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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第123章
  第123章

  徒弟剛剛收進門,當師父的總不能撂開手就走,沈嶠親自給他介紹了玄都紫府的門規,又將十五與宇文誦的情況略略說了一下,段纓一一記下,聽得很是認真。

  沈嶠對他道:「我出門在外,不過你的功課卻不能因此落下,我會讓孔長老將本門的內功心法與滄浪劍訣代為傳授,每日山上師兄弟們晨起練劍的時候,你也要參與,待我回來再檢查你的功課,若有精進,便會教授你下一階段的武功。你須記得,學武之人,資質固然重要,但勤能補拙,你的天分雖不算頂尖,卻也是中上之姿,若能勤學苦練,將來未必不能成大器。」

  段纓恭聲應是,遲疑問道:「師尊,我之前聽師兄弟們說,門中弟子逢年過節可以下山回家?」

  沈嶠:「不錯,若家就在山下州鎮,每月都可以回去一趟,倒不必拘在逢年過節才會去,若是離得遠些,就一年回去一次也無妨。」

  段纓吞吞吐吐:「那若是無家可回呢?」

  沈嶠詫異:「據我所知,你家也是父母俱在的?」

  段纓微微苦笑:「不瞞師尊,我生母乃父親妾室,早年已經過世,家中兄弟姐妹皆為嫡出,只有我一個是庶子……」

  沈嶠溫煦道:「既然如此,你若不想回去,不回去也是無妨的,除了你之外,為師還有兩名弟子,他們雖然年紀比你小,入門卻比你早,回頭見了,你應稱為師兄,他們都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往後你們要和睦相處,山上師兄弟多,以後逢年過節若不回去,山上也是熱鬧的,別怕。」

  他當師父的經驗不多,收的兩個徒弟還是半大少年,結果面對段纓的時候,也不知不覺用上了半哄孩子的語氣。

  段纓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心下更覺溫暖。

  段纓本是南朝人,廬陵段家雖然不是什麼豪門,也算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武林世家,他原本不必捨近求遠,千里迢迢跑到玄都山來拜師的,但正如他方才與沈嶠所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段纓不願在家裏受氣,又學不到只能嫡傳的武功,索性告別家裏,四處尋訪名師。

  他一開始去的是臨川學宮,畢竟南朝儒風盛行,許多人視臨川學宮為武學聖地,尤其宮主還是南朝柳皇后的師兄,臨川學宮在南方更是聲勢顯赫,從者如雲,但名聲大,門檻就高,段纓沒背景沒來歷,資質又達不到令人驚豔的地步,很快就在初試階段被刷下來,他並不死心,千辛萬苦等到一個親自見到宮主的機會,與汝鄢克惠說上幾句話,但汝鄢克惠雖然親切,最終卻也沒有答應他拜入門下,段纓明白,這還是嫌棄自己根骨姿勢的緣故。

  在見到沈嶠之前,段纓以為天底下的武學宗師,都像汝鄢克惠那樣十分看重資質天分,所以來到玄都山,他也不再抱著不切實際的希望,覺得自己只要能夠成為玄都山弟子,踏踏實實學武,也就心滿意足了,卻沒想到最後竟會得到這樣大的驚喜。

  正因為體驗過失去的滋味,段纓才更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也更明白像沈嶠這麼一個師父有多難得,為了不辜負師父的期望,他幾乎將所有精力都沉浸在武道之中,包括他父母在內的人都不會想到,這個曾經被他們倍加冷待的庶子,會在若干年後名震天下,成為一代武學宗師。

  這是後話了,此時此刻,剛剛拜入師門的段纓因沈嶠的話而露出略帶羞澀的笑容:「多謝師尊,您放心出門罷,弟子一定好好學武,絕不辜負您的期望,您一路多保重!」

  沈嶠拍拍他的肩膀,又勉勵一番,然後才讓他離開。

  因為這名新收的徒弟,他不得不又多耽擱一天,但事情總是一樁接一樁,段纓前腳剛走沒多久,後腳就有人帶來了兩份口信。

  一份來自青城山純陽觀,易辟塵還不知道沈嶠已經是玄都山掌教,信是直接給掌教的,裏頭除了例行問候之外,主要提到了晏無師與狐鹿估約戰的事情,並邀請玄都山掌教一道前去觀戰。

