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普渡眾生
做為一隻默默挨打,卻還一直沒有被打死的小怪獸,聶謹言有他的殺招,林長海自然也有他的應對之策。
在得知自己安插的眼線,死在福華宮側門,林長海大驚之後雖然帶著他的人,慌慌忙忙地撤離了,卻也在離開永孝宮的時候,留下了一個眼線,遠遠地觀望。
他到要看看聶謹言耍得什麼花招,又來宣的是哪出聖旨。只不過,這次活著回來的眼線,最後帶回來的結果,有點令他失望了。
聶謹言宣的聖旨挑不出半點毛病。
林長海是皇上身邊的近人,皇上心裡想的什麼,他也能猜個七、八分出來。
超度亡靈這事,皇上是放在心上的,下這樣的聖旨,又叫聶謹言協理,完全在情理之中。
永孝宮在他走後,全宮上下忙亂成一團,緊著收拾東西,準備趕往菩蒂殿,也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但林長海在失落之餘,就是覺得不太甘心,仍是覺得這事太合情合理,反而不那麼對了。
他摸著光禿禿的下巴,思來想去,卻一時間想不到從哪裡下手才好。既不驚了聶謹言,又能抓到聶謹言的把柄。
菩蒂殿位於中宮靠西側的位置,整個院落種滿佛門名樹,院中正殿供奉著一尊從西番進貢而來的千手千眼木制大佛,全身包括底座,皆由白色檀香木所制。全國僅此一份。
這尊千手手眼木制觀音大佛,整體高二十六米,底座也有一米多寬,巍然坐在大殿之中,香火繚繞裡,寶相莊嚴。
時過三更後,夜班上崗的那些個尼姑和僧人們,已經在殿內圍坐,不間斷地誦頌經文了。
這間原本是宮中最清靜之處的大殿,從今天早晨開始,因著嘉嬪黃沛鶯的攜旨而來,清靜不在。
嘉嬪娘娘為了顯示她對佛祖虔誠的尊重,和對皇上一腔信任的感恩,竟然整整一個白天都跪在佛祖前面,誦經焚香,最後終於不出溫小婉的所料,累暈過去了。
溫小婉不是說什麼,她家這位主子生就一副林黛玉的身子骨,還非要拿出薛寶釵的行事作風,就算軟體支援,硬體也跟不上去啊。結果稍稍超荷負一點兒,主機板就燒起來了。
根本不用裝,累趴地的時候,白眼都快翻出來了,弄得溫小婉十分糟心。
她不是心疼黃沛鶯,她是擔心自己在宮裡這條路,還沒有鋪到頭呢,路基就TMD因為太過豆腐渣,坍塌了。
不過嘉嬪也沒有白白暈死過去,當晚,因著今天是初十五,本就應該按皇家慣例來菩蒂殿的晉安帝龍耀,比以往每次的初一、十五來得都早,並且來了之後,直奔了嘉嬪休息的偏殿而去。
一般有這種好事的時候,溫小婉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地把這好差事,推給一直很有上進心的錦藍小姑娘,她自己則退居二線。
這世間眾生百態,眾生有眾所求,神佛無可阻擋,何況她這個凡人乎呢。她知人事、盡天命地非常願意成人之美。
今晚比之昨晚明朗了不少,夜幕垂下時,天空之中,沒有半分墨雲,月光皎潔,清輝柔潤,三更的夜幕,看起來也不顯一點黑。
因著與錦藍換崗,溫小婉從可以休息的偏殿,換到了需要陪守尼姑和和尚的正殿來。
溫小婉拿著手帕的手,摁在嘴邊,掩著接連打出口的呵欠,睏得似乎走路都能睡著了。
整整一白天,主子都累暈了,何況他們這些打下手的宮女太監們。
溫小婉做為掌宮,在永孝宮首領太監張公公留守永孝宮看家的前提下,幾乎一切事情都壓到了她的頭上。
她忙裡忙外,張羅了一天。本想著晚上能睡個好覺,沒想到皇上還駕臨,她這個陪睡在嘉嬪黃沛鶯側房裡的宮女,只好跟著讓位出來了。
她之前想這次超渡亡靈裡,暗藏著晉安帝龍耀生母的名頭,龍耀怎麼也得在十五當晚,去大殿裡跪著誦幾頁佛經、掉幾滴眼淚,意思意思呢。
真沒想到啊……
溫小婉一路走到大殿,想著尼姑和尚念經都低著頭,沒有人會注意她。她一會兒就找個殿角的地方,倚著牆角瞇一晚,也沒有人能發現得了。
說起來,溫小婉對於菩蒂殿還是很親切的。
這裡,是她和聶謹言第一次相識的地方,去往芙蓉亭的那條小路,頗有紀念意義。可惜,她白天的時候,一直沒有得空去一趟,這時想紀念也找不到怎麼走了。
在正殿所座落的院子裡,西北角處有一片松柏長青。綿長的月光,把這片樹林拉出斜長折疊的影像,影綽斑駁,有些晃眼。
溫小婉卻還是在那一疊影像裡,一眼瞄到一個瘦高的身影。
在那片樹蔭下,一身素白原是顯眼的,卻被月光輕撫,與周遭的墨色,完美地融合進一起了。
今兒一早,這人把他們送到菩蒂殿後,就一直沒有出現。溫小婉幾次想找他,卻不見人影,也不知道這人把沒把他那個妖孽的師弟安全送出宮去?
