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非禮取
向南的東西本就不多,收拾起來也十分方便。
他收拾的時候封厲就靠在門框上看他,這間緊靠著主臥的客房很大,房間裏的床更大,向南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明顯愣了一下。這麼大一個床,同時躺四個人都不會覺得擁擠,向南狐疑的看了封厲一眼,“這床不會是新買的吧?”
所以說向南雖然大多數時候很遲鈍,但偶爾一回也能如此犀利敏感啊。
封厲但笑不語,向南便不理他,轉過身去繼續收拾。
向南並未太多侵入客房的空間,因為他在這裏著實住不了多久,剛開始答應來這裏住的時候也沒想過會住很久,所以東西帶得少是正確的。
封厲見他把幾件衣服從包裏拿出來整齊的擺在床頭櫃上,不由皺了皺眉,“怎麼不掛衣櫃裏?”
向南能說他現在最不想封厲把話題轉到衣櫃上嗎?衣櫃裏那些被體貼的剪了吊牌的新衣服,不用想也知道封厲一定是為他準備的,而向南一直不是個輕易接受別人饋贈的人,雖然他與封厲現在已經是這樣的關係,又因為他先前確實也麻煩過封厲,但這對向南來說是兩碼事。而且他的本行雖然是賣服裝的,但本人卻對穿著沒什麼要求,只要衣服乾淨不破不爛就好了。
“我習慣放這裏。”向南說,然後走回來,踱步到封厲面前,“收拾好了,時間不早了,該吃晚飯了吧。”
聰明如封厲,怎麼會看不出來他的心思,當下也沒有多說,只是將他從屋子裏帶出來,慢悠悠地下了樓,“去葉蘇那裏吃吧。”
想起上次在往生居自己無意撞破顏君和沈清瀾情變的原因,向南就一陣發窘,若再遇見顏君倒還好,若是遇見沈清瀾向南還真不知道怎麼該拿什麼表情來面對他。
對於沈清瀾的喜歡向南是感激的,但也只是感激而已。
他一直以來都把沈清瀾當作朋友,從沒往那方面想過,而且剛開始乍一聽見這個消息,向南心裏的震驚不是一點兩點。前世的沈清瀾明明對顏君那麼好,怎麼可能在對顏君好的同時還喜歡自己呢?向南理解不了這樣的感情,雖然他從來沒有經歷過什麼能拿得出手的感情。
封厲見他一臉沉凝,皺眉道:“怎麼了?不舒服嗎?”
向南趕緊搖搖頭,乾巴巴的笑了兩聲,“沒事,走吧。”
現在已是晚上七點,華燈早已初上。
這個位於北方的城市被滿天滿海的霓虹鋪就,褪去白日的矜持沉穩,搖身一變,成了風情萬種的青樓藝妓,風情、優雅、令人難忘。
向南把頭枕在半開的車窗上,看著街邊的風景不斷的被甩在身後,夜風從窗戶外面灌進來,撩起他額前的幾縷頭髮,他似乎沒感覺到冷,就那麼目光沉靜的望著窗外那個世界。這個世界有時候是如此的冷漠,而更多的時刻,卻又讓人覺得特別可愛,充滿了驚喜和光怪陸離。向南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車。
從□□坐到終點,直到太陽下山,直到夜幕低垂,直到把那個他生活了半生的城市轉上一圈。
他一直覺得外面的世界並不好,寧願一輩子守著個巴掌大小的店子,守著身邊的幾個知己好友,就這樣安生而平靜的過一輩子。宋臣常說他沒有夢想,安於現狀。向南並不否認,但他認為平平淡淡才是真,任何一個人不管他曾經活得多麼精彩和轟烈,到最後都將歸於平靜和淡然,無一例外。
封厲見他望著窗外出神,騰出一隻手來揉在他的後頸上,在那裏反復地輕柔地摩娑著,聲音被車內安靜的氣氛襯映得愈發溫柔,“在想什麼?”
向南搖搖頭,封厲按在頸子上的手力道適中,讓向南覺得很舒服,不由眯了眯眼睛,“沒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封厲,你認識葉蘇他們的那個叫向南的朋友嗎?”
“常聽他們提起,但沒有見過。”
向南坐直身子,側過頭來望著他,“沈清瀾是因為那個向南才離開顏君的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封厲點了點頭。
“那你怎麼看?”
封厲有些詫異的看了看他,“怎麼突然想到問這個?”
向南儘量自己表現得不那麼緊張,無謂的聳了聳肩,“我就是有點好奇。”
封厲一笑,輕聲道:“上次我也跟你說了,沈清瀾現在還沒有卸下自己心裏對向南的愧疚,這個時候若兩個人能分開各開冷靜一下並不失為一件壞事。做為朋友,我只能在應該幫的時候幫上一把,至於其他我無能為力。”
封厲的話說完後,向南說,“沈清瀾太過分了,人死不能複生,難道他還要守著對向南的愧疚過一輩子嗎?”