  對中原武林而言,這一戰,不僅僅是見證天下第一人的誕生,更意味著突厥與中原武道的對決,晏無師若敗,輸的也不僅僅是他晏無師一個人的臉面。半步峰一戰,如今已經傳了開去,屆時定會有不少人蒞臨現場觀戰,易辟塵既然動了心,其他人自也不必多說,弄不好到時候中原武林數得上名號的高手,俱會齊聚應悔峰頂,觀那半步峰一戰。

  純陽觀身為中原道門,自然不會置身事外,而且上回試劍大會被狐鹿估中途破壞,易辟塵嘴上不說,心裏肯定不痛快。

  易辟塵是親眼見識過狐鹿估的可怕的,他自忖與沈嶠交手,勝算尚在五五之間,沈嶠敗在狐鹿估手下,自己肯定也不會是狐鹿估的對手,而且他相信,汝鄢克惠也好,廣陵散元秀秀也罷,這些人恐怕都不會是狐鹿估的對手。

  一個晏無師輸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中原武林從此之後無人能夠挾制狐鹿估。

  祁鳳閣之後,再無祁鳳閣。

  當日沈嶠與昆邪半步峰約戰,玉生煙興致勃勃,晏無師卻毫無興趣,正是因為到了他這種等級的高手,不難根據事先得到的資訊,推斷出雙方高下。當然,晏無師也不是神仙,像後來沈嶠落崖重傷,他就絕不可能料到。

  但這一戰卻截然不同。一方是二十年前曾以一招之差敗給天下第一人祁鳳閣的突厥上師,另一方是殺了雪庭禪師,在琉璃宮武道排行上名列天下第二的魔門宗主,同樣曾經在若干年前曾與祁鳳閣交過手。

  他們之間本來毫無關聯,卻同樣因為祁鳳閣三個字,而多了一絲微妙的聯繫。

  這一戰誰勝誰負?

  也許包括他們自己在內,任何人都不知道答案。

  與易辟塵同樣想法的人不少,所以這一戰,必定驚動天下,萬眾矚目。

  被易辟塵派來送信的人是蘇樵,他見沈嶠出現在玄都山,露出幾分驚訝之後,隨即反應過來,恭賀沈嶠,又歉然道:「家師還不知沈道長重回掌教之位,否則定要送來賀禮的。」

  沈嶠笑道:「多謝,不過此事本也沒什麼可恭賀的,還請你回去代為轉告令師一聲,就說三月十五那日,我們應悔峰見。」

  半步峰險峻陡峭,山巔更是狹隘崎嶇,兩人要在上面交手已十分考驗功力,再無旁人駐足觀戰之地,想要觀戰,只能在對面的應悔峰上。

  說罷,沈嶠想到秦老夫人的身份,順口問了一句:「應悔峰一戰,不知秦老夫人是否也要前往觀戰?」

  蘇樵搖搖頭:「家母說往事已矣,不願多見故人,屆時我隨家師同去,家母應該就不會去了。」

  沈嶠:「也罷,那代我問候令堂與令兄。」

  蘇樵笑道:「好。」

  二人閒聊兩句,蘇樵知他如今身為掌教必然忙碌,主動提出告辭,不過他大老遠趕過來,送完信立馬讓人回去顯然是不合適的,沈嶠便留他在此住上一晚,隔日再回,又招來負責迎客的弟子,讓他們好生招待。

  第二份口信則是一名面目尋常的少女送來的,對方自稱合歡宗弟子,奉宗主之命前來。

  沈嶠對桑景行殊無好感可言,先前玄都山上,他才將對方重創,此時對方就派人上山,顯然不會有什麼好話,但沈嶠不願為難一名女子,反正今日也來不及出門了,就索性連合歡宗來使一併接見。

  誰知對方一出口,卻說道:「在下合歡宗弟子冰弦,這次奉命前來,一是恭賀沈道長重掌玄都山,二是再過十日,我派將舉行新任宗主的繼任大典,所以宗主派在下前來,想請沈道長前往觀禮。」

  沈嶠吃了一驚:「繼任大典?難道你們宗主不是桑景行?」

  冰弦抿唇一笑,脆生生道:「桑宗主已死,宗主之位由桑宗主的弟子接任,白宗主說她與沈道長您有過命的交情,這繼任大典,不請誰也得請您呀!」

  這一笑,原本尋常的眉目也透出幾分動人來。

  對一個門派而言,掌門的死自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這名少女卻表現得興高采烈,沈嶠雖然覺得桑景行死有餘辜,但也感到冰弦的言行有些奇異。