溫小婉去往殿前的步子,不由得改到那邊去了。
溫小婉走到聶謹言的身邊,並沒有說話,而是陪他站在了一處。順著他的目光,往他看著的方向,望去。
溫小婉怎麼也沒有想到,令聶謹言看得出神,久久不能動的地方,正是供奉著千手千眼觀音佛的正殿大門,更準確地說是正殿大門上方懸著的那塊匾。
金漆黑底地寫著,普渡眾生。
佛家裡,佛經無數,謁語無數,禪意無數。沒有哪些字、哪句話,能夠全面地概況『佛』到底是什麼,而惟有『普渡眾生』這四字,最是無邊無際--可生心魔,可降心魔,成也是它,敗也是它。
「聶謹言,」溫小婉生怕聶謹言看時間長了,走火入魔,連忙推了他一把,「相公?」
聶謹言怔忡間,轉過頭來,「什麼?」他緊皺在一起的雙眉,中間印出一道分隔號來。
他雖然失神地瞧著別處,但有人走向他這裡,他是知道的。溫小婉熟悉的氣息,被他自動默認了,若是換個別人,還能近得他的身?才怪。
是以溫小婉叫他的時候,並沒有驚擾到他。
「沒什麼,」溫小婉甩了甩手裡的帕子,在聶謹言的眼前晃了晃,「死人送出去了嗎?」
死人指誰,只有他們兩個知道,被人聽去都不怕的。
聶謹言點頭,「送走了。」
「噢,」溫小婉也點頭應了,再想與聶謹言說些什麼時候,聶謹言的目光,又落回到了那塊匾處。
溫小婉從來都不是那種,你無視我,我就能無視自己的人。聶謹言深沉著不理她,不代表著她也能跟著聶謹言的深沉走。
聶謹言不是看著『普渡眾生』四個字發呆嗎?溫小婉就往這四個字上面說。
「相公,你信佛嗎?」
溫小婉毫無女人樣的站著,把那條拎了一天的手帕子別在了腰間。雙手抱肩,很閒散地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像一隻伸著懶腰的乖貓咪,卻並不難看也不失雅,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寫意來。
「信些,」聶謹言惜字如金,並不太願意深說。
「我也信些,」溫小婉撇撇嘴,「但不信普渡眾生。」
聶謹言詫異,「為何?」目光也終於肯從那匾牌上移下來,落到溫小婉的身上了。
「佛祖太忙了,眾生太多了,怎麼好都麻煩佛祖,佛祖也管不過來啊,所以啊,事在人為。」
就說她自己,莫明其妙跑到一本小說裡,做了個當炮灰的女配,還不是得自找出路,指著佛祖……嗯,大約已經在菩蒂殿裡做糞土了。
「而且,佛家修來世、渡輪回,咱們這一世還沒活好呢,想什麼來世那麼遠的事情,你說是吧?相公。」
溫小婉鬆了抱肩的手,拉了拉聶謹言冰涼的指,聶謹言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卻還是被溫小婉攥住了,「比如你想把你弟弟從倌館裡弄出來,長遠地指著佛祖還是有用的,但短暫的……你弟弟得有那個命,能活著等到佛祖聽到你的祈禱的時候。」
溫小婉這麼說,卻不信聶謹言真是因為不開殺戒而猶豫,而想普渡眾生的。
聶謹言被溫小婉拉著的手指,快速地顫抖了一下,驚問道:「你……你怎麼知道?」
溫小婉朝天翻了一個白眼,不爽地說:「你那個師弟就是毀你不倦的,你告訴我,他到底對你安個什麼心?他是不是不把我害到守寡,堅決不肯甘休。」
莫緋漾以刺客的身份,直愣愣地闖進來,有一半是在打聶謹言的主意,否則,也不會在發現她和聶謹言的關係後,跑自己這裡,說一堆有的沒的。
聶謹言弟弟的事,溫小婉相信聶謹言一定知道。
依著聶謹言的勢力,不可能在觸爪所及之處,不去尋找親生弟弟的下落,而聶謹言的弟弟聶謹行若是這時還在撫搖館裡,多半是聶謹言受了什麼阻力,帶不出他弟弟來。
聶謹言沒想到溫小婉如此聰明,一下子猜到了,這簡直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