封厲微勾一勾唇,“誰知道呢。”
往生居很快就到了。
向南是第三次來這裏了,熟門熟路的跟著封厲走了進去,這個時段正值飯點,吃飯的人自然特別多,封厲帶著他直接進了後院,堂上的侍應大概早對封厲熟得不得了,都各顧各地忙碌著。向南跟著封厲穿過月亮門,進了葉蘇的院子。
院子裏的燈依舊是昏黃昏黃的,像黃昏時太陽落下地平線的亮芒,並不刺眼,卻讓人覺得格外的溫暖。
兩人進了正對院門的房間,葉蘇和沈清瀾正相對而坐,兩人面前擺著一盤西洋棋,下得聚精會神。
他們的腳步聲驚動了正在下棋的兩個人,葉蘇轉過頭來,沖向南笑了笑,“向南,你來了。”
沈清瀾聽見“向南”這個名字,理所當然的愣了一下,然後才後知後覺的轉過頭來,一雙漂亮的鳳眼乍然一亮,然後在看見向南的面容時驟然灰暗下去。這個細微的眼神變化被向南看在眼裏,他不動聲色的打量了沈清瀾一眼,隨即不著痕跡的移開了視線。
不管沈清瀾從前是多麼的喜歡顏君,向南這一刻已經十分肯定,他對那個已死的向南的喜歡並不壓于對顏君的。
這種矛盾的心理讓向南微微皺了皺眉。
從在顏君那裏得知沈清瀾的心意後,向南一直在心裏告訴自己,說不定沈清瀾只是一時還沒有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所以才錯把內疚當作了念念不忘,可是剛才沈清瀾那個由明亮到黯淡的眼神卻再再說明自己一直以來的想像都是在自欺欺人。沈清瀾的確是喜歡自己的,無論這種喜歡有多不應該和唐突,向南都無法也不能去責備沈清瀾。
因為這世上,唯一沒有對錯可分的便是感情。
“清瀾,你還沒見過這孩子吧。”葉蘇轉過頭去對呆愣中的沈清瀾說,“很巧吧,他也叫向南。”
沈清瀾點了點頭,複雜的笑容中平添一抹苦澀,“是很巧。”
葉蘇撐著下巴,沒什麼血色的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這一定是向南知道我們太想念他了,所以特意找了這孩子來安慰我們的,”說到這裏,他的目光突然轉到封厲臉上,“厲,你說是不是?”
封厲的笑容淡淡的,伸手環住了向南的肩膀,“可能吧。”
葉蘇也沒再勉強,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你們還沒吃飯吧?我去吩咐人上菜。”邊說邊跨出了房門。
向南轉過頭,看見葉蘇的身影融進了院子裏昏黃的燈光中,那麼輕盈,一瞬間仿佛有種隨時會隨風飄走的錯覺,向南一怔,就想追出去,封厲卻牽住了他的手,目光中裹著無盡的溫柔,“怎麼了?”
向南收回已經邁出去的那只腳,輕笑道:“沒事。”
他想,他大概是太怕失去了。
因為失去不僅僅代表著不再擁有。更多的,是從此以後上天入地都再也感受不到那份感情,感覺不到那個人的溫和笑意以及那一雙時刻泛著溫潤光澤的眼睛。
菜上得很快,四個人圍著葉蘇客廳裏的圓桌坐下。
整個晚餐過程中幾個人都沒說幾句話,空氣異常的沈默。
封厲一直在替向南夾菜,自己動筷的時候很少,向南看著眼前碟子裏快堆成小山的菜有點無語,在桌子下踢了踢封厲的腳,意思是讓他適可而止,可是對方顯然是不打算心領神會他的意思,夾著一箸豆牙的筷子又伸了過來,向南無法,只好低頭拼命的吃菜,直到吃到八分飽的時候,終於如釋重負的放下了筷子。
“再喝點湯。”封厲將手裏剛剛盛的湯推到他面前,以一種溫柔又不容反駁的語氣說。
向南抗議的瞪了他一眼,然後又認命的端起湯碗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坐在對面的葉蘇一臉的似笑非笑,修長的指尖吊著一根筷子,玩笑道:“看來春天終於還是來了,雖然遲了點。”
在坐的都是三十上下的大男人了,哪裡不明白葉蘇口中的挪揄是指誰。向南喝下去的那碗湯在聽見這話後,似乎有點想要跑出來的衝動,他忙微側了一下身子,望著牆角的一盆盆栽轉移注意力。
“向南,”葉蘇突然把目光釘在向南臉上,向南被點了名,立刻坐直身子,望著葉蘇,就聽見他說:“封厲兩年前就暗戀你了。”
向南理所當然的回了一個:“啊?”