  冰弦似乎看出他的疑問:「不敢有辱沈道長清耳,冰弦入合歡宗之前,曾是被桑景行擄在一尺雪寺的良家女子,桑景行死後,我們才得以解脫,白宗主見我有心學武,資質也不錯,便讓我正式入門。桑景行自打在玄都山上被沈道長重創,回去之後不久便傷重而死了,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宗主為大局著想,這才接下重擔,擔起宗主之責。」

  她舌燦蓮花,竟將人人爭搶的合歡宗宗主之位,說得跟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一般,白茸接任宗主,倒成了大善舉似的。

  沈嶠很清楚,那一日桑景行受的傷雖然很重,但他既然能逃走,以他的能耐,斷不至於沒法活下來,除非……

  他心頭一動,對上冰弦靈動的雙眼:「桑景行雖死,門中還有其他長老罷,旁的不說,元秀秀的弟子蕭瑟,也有一爭宗主之力,白茸當宗主,他就沒有異議麼?」

  冰弦笑道:「宗主之位,有能者居之,那些長老能耐不如宗主,自然只能聽命,若是不肯聽命,那就是違抗宗主,要按門規來處置,至於蕭長老,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既願一心為本宗辦事,宗主必會重用。」

  言下之意,白茸竟是已經完全掌控了合歡宗上下,連蕭瑟也翻不出風浪,不得不向她低頭了。

  沈嶠訝異之餘,更不能不感歎白茸的厲害。

  從前他見對方陰狠之餘更有可憐之處,只以為她離開合歡宗才能過得更好,殊不知她意不在此,更寧願忍辱負重,趁著桑景行與元秀秀內鬥,暗中一步步掌握實力,最終成為勝利者。

  冰弦:「宗主還有些話,命我轉告沈道長。」

  沈嶠:「請講。」

  冰弦清了清嗓子,再出口時竟如白茸一般無二的嗓音:「沈郎,我知你不喜合歡宗男女雙修的風氣,從前我沒法改變,如今當了宗主,自然要一步步將這些風氣移除,連帶桑景行生前擄去作踐的那些美貌女子,我也都一一放了,願意留下的就讓她們留下,這樣你可滿意?不過雙修秘法畢竟是練武捷徑,許多人不肯放棄到嘴的肥肉,我也無法在一夕之間完全廢除,畢竟門中還有不少人等著看我倒楣,總要慢慢來,你可不能瞧不起奴家,再以此為藉口,不與奴家往來了!」

  聲調婉轉,仿佛白茸就在眼前,活靈活現,若是閉上眼睛,他說不定還真以為白茸就在這裏。

  沈嶠自打入世之後,於人情世故逐漸開竅,這番話中藏著的心意,他又不是木頭,如何聽不出來?

  但沈嶠很明白,自己對許多人許多事心軟,唯獨在對白茸上,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心軟。

  否則誤人誤己,徒增冤孽。

  「你代我轉告,就說玄都山恭喜白宗主繼任,不過貧道明日便要出遠門,貴派的宗主繼任大典,貧道怕是無法親身前往了,還請白宗主見諒。」

  冰弦看了他片刻,忽然歎道:「神女有心,奈何襄王心如鐵石?」

  她曾被桑景行擄去,自然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女,更因有口技之長,才被白茸派來傳話,本以為有自家宗主那樣武功高強的美人傾心,又願意為了他去改變本門宗旨,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不會感動,哪怕嘴上拒絕得再義正言辭,也不代表心底不會有所動搖,誰知這道士竟真就鐵石心腸,半分動容也無。

  饒是冰弦,也不由暗自為白茸歎息。

  這一腔情意,註定只能空付流水了。

  沈嶠道:「我若搖擺不定,言語曖昧,反倒是誤了她。」

  冰弦本想說一句虛偽,可看著對方道袍出塵,面容清淡,儼如畫裏出來的神仙一般,登時再也說不出口,心頭反倒隱隱有點明白了宗主為何會喜歡這個人。

  驚鴻一瞥誤終身,從此人間俱無情。

  她想,也許這世上,總有一些人,一些事,值得去等待與付出的罷。

  翌日一大早,沈嶠就辭別玄都山眾人,與玉生煙一道前往半步峰。

  邊沿梅要前往長安打理浣月宗庶務,不與他們同行,這一戰無論誰輸誰贏,浣月宗也總還是要維持下去的。

  自然,刀劍無眼,像這種生死之戰,更有可能以一人的性命為終結。

  若晏無師死了,浣月宗還能存在與否,也是未知之數。

  無論邊沿梅還是玉生煙,他們幾乎不願意去思考這種可能性的存在,但作為大弟子,邊沿梅不能不為最壞的可能性提前作些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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