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失去擁有
宋臣陪向南在一中外面的飯店裏吃了晚飯才走。
臨走前拿了向南的銀行卡號,說明天把錢轉到他卡上,向南也由得他去,反正自己現在也急著用錢。
馬上要過年了,上次回家向南雖然給了向家爸媽一點錢,但是辦年貨卻遠遠不夠,而且現在他寒假要補課,去打工的想法自然泡湯,年關已近,連快遞公司都要放假了,二手網店的生意自然只能等到明年再做了。
如今宋臣給他的錢嚴格來說也是他自己的,用了倒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離開了暖氣大開的飯店,一出門向南立刻迎接了12月的寒風,那叫一個冷,直吹得他牙齒打顫,宋臣卻像是沒什麼感覺一樣,只穿了一件羊毛衫和一件皮夾克就能禦寒,見向南冷得直縮脖子,宋臣一把攬住他,“靠!穿這麼少也敢出來!”說完話後,嘴巴卻抿得死緊,有種心疼弟弟被人欺負了的感覺。
宋臣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叫向南的隔壁家的孩子。
長得乖巧,性格溫順,迷糊起來還特別可愛。
宋家從宋臣的祖父輩開始便下海經商,到他爸這一代已經富得流油了,從小含著金湯匙,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長大的少爺刁蠻任性,無法無天都是應該的。
宋臣有時候想,若那一年他沒看見那孩子一身發抖的站在大雨天的屋角下面,或許他與向南這輩子都不會有交集,亦或是有,也不過普通的點頭之交。
那時的向南瘦瘦小小的,一張巴掌大的臉,想哭卻又拼命的忍著,眼眶被水澤打濕了也死命的咬著嘴唇不願發出聲音來,這種隱忍和無助如同一隻被人拋棄的小貓仔,你會想他為什麼會被人拋棄,肯定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是你又會忍不住的想,他這副模樣……這副模樣明明看著很沒用,卻讓你打心底裏覺得心疼,像是某個自己喜歡的東西無端端被人弄疼了一樣,那種疼痛會瞬間反映到你的心裏,然後你就會不由自主的走過去將他抱在懷裏,一直囂張了十幾年的少爺這一刻突然生出許多細膩的心思,他想保護這個孩子,再不受傷害。
宋臣記得那一年自己14歲,而向南還未滿12歲。
後來宋臣才知道向南為什麼會在大雨天站在屋簷下面,因為被同學排擠,他們說他是野孩子,有人生沒人養,有人養沒人教。
宋臣當時的心情難以表述,他只是把那些搬弄是非的人海扁了一頓,並囂張放肆的揚言:向南是我罩的人,以後誰敢再找他麻煩,別怪我不客氣!
14歲的少年,一張臉還未長開,當臉上時常端著的陽光笑容被陰戾取代後,著實嚇怕了不少人。
溫柔、懂事、溫順、乖巧。當你身邊有一個這樣的朋友,且這個朋友對你毫無防備,你們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吃飯同床而眠,他對你時常端著溫和的笑,兩顆虎牙把你可愛得心都要化了,這樣的一個人你若不喜歡他或許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宋臣18歲的某天早上,醒來發現身下的床單一片濡濕,他驚慌失措得仿佛世界末日。令他慌張的不是自己做了春夢,而是這場春夢的內容。他夢見了光溜溜的自己,還有光溜溜的向南。
家族的崛起讓一向心思縝密的宋臣很快平靜下來,並且想到了今後五年內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最後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會告訴向南自己喜歡男人,但對自己喜歡的人就是他卻隻字不提。
要壓抑住將人撲倒的欲望著實很難,但宋臣一步步的堅定且穩重的走了過來,每當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觸碰向南時,腦海裏會不由自主的浮出一句話。
那句話是這樣說的:我寧願做你的朋友而不願做你的情人,因為情人總有一天會分開,但朋友卻可以一輩子。
在對向南的角色定位上,宋臣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朋友。
他不相信任何能夠天荒地老矢志不渝的感情,但他相信他和向南能一輩子做朋友。
這份沒有開花結果的初戀在經年歲月的磨礪中,終於淡化得只剩下一團模糊的影子。唯一清晰的,是那年大雨屋簷下向南單薄纖細的身子,他無助卻要假裝堅強的表情常常在午夜夢回時闖入宋臣的思緒,這樣的向南,是宋臣喜歡的,更多的,卻是像對親人一樣的心疼。怕他受傷,怕他委屈,怕他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說,偶爾也會怕,他的身邊站著另外一個人。
想到這裏,宋臣擁著向南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收緊了些,引來向南的側目,“怎麼了?”