葉蘇似乎早已經習慣了他過長的腦回路,笑道:“這麼俊的男人沒道理你見過了還會忘記吧?”
從剛才葉蘇喊的那聲向南開始,向南就覺得自己的大腦有點空白,一時間有點消化不了葉蘇的話。葉蘇並沒有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繼續道:“雖然當著本尊的面討論這個話題有點奇怪,不過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麼封厲你兩年前就喜歡上了向南,卻直到最近才把人追到手?不會是面對著還未長成的幼苗下不去手吧。”
向南緩慢地轉過頭去,眼前呈現出來的一切於他而言有點像電影裏為了刻意描繪的畫面那樣,一幀一幀的放緩了速度,於是呈現在視線裏的就成了一組慢鏡頭。
他一直知道封厲是個好看的男人,尤其是漫不經心的笑著的時候,這種魅力幾乎讓人無法抵擋。然而此時此刻,向南卻覺得自己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拳,封厲唇角邊上那個堪比花朵的笑容讓他有那麼一刹那不敢呼吸,生怕憋不住呼吸了,葉蘇說的話就會變成真的。
許多年前,當向南的父母離開家的時候,向南就被奶奶養在了身邊。
那時候的男孩子很不好教育,奶奶怕他沒爸沒媽在身邊會學壞,所以時常會跟他講一些深遠而易懂的道理,其中有一條是這樣說的: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拿。
在奶奶所有的金玉良言裏,這句話並不是印象最深刻的。
而此刻,這短短的十個字卻像複讀機一樣一遍遍的在腦海裏迴響,聲音之大,讓他錯以為桌邊的封厲幾個人都會清楚的聽到。
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拿。
不拿可能會傷心一陣子,然而拿了,則與小偷無異。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輩子都良心難安。
幾乎只用了短短的幾分鐘,向南便把所有的事情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為什麼才見了幾次面,封厲就迫不及待的表白。封厲毫無保留的付出,事無俱細的體貼以及每一個纏綿深情的眼神和每一句柔軟如蜜的話語,在這一刻似乎也都找到了準確的答案。
向南覺得身體正在控制不住的發抖,指尖幾乎抓不住自己的衣角,明明是在暖氣大開的室內,雙腳卻僵冷得動一動腳趾都成困難,他心裏有點空,就像夢中時常出現的漫步雲端那種感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摔下去,但你還是別無選擇的要往前走,終於你走出去很遠了,以為自己可以安全著陸了,腳下的雲彩卻突然偏離了軌道,然後你重重的跌了下去。
在空氣中驚慌失措毫無安全可言的這段時間裏,你的心臟就處在一種空放的狀態。
彷徨恐懼,無處安放。
葉蘇的聲音還在陸陸續續的傳來,那些悅耳動聽的聲音被厚厚的白紙隔在了幾米之外,向南想集中注意力去聽,卻終究一無所獲。
突然,一隻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這一點微小而真實的溫暖讓向南一驚,回過神來時,正對上封厲毫不掩飾的擔憂神情,他說,“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幾乎是下意識的,向南抽回了手。
他的手雖然還在抖,但到底比剛才平復了許多,假裝平靜的把它們放在自己同樣在抖的膝蓋上。
封厲的眉宇皺得更緊,微涼手指撫上了他的額頭,聲音急切的道:“向南你怎麼了?全身都在抖,冷嗎?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告訴我。”
向南趕緊搖頭,試圖擠出一絲自然的笑容,但沒能成功,“我沒事,可能是有點冷。”
葉蘇和沈清瀾搞不清狀況的面面相覷,又把視線同時拉到一直說著我沒事臉色卻白得嚇人的向南身上,葉蘇說:“那我把暖氣再調高一點。”
沈清瀾沒什麼表情,只在看見封厲快擰成川字的眉宇時愣了一下。
沈清瀾和封厲並不是特別熟悉,若不是有葉蘇和顏君這一層關係在,他與封厲大概連話都說不上幾句。封厲給他的映象一直是穩重而內斂的,此刻這種外露的緊張情緒讓沈清瀾微微怔忡,大概是沒料到一向無情無欲的封厲竟也有緊張到額頭冒汗的一天。
葉蘇把暖氣調高回來的時候,向南的情緒已經平復得差不多了。
封厲一直在旁邊緊張的看著他,向南沖他安撫的笑笑,“真沒事,可能有點感冒吧,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封厲將信將疑,但見向南的臉色確實比剛才好了許多,便沒再多說。
晚餐結束後,封厲擔心向南不舒服又不好開口說走,便跟葉蘇匆忙道了再見,帶著向南出了往生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