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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第124章
  第124章

  沈嶠也沒想過他和晏無師見面會是在這種情形下。

  先前聽了邊沿梅說的話之後,沈嶠嘴上不說,心裏不可能沒有聯想。

  晏無師武功全盛時期,跟狐鹿估交戰,可能會略遜一籌,但這一籌也並非定數,戰場上瞬息萬變,高手過招更要看天時地利人和,有時候一招不慎,判斷出錯,很可能整個結果就跟著翻轉了,但假如晏無師的魔心破綻還未修不好,這種略微的差距就會拉大,輸的可能性也會增加。

  沈嶠想來想去,想了許久,都沒有想到什麼辦法能夠讓晏無師穩贏不輸。

  這本來就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對手是狐鹿估,他師尊祁鳳閣再世,都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贏。

  就這樣,等他滿懷心事到了撫寧縣的別莊外頭,站在虛掩的院門邊上的時候,就聽見裏頭傳來懶洋洋的聲音:「不行,阿嶠,那個別咬。」

  阿嶠?別咬?

  沈嶠一頭霧水,推門而入,就看見晏無師半靠在廊下軟褥上,一手提著裝酒的玉壺,另一隻手的手肘撐著身體,臉上洋溢著愜意閒適,聽見門邊動靜,抬起頭,瞧見沈嶠與玉生煙進來。

  在他面前站了一頭小鹿,路都走不太穩的那種,正呦呦的叫著,叫聲有點像羊,又稍微再低沉一點,小鹿伸長脖子咬住玉壺,與晏無師拉鋸。

  沈嶠呆了片刻,完全沒想到一個即將跟天下第一高手約戰的人竟會一點緊迫感也沒有,居然這麼清閒地……在逗鹿。

  「阿嶠?」晏無師看見沈嶠和玉生煙二人,直接忽略了後面那一個,朝沈嶠招手:「你來得正好,我讓人開一壇桑葚酒,這還是十年前我埋下的。」

  小鹿還以為他在叫自己,鬆開玉壺就湊過去,被晏無師推開腦袋,濕漉漉的黝黑眼睛裏居然流露出一些委屈的意味。

  沈嶠伸手摸了摸它,小鹿也不怕生,歪著脖子就在沈嶠手心蹭一蹭,沈嶠疑心自己剛剛聽錯了,忍不住問:「它有名字嗎?」

  晏無師:「有,叫阿嶠。」

  沈嶠:「……」

  晏無師笑道:「你不覺得它很像你嗎?」

  沈嶠看了小鹿一眼,對方是頭梅花鹿,還沒到長角的時候,連帶一對耳朵也毛絨絨軟嫩嫩的,脖頸處還有一撮白毛,尤其那雙眼睛,純良無邪,對人類充滿信任和依賴,可愛歸可愛,但沈嶠沒看出半點跟自己相似的地方。

  「我聽說,你與狐鹿估約戰?」沈嶠直入主題。

  雖然是一句疑問,但其實答案已經揭曉,這句話不過是開場白。

  晏無師:「是。」

  這句「是」,應得也很隨意,好像自己要去赴的是一場賞花聽雪的約會,而不是什麼事關生死的決戰。

  玉生煙很識趣地沒有進來,向晏無師行了禮之後便往莊子別處去了,院子裏就餘下他們二人。

  外加一頭鹿。

  沈嶠風塵僕僕趕過來,此時也不知不覺被他感染,情緒逐漸鎮定下來,在旁邊坐下,但正襟危坐的姿勢明顯與晏無師的隨意不同。

  晏無師看著有點好笑:「你在擔心我嗎,阿嶠?」

  小鹿又以為在喊它,邁著小腿湊過來。

  沈嶠:「……」

  晏無師笑不可仰。

  沈嶠無奈道:「我有件事,想與晏宗主商量。」

  晏無師停下笑聲,眼中光彩流轉:「哦?沈掌教如今身份貴重,有何事需要用上商量二字?」

  沈嶠慢慢道:「與狐鹿估那一戰,我代你去,可否?」

  難得晏無師也會有愣住的時候,雖然持續很短。

  他很快恢復過來:「你上次與他交過手。」然後輸了。

  沈嶠:「我知道,但二十年前他與先師一戰,二十年後,雖然家師已經不在了,但理應由我來代替他繼續這一戰。」

  晏無師忽然笑了:「你其實是覺得,我為了引開狐鹿估,不讓他上玄都山去找你的麻煩,所以才向他下戰書的?」

  沈嶠:「我聽說,你的魔心破綻其實還未修補好,上次與雪庭一戰,實則雪上加霜。」

  晏無師臉上飛快閃過一抹意味不明:「邊沿梅與你說的?」

  沈嶠頷首。

  晏無師陷入沉思,他在思考自己究竟要承認徒弟的話好,還是直接說徒弟在說謊好。

  承認了,沈嶠肯定更加堅持要代替自己去與狐鹿估交手。

  說徒弟在撒謊,那沈嶠肯定會生氣。

  想到這裏,晏無師頭一回覺得有個太能幹的徒弟其實也不是好事,不過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黑鍋當然也要徒弟來背。

  於是他道:「你上回自己也摸到腕脈了,我的傷勢並無大礙。」

  他將手伸出去。

  沈嶠順勢搭上,探了片刻,面露疑惑:「單從脈象上看,你的傷勢的確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不過魔心破綻修補與否,應該是無法看出來的。」

  晏無師:「已經好了。」

  沈嶠更疑惑了:「那邊沿梅並不知道你好了?」

  晏無師:「也許罷。」

  沈嶠:「這一戰,你原本可以避免,又或者再延遲一些。」說到底,還是因他之故。

  晏無師笑了笑,卻忽然下巴微抬,點了點另外一邊的海棠:「你看那花如何?」

  沈嶠:「燦爛灼灼,緋色妖嬈。」

  晏無師隨手拈起旁邊落葉,手指一彈,一枝海棠落地。

  再一彈,又是一枝海棠落地。

  飛花落葉,俱可變成傷人利器,這句話在晏無師這裏體現得淋漓盡致。

  接連幾下,連沈嶠都看不下去,直接抓住對方的手腕:「你這是作甚!」

  晏無師:「摧花啊!」

  他的語調還是懶洋洋的,姿勢卻沒動,手也不掙扎,就這麼任由沈嶠抓著。

  沈嶠:「