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傳單迅速地散播著。
一傳十、十傳百。成為早已厭倦貧乏無聊的人們,競相走告的口中最為津津樂道的閑話題材。
背著他人在私底下交談著他人的隱私,有種掌摑他人的誹謗快感,誣蔑的言語更增添了快感的激素,誰都不願放過這種不花錢不費力的享樂。何況閑話的對象越是高高在上,那種刺激越是加倍精彩。
於是欲罷不能。一張傳單接著下一張,不同的標題,同樣的內容,編造出語言、文字,合而為一的中傷。
晴紹這次學聰明了,她花錢找人,絕不自己出面。先將傳單交由暗啞又不識字的廚娘偷渡到宮外,再透過小乞丐負責將傳單交給京城中的聯絡人,再由聯絡人更換每次印制傳單的地點,絕不重復在同一地方印制,以掩人耳目。
就算他們搜查到印制地點,逮捕到什麼都不知道的小乞丐,也不可能抖出廚娘,而啞巴是無法告密的,更不可能抖出她來──這都是她事先設想好的。
犧牲他人,成就自己,絕不讓自己搬的石頭砸到自己的腳。她將這天衣無縫的犯罪歸功於司琺爾,要不是他的一番話重重刺傷了她,她又怎能想得出此等狡獪的行徑?
暗暗地撤下這麼多的毒種,她潛伏在暗處,等待著它們生根發芽的一日。
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
晴紹天天等著看那些流言何時會發酵,何時會成熟,她迫不及待地想看見司琺爾那張臉灰頭土臉的模樣。
但是,顯然司琺爾一手遮天的能力遠超乎她的想象,真正讓他等到效果出現,是她偶然間聽到幾句……
「最近司大人很少來到皇宮耶,就算來了也是匆匆離開。這是怎麼回事?莫非陛下與他有了嫌隙?」
「誰曉得,誰也不敢問啊。說不定是那些大臣天天吵著陛下不上早朝的關系,所以司大人也就不好再夜宿帝宮了。」
「嘻嘻,就是說啊。更何況……你聽說了嗎?外頭散播的那些有關司大人與陛下間的……」
「聽到了,誰會不知道啊!別說了,隔牆有耳。」
這時,她臉上浮出了得意的笑。晴紹一路奔回自己的寢宮,深怕自己的笑聲太大會引起注意,但她關上門的瞬間,便不停她笑著、笑著,笑出腹中的淚,也笑出她累積多月的苦悶。
「成功了。我成功了!」
一張嘴怎麼抵得過千萬張嘴。陛下遠離了司琺爾,身邊不再被那人霸佔住,就代表了她有賭上一把的機會。她要想辦法再議陛下到她的寢宮來,她非得這麼做不可!
吩咐丫鬢準備了一大桶的熱水,卻故意放到它徹底冰冷後,再不著片縷的泡入。她一面抖擲著發紫的唇,一面想著等陛下來探病時,她要怎麼做,颯亞陛下是個溫柔的人,她相信只要動之以情,他必定會憐憫並注意到她這份愛。
「我非贏不可。」晴紹誓言。
***
陛下果然來探望她了,探望病重在床的她,溫柔一如往昔。
晴紹再沒有比這一刻更幸福了。
「太醫來看過了嗎?」關心問候、噓寒問暖的口吻裡,有著深深的憐惜,但那不是她所期盼的愛情,她聽出了其中的分別,她得到的只是陛下的同情。
可就算是同情、是憐憫地無所謂,她不在乎。然而他說完關切的話,沉默下來的瞬間,強烈的不安打碎她短暫幸福的時光,挑動她敏感的心。
陛下要走了!而她什麼都還沒有說啊!「陛下您別走!」 見到目光愧疚的陛下起身,她不顧一切地撲身將他攔下。
接著晴紹只記得自己說了許多舍棄廉恥的話,哭訴著這些日子的苦處,爭取他的愛憐,主動要求陛下伸手擁抱她,當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時便哭給他看,甚至不知矜持為何物的,拉住颯亞陛下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誘惑他。
看看我,我這柔軟的胸脯是那男人不能給你的!摸摸我,我這火熱的身子是為了給您歡愉而誕生的! 天地萬物陰陽相吸,陛下您不能逆天而行,您該是擁抱女人而非男人啊!