他笑著搖頭,一雙迷人的桃花眼在燈下璀璨明亮。
送走宋臣後,向南轉身慢悠悠的往宿舍走。
等思緒終於空閒下來,向南才發現離自己從封厲家走的那一天才過去了短短的幾天而已,但他卻有種過了好幾年的感覺。他想起宋臣剛剛上車前問他的那個問題,平靜的臉色漸漸的浮起了一絲懊惱和苦悶。
宋臣問:“你放得下封厲嗎?”
向南被這個問題問得一怔,爾後淺淺的笑答:“可以吧。”
他看見宋臣微微皺起的眉宇,同時發現了自己的愚蠢,記不得是在哪一本書上看過這樣一句話:喜歡上一個人或許只需要一秒鐘,但要忘卻,可能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他對封厲的喜歡或許還停留在喜歡這個略微淺顯的層面上,但哪怕曾經確確然然的喜歡過,也不能說忘記就忘記,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宋臣說向南是那種溫吞得叫人著急的性格,戳他一下他才會動一動,否則就會一直停在原地,安於現狀。
然而這種溫吞的性格在面對封厲這件事情上時卻體現出了另類的急切,或者說是果斷。
有一部分原因是出於他對那個消失的少年所持有的愧疚,但這份果斷裏更大的因素,卻是無法接受封厲喜歡的人不是他的事實。
有時候他會想,他上輩子明明沒有做過什麼壞事,為什麼上帝要這樣懲罰他?在他真切的喜歡上這個人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這樣教人難以接受的真相,猶如當頭棒喝,打得他很長時間都沒能緩過神來。
雖說最初是封厲先招惹的他,但他們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已經不是簡單的誰對誰錯能解釋的了的。
有時候想得多了,免不得會鑽牛角尖。
那時他也會自暴自棄的想,乾脆丟掉這一身溫和磨人的性格,學學宋臣的性子,喜歡就不擇手段的抓在手裏,讓對方從身到心只能屬於自己,但這種想法終究被他的溫潤脾氣打敗,這樣的事情,向南真的做不出來。若他們之間沒有橫著一個叫向南的少年,若他沒有意外的占了這副身體,或許他會毫不猶豫的去爭,去搶,因為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但當這兩種可能確實的橫亙在現實之中,他的所有勇氣和決心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便被扼殺在搖籃裏。
說到底,他對封厲的喜歡終究敵不過對那個消失的少年的愧疚。
占了他的身體,卻還要霸佔喜歡他的人。這樣的行為向南連想想都覺得是罪過。
有一種譴責不是出於責任,而是道德和原則。
寂靜的校園將冬夜的寒冷襯出幾分落寞和蕭瑟,向南在路邊的木椅上坐下,路燈昏黃的光芒透過常青樹茂密的樹枝罩下來,將他整個人籠在一層淡淡的光暈中,遠遠望來,竟讓人產生一種這個人隨時會隨風而逝的恐慌。
等向南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時,就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已然近在眼前。
冰涼的空氣,靜謐的夜晚,昏暗的路燈,將那人臉上一閃即逝的慌亂完全暴露在了視野裏,向南抿著嘴唇,看著對方在離木椅幾步的距離外停住,像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一步步的緩慢的走過來。
向南以前閒暇時看過很多書,書裏大多講些青年男女如何千辛萬苦排除重重困難的走到一起,也會說烈女遇見渣男又是如此的調教與反調教,但書裏沒說的是,面對剛剛分手不久的前任,要如何做才能體現出自己的從容和霍達,還有壓住那些從心底深處漫上來的緊張和不自在。
靜謐的空氣因為外來者的闖入無端浮起一絲詭異和尷尬。
那人在木椅邊站了一會兒,然後才矮身坐下。
一股清淡的薄荷香氣瞬間在周圍彌漫開來,以一種向南熟悉又陌生的姿態,溫和得肆意。
空氣靜默得落針可聞。
當兩個人的關係發生了轉變後,彌漫在周圍的沈默也不再如從前那般恬淡自然,反而處處充斥著尷尬和難堪。
一時間沒人說話。
向南是不知道說什麼,自然也不會追問封厲為什麼這個時段會出現在這裏?