最可惡的還是莫緋漾,竟敢什麼都說出來。小的時候,怎麼就沒一碗啞藥,把這混蛋毒啞了呢。
原本他的緊密之事,是絕不會允許第二個人,如此清楚的,他另一隻沒有被溫小婉拉著手指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迸出的青筋,帶出了一片隱隱的殺氣。
但是不知為何,在溫小婉說到『守寡』兩字的時候,他心底湧上的那股狠辣,竟會被無聲地破功了。
溫小婉才不怕聶謹言氣息如何變化,她當初既然敢招惹聶謹言,就有辦法與聶謹言相處下去,她甚至沒有去瞧聶謹言變來變去的臉孔,她的視線在聶謹言的視線離開了匾額後,反而落了過去。
「我母親在家遭變故之時,知道我父入獄,官兵奉旨抄家,她抱起我不足三歲的妹妹,毫不猶豫地跳了井,你知道為什麼嗎?」
這些事情,若不是莫緋漾故意擾他來想,他早早塵封進記憶的底層,不敢去碰觸了。
「知道,聶謹言,要是有一天,你失勢了,被判個極刑什麼的,我也會跳井的。」
溫小婉一副玩笑的態度說出口,卻叫聶謹言聽著那般地真實,一點兒不像玩笑,甚至在溫小婉後面說:「幸好我們不會有孩子。」他竟沒有出口反駁出來,只覺得胸膛如火燒起。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謹行和我早逝的妹妹是龍鳳胎,家裡出事的時候,他還不太記事,我娘臨死的時候,對我說,我們是男孩子,受些屈辱沒有關係,活下去就有希望,但妹妹不行,她是女孩子,不該擔也擔不起這份折辱。」
溫小婉記得莫緋漾說聶謹言出身世家,滿門皆是大儒,可見這話不是騙她的,真是迂腐之極啊。
--她去跳井絕不是怕受什麼折辱,她只是不想聶謹言泉下孤單,而且在這個年代裡,選男人就和選主子一樣,成者王候敗者寇,她若是輸了,無話可說。
「所以,我親愛的相公,你對著那塊普渡眾生的匾額糾結好幾更天了,到底糾結的是什麼呢?」
溫小婉鬆開了拉著聶謹言的那根手指頭,讓那根僵硬的指頭可以活泛泛,順便她也量出那根指頭的長度了。說句心裡話,她很滿意。
「沒什麼,」聶謹言輕歎了一聲,轉移了話題,「又快四更了,這兩天,真是萬事不寧,我帶你去休息吧。」
晉安帝龍耀駕臨菩蒂殿,聶謹言是知道的。他同樣知道,溫小婉原先住在嘉嬪黃沛鶯臥房的外間,如今看到溫小婉出來,不用溫小婉說他也猜到溫小婉又做『好人好事』了。
也只有這個時候,聶謹言才會更加相信他初見溫小婉的那個夜裡,溫小婉抱著他大腿高聲宣揚的那些歪門邪道,絕對是真的。
溫小婉一聽到『休息』兩個字,當著聶謹言的眼前,條件反射地打了一個呵欠,然後極其自然地問:「你和我一起睡啊?」
至於聶謹言藏在心裡不肯說的那些事,溫小婉也不著急問,早晚有一天,她都會知道的。
--即使聶謹言不說,那個大嘴巴妖孽莫緋漾也會說的。溫小婉用10086頭草泥馬打賭,他們還會再見的。
然後,剛剛還冷厲如鷹的聶謹言,立刻有些駝鳥了。他大步走在前面,也不回頭看溫小婉跟上沒,只輕飄飄地說:「不要胡鬧了,天都快亮了,你兩宿沒睡好了,明天沒精神做事。」
溫小婉緊趕了幾步,追到了聶謹言,扯著聶謹言的袖子,「你不陪人家睡,怎麼知道人家能否睡得好?」
聶謹言的呼吸窒了一下,腳步生生頓在那裡,他猛地回頭,溫小婉沒刹住步子,頭正好重重地撞到他緊致的胸口。
「哎喲,」溫小婉心裡暗惱,還挺疼的,「你幹嘛,不許婚內家暴,要不人家不陪你吃飯了……」
可憐她話還沒有說完,聶謹言的雙手緊緊鉗在她的肩膀處,把她帶入懷中,困在雙臂圍成的圈中,兇狠地威脅道:「你敢!」
好吧,她當然不敢!
於是,她小小的腦袋,就勢偎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