她在內心攀附著他,但還是被陛下所拒絕,他抽回了手,無情地起身。
晴紹一時只覺猛烈的妒燄燒穿了她,她口不擇言地說:「為什麼!您還是認為那個人比我好嗎?」
陛下俊秀臉龐上的神情,既是狼狽也是難堪。但這神情卻有如火上添油的燃起她欺虐他的欲望。 「您不該拒絕我的。
擺出這樣的神情去誘惑男人,卻連女人都沒膽子去抱,你只是個懦夫。
我是這麼地愛你,你卻不肯看我一眼!」她知道自己傷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往他的傷口上踩去說:「你們這樣太骯臟了!」
當她說出無可挽回的話之後,陛下立刻質疑是否是她散播那些傳單的。
晴紹畏縮了,她知道自己一旦承認,那就只能等著被逐出宮門。因此她佯裝無辜,以殺人者卻喬裝成被害者的口吻說著許多能掩飾的話語。
陛下倉皇地為誤解她而道歉,隨即匆促離去。
晴紹憤怒地提起一只枕頭擊上了牆,她盲目地搗毀一切,因為她知道陛下最終的選擇,依然不是她!他離去前的模樣告訴了她,陛下心中早有定論,在司琺爾和她之間,她會是落敗的那一個!
「我恨!我恨!我好恨!」她哭著,撲倒在床上。房間裡卻突然響起一陣掌聲。 晴紹心一驚,抬起臉,看到不該出現在這兒的男人出現,她臉色蒼白地大叫著。
「你、你從什麼地方進來的!你好大膽,這可是除了陛下以外,不許任何人踏進的禁宮!」
司琺爾置若罔聞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枕頭,拍了拍,說:「拿它當颯亞陛下的替身嗎?真是可憐的枕頭。」
「你不立刻出去,我馬上大叫。」他來做什麼?他知道了什麼?他想做什麼!
他拾著靜如貓步的悄聲腳步,走向她說:「寫著我是「影皇帝」的人,不正是你嗎?假如我是西琉的另一個皇帝,那在這禁宮內出入自如也不是什麼需要大驚小怪的事。」
晴紹咬緊唇,執意否認到底。「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司大人,凡事要有証據。」
「証據?有必要嗎?」司琺爾一徑以他深沈陰冷的藍眸向著她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否認也無用的,你那些小花招只能拿來哄哄陛下,卻哄不了我。」他揚唇一笑說:「別緊張,我這是在稱讚你,「西琉」晴紹。也許你還算是有根骨頭吧,我當初還以為你是渾身上下找不到一根骨頭的蠢女人而已。不過蠢歸蠢,骨頭倒還在。」
晴紹極力否認道:「我還是不懂你在說什麼。」
「唉,真不上道。」司琺爾雙手一攤。「既然你非要死得明明白白,我就好心大方地告訴你,你到底怎麼個蠢法。還記得你交給那位小乞丐的傳單嗎?」
「我不知道什麼傳單。」
他從懷中掏出來,並且揚在她面前說:「你或許記得清除所有消息管道,卻忘了消滅最根本的証據。這張印制前的傳單上不折不把是你的親筆字吧?隨便拿你寫過的東西來比對一下字跡,就可以知道了。這樣……你還打算繼續矢口否認嗎?」
萬事休矣。晴紹面如死灰地瞪著他。下一瞬間,司琺爾出乎她預料地,竟動手將那張紙給撕毀了。他將撕得粉碎的紙屑由她頭頂上拋下,紙片散落一地。
「怎麼?以為我會拿這張紙去給颯亞看?好再傷他一次?我為何要這麼做,對我有何好處?不過是令他痛苦自責,認為又是自己的過錯,害她竟做出這種事。那個人的心有多單純柔軟,你就有多骯臟污穢。照照鏡子去,別再妄想能靠近他,我絕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傷害」他。」傲慢中,有著打抱不平的憤怒。
晴紹在此時忽然笑了起來。
司琺爾挑起眉,揣測她是否受創過大導致發瘋,事情要真是如此,還省卻他一番功夫,直接押她進瘋院。
「我骯臟污穢?是啊,哈哈哈,我是骯臟,我不擇手段地想要陛下。現在只有他才能給我幸福,可是你卻奪走了他,污穢的人是你,將我拉到這個地獄的人也是你,我是最差勁的女人,那你就是最差勁的男人,憑什麼你卻可以留在陛下身邊!」