而封厲從剛才開始,便一直沉凝著表情,仿佛在醞釀著什麼了不得的言論。
身下的木椅承受著兩個人的重量,卻依舊扮演著沈默者的角色,兩人分坐木椅的兩端,中間只隔著半米的距離,卻仿若隔了整個世界。有時候身體上的距離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理上的遠離。
不知道過了多久,封厲的聲音才慢慢傳來,仿佛沈默得太久,嗓子有點發幹,聽起來也不如向南記憶中那般溫潤柔和,“宋臣走了嗎?”
向南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鞋尖,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這種語氣上的疏離讓封厲皺了皺眉,隨即又說:“最近我想通了一件事。”
向南終於抬起頭來,大方的施捨給他一個略顯疑惑的眼神,這是封厲所熟悉的那個向南,溫和、謙遜,連表達疑惑的方式也有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恬然,他覺得心臟的地方被什麼東西很輕很輕的紮了兩下,然後又像是有東西突然復蘇過來,規律的跳動,在面對這樣的向南時,封厲的心緒變得愈加的謹慎,小心翼翼的仿佛說錯一個字就會萬劫不復,“我喜歡那個消失的少年。”然後在向南無悲無喜的表情中繼續道:“但我愛的是你。”
聞言,向南沒有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封厲依舊沒有得到身邊的人任何一句回答,哪怕是一個俐落的單音也沒有。他其實有點緊張,這種緊張從他開車來這裏的路上就一直存在著,然而在這短短的等待答案的幾分鐘裏,心裏的緊張開始變得強烈而不容忽視,然後封厲發現了一個要命的問題。
他發現自己此刻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面對暗變的人時那樣,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這種感覺是陌生的,但封厲亦樂於接受。
他的確愛著向南,這種感情由最初的喜歡而來,然後經過這幾天短暫又漫長的發酵,漸漸變成了一種非卿不可的強烈感覺。他在短時間內做出了選擇,為自己心底完整的這份感情找到了主人。
半晌,向南才輕聲開口,真的是輕輕的聲音,但在這樣一個寂靜的空間裏,即使聲音再小,身邊的人應該也是能聽到的,這句話十分簡短,只有兩個字。
他說,“謝謝。”
聽到這輕淺又平和的兩個字,封厲的心瞬間涼了半截。他一早就知道,向南不可能立刻重新接受他,但是他沒料到的是,向南的態度竟然這麼堅決。
他沉吟片刻,以一種成年人的方式與身邊的少年對話:“向南,你不相信我愛你嗎?”
向南轉過頭來望著他,大而黑的瞳孔裏映出因路燈而斑駁的光影,封厲在這樣的視線中感到了一絲悲涼,屬於自己的,還有向南的,他聽見他說:“我相信你是愛我的,但這份愛並不完整,你在遇見我之前喜歡上了向南,在得知真相後發現愛上了我,其實你自己分得清楚你愛的到底是哪個向南嗎?我,還是那個消失的孩子?”
封厲沒有猶豫,“我愛的是你。”那個靦腆的被他親的人,無奈的對他笑的人,溫和的對他說試試的人,甚至是兩眼發著光對他說可能有一點喜歡的人。
關於眼前這個人的記憶從未如此完整過,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能記得如此清楚明晰。若這都不是愛,那又是什麼?封厲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白白錯過了原該美好的時光,白白的傷了向南的心。
向南的目光依舊定格在他臉上,仿佛想要透過這張俊美的皮相看到他的靈魂深處去,也學一學紫霞仙子跑進喜歡的人的肚子裏問問那顆博動的鮮紅的心臟,他喜歡的到底是哪一個?
