才雙雙躺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