她咆哮著,過去的她絕對無法如此地對著一個人怒叫,但她現在為了自己而咆哮著。「你沒有資格說我,司琺爾,你也和我一樣,是最糟的人!」
灰藍眸子幽深地,優美唇角的笑欺人地,聲音放低放柔,面不改色地嘲諷說道:「是啊!我確實是差勁的男人。只是我和你有一點不同,晴紹妃,請你千萬別搞錯了,拿來和你相比對我真是種侮辱呢!我不奢求什麼幸福的東西,也不稀罕,我要颯亞不是因為這種膚淺又無法相信的東西,我要他是因為──他是屬於我的。」
遠超過蠻橫霸道的字眼,男人激狂的口吻,相對冷靜的態度,更令人看得膽戰心驚。「他的一根頭發、他的細胞、他全身上下的體液從眼淚到汗水,從血液到愛液全部都是我的。我不要幸福也不要愛,我要的只是他,就是他,誰也不能搶得走,最好在他骨子裡從頭到尾都刻上我的名字,屬於我的颯亞!」
司琺爾停歇了一口氣,讓這些震撼的話直透她的笨腦袋後,才微笑地補上一句:「想要幸福,宮外街上多得是男人,隨便找一個都能給你幸福。價廉而且物美,多好。」
「你、你不是人……」無情地摧毀了她的美夢,毫無愧疚,他還能笑得出來。
冷嘆著,司琺爾說:「這句話我聽膩了。」
沒有什麼可撼動這個男人的,晴紹手中的武器已經空了,她知道自己走到盡頭,已經沒有什麼可抗爭的了。就像那把丟掉的鑰匙,再也找不回來,她永遠都無法開啟滿載自己幸福的寶箱。「司大人,如果你有一個此生命還重要的寶箱,卻找不到鑰匙,你會怎麼做?留著寶箱夢想著裡面的寶物,懷念愛惜。或是……將寶箱高高放在永遠看不到的地方,眼不見為淨?」
她終於明白那場噩夢的意義。陛下就是她的寶箱,但她卻失去接近陛下的道路,千方百計也找不到能開啟寶箱的鑰匙了。
看著女人臉上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情,司琺爾蹙起眉。「寶箱?鑰匙?真不懂你們女人在想什麼,如此簡單的問題,有回答的必要嗎?當然是直接撬開它,破壞掉那個鑰匙孔就成了。」
「……呵……呵呵……」晴紹抖動著肩膀,是啊,她竟沒有察覺。撬開寶箱。多麼直接又單純的解答,卻是她絕對做不到的。她太害怕破壞了寶箱的完整、美麗,因此從未動念的答案。這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嗎?還是他和她的不同而已?她想要陛下的欲望,沒有強過他的程度,他戰勝了她。
「怎麼?現在換成歇斯底裡。」司琺爾喃喃地說道。「看來也該結束這無聊的會面了。晴紹妃,相信不用我再多說,這些傳單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你好自為知!」他說完便準備離去的腳步,毫不遲疑。
「等一下……」晴紹哀淒苦楚的抬頭朝著他的背影說。「你欠我一樣東西,如果你確實地還給我,我就甘願自動退出,從這個宮中,從颯亞的眼裡,永遠地消失。你或他再也不會看到我。」
他冷眼斜瞥。晴紹也默默地對望。 墮落到無處可墮落的自我虐待,放逐自己最徹底的手段,假如要令她全然心死,那就在無法彌補的傷口,流出所有醜惡的難看的化膿的妒血吧。
「你要什麼?」簡潔有力,他道。
晴紹緩緩地出床上起身,一語不發地走到寢宮門前,落鎖。她想要……屬於陛下的一點氣息也好……與陛下共享同樣的歡愉也好……她想要這個男人所偷走的陛下……卻因為太過遙不可及,所以她只能要……一點點的留在他身上的……陛下的餘味。
靠著門,宛如要阻斷他的去路,也斷了自己的後路般,晴紹高高地抬起下顎,緩緩地閉上雙眼,纖手搭上自己衣襟,一顆又一顆地解開。司琺爾只是看著她的舉動,既沒有靠近的意思,但也沒有離去的表示。
***
晴紹選擇將寶箱存放在一個沒有人,連自己也都不知道的地方,收藏。摸著身上一抹微紅的瘀痕,她咬著唇,罪惡、痛苦也掩蓋不過那曾經有過的一絲感動。
陛下、陛下、陛下……她不斷地在心中喊著的都是陛下的名,她竊取到的不是一夜之歡,她到手的是與陛下相連的回憶。今天是陛下的誕辰,她允諾過要離開宮中,她決定就趁今夜陛下生辰盛宴上,告知陛下這件事。
當是我送您的祝壽賀禮吧!