“那那個消失的向南怎麼辦?”向南問,“我是打算把他還給你的。”
一個是喜歡的人,一個是愛著的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怎麼做才能將傷害降到最低?外界譽為高智商的商界鬼才沈默了,薄唇緊抿,眉宇微鎖,內心似乎正在進行天人交戰,向南在他長久的沈默中複又開口道:“封厲,我們做朋友吧。”讓那些前塵往事都隨風,讓他們做一對再再正常和諧的朋友,若有一天那個消失的靈魂真的回來了,他也好將這副身軀物歸原主。雖然宋臣說那個孩子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但向南還是希望他能回來,若他回來了,自己便解脫了。
重獲新生固然好,但要背負著那麼多的愧疚和惆悵過活,向南覺得自己還不如從未來過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
在愛情這場遊戲裏,有人為了能永遠站在那個人身邊,選擇了做朋友。
而封厲的愛情觀卻並非如此,他的愛是熱烈的、深重的、甚至是能燒傷彼此的。若他不能將自己所愛的人留在身邊,又何來愛情?
向南的話音剛落,他的聲音立刻傳來,“你對我而言只有一種身份,那就是戀人。”
向南在他意外的急切語氣中微微笑了,只是嘴角小弧度的彎起,一股無奈和倦怠自笑容中細細的流出,“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關係了,封厲。”
封厲從沒發現自己的名字從對面這人的嘴裏滑出來時,還會帶著除了柔軟以外的別種情緒,有點生疏、有點客氣,還有一種刻意規劃出來的距離。封厲說:“我可以重新追求你,直到你點頭為止。”
向南嘴角邊的笑意沒有什麼變化,聲音一如平常的溫和,語速不緊不慢,連一絲顫抖都沒有,他說:“你知道嗎?借了別人的東西就一定要歸還,無論你用得再趁手,再舒適,那上面依舊打著別人的標籤。你對我來說雖然不是一件東西,卻的確不屬於我,是那個消失的少年的,我羡慕他,同時也虧欠於他。我並不否認我現在還喜歡你,因為你的確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人,沒人能保證跟你呆在一處久了不會喜歡上你,但這種喜歡,讓我變成了一個負債累累的人,我平生最不喜的,就是欠別人的。”
封厲頓時無言以對。
向南在他一愁莫展的思緒中從木椅上站起身來,單薄的身體依然纖細如舊,封厲抬頭時,看到的是他平和得不帶絲毫情緒的側臉。這一刻,封厲幾乎完全肯定自己愛的果然是這抹30歲的靈魂,愛到一想起可能會永遠失去,便再無法平靜,於是他站起身,一把拉住對方的手腕,將這個人整個抱在了懷裏。
向南亦不掙扎,雙手筆直的垂在身側,再不肯搭上封厲的腰。
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拿。他始終都記得的。
封厲在這個沈默而僵持的氣氛下,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
向南跟他曾經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不爭,不搶。
不會刻意悲傷,亦不會懷念曾經。
他的人生仿佛是一條筆直的線,始終用一種不緊不慢的步伐走著,這種不疾不徐的態度讓人欣賞,同時又讓人光火。為什麼他能走得這麼坦然,這麼瀟灑,這麼堅定,這麼頭也不回,這麼,讓他覺得恐慌。
對向南而言,他封厲大概已成了曾經。只是扉頁上一個蒼白模糊的名字,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意義。
諷刺的是,他的愛才剛剛開始,而他的卻已經結束了。
即使此刻將人禁錮在懷裏,也再也感覺不到來自對方的一丁點的柔情蜜意,封厲懷念那個總是有些害羞的被他摟在懷裏的人,表情比身體還要更加羞澀和無措。
這就是向南啊,那個他曾經擁有過的卻又失去的溫潤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