她會這樣,以輕快、明朗的口吻告訴陛下,自己還是適合住在修道院內,靜心潛修過一輩子。帶罪的女人,除了去面壁思過,還有什麼地方可以選擇呢? 況且……
晴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她多麼盼望能在這個子宮內孕育陛下的孩子,雖然現在已經毫無希望,但她尚未徹底絕望。
如果那一夜──有了。她會將孩子當成是陛下和她的,而非罪惡的果實。因為她當時一直夢想著自己是在陛下的懷中,擁抱著自己的雙臂也是屬於陛下的,那麼這孩子當然也是屬於陛下和她的。
微笑著,她溫柔地對著腹胎處心聲地說:「爭氣點。」該梳妝打扮一下,時辰也接近開宴嘍,執起木梳,她一次又一次地刷著,努力讓自傲的發能柔柔亮亮,今夜她必須呈現最佳的狀態,給陛下最美的回憶,她希望在陛下心中,她永遠都是溫柔婉約的娉婷佳人。
此時,門外毫無預警的響起不明的嘈雜聲、爭執聲,隱約還可以聽到有兵器交錯的震聲。晴紹納悶著發生何事?今天可是陛下生辰的大好日子,有什麼好吵鬧的?
彷佛在回應著她的困惑,「叩」、「叩」的敲門聲適時響起來。
「是誰?」伴隨被推開的門,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名美艷的紅發女子,她身著奇特的軍戎裝束。「你就是颯亞陛下唯一的妃子嗎?嘿……原來那小皇帝還有妃子,我當真以為他不能人道呢!」
女子口無遮欄的言語,令晴紹雙頰泛紅地說:「請問,您是……」
「喔,我是南夷露露,從今日起就是掌管整個西琉的諮國公,未來還請您多多指教。我實在非常同情你呢,以後那殘廢的皇帝,大概是無法再造訪你的香閨,溫暖你的床嘍。」
「你說……什麼?」
自稱南夷露露的女子,大剌剌地走到椅子上坐下,並眨眨眼說:「別慌,別急,為了沒能躬逢盛會的你,我會好心地慢慢說給你聽的。」
漫長抑或簡短,晴紹失去了所有稱得上感覺的意識,她腦海中唯獨漂浮著幾句她難以置信的字眼……自廢雙足……陛下為了司琺爾……交出皇權……
「總而言之,就是這麼一回事,你都該明白了。」南夷露露一揚手說。「你呢,盡管像現在一樣居住在這座宮中,我不會讓人來打擾你的,一切都跟過去一樣,沒有改變。」
怎麼會沒有改變?陛下他……再也不能走路了……怎麼可能沒改變!
多麼嘲諷啊,同樣是賭注,他贏了,她卻輸了。
她散播傳單逼使陛下與他分離,輸了。
他飲下毒藥逼使陛下留在身邊,贏了。
「我賭的只是運,那個人卻拿命在賭。」晴紹掩住臉,止不住的淚水泛出指尖,多麼可憐的陛下,失去了雙腿,往後陛下該怎麼辦呢?
「咦?您說什麼?貴妃。」她搖搖頭,世間人都可說司琺爾背叛,她卻沒有資格,因為她早已選擇要走上和司琺爾一樣罪人的道路。她長久以來累積的嫉妒早已在那一夜洗淨,她徹底死心後,就更能明白糾葛在他們之間的,切也切不斷,拆也拆不開的,眼中只有彼此的……一份不可救藥的愛。
拿生命去換得的愛,絕對不甜美。
拿雙足去換來的愛,絕對不值得。
即使這樣,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這條不歸路。她能再說什麼呢?還有什麼言語能挽回他們、留住他們、勸阻他們?他們都是絕頂聰明,卻又笨拙於愛的人。所以才會愛得如此痛苦,如此傷害對方,如此少不了對方。
往後,你們要往哪裡去呢?一是失去權力的皇帝,一是失去軍隊的統帥。 晴紹在心中間著那兩人的身影,她已經無能為力,解救不了。
西琉,又會變成什麼模樣呢?才過五年的太平日子,轉眼就要成為殺戮戰場。 晴紹看著逐漸籠罩的黑暗,她心力交痺的獨處於冷宮中。
***
剝除了毛皮而赤裸的野獸們,倚偎在彼此懷抱裡,取暖……
「冷嗎?」輕聲問著,收縮在手臂中的是滿腔的幸福。
千萬別打擾了這小小的甜美光陰,就讓風雪阻隔在外, 噓!悄悄闔上這扇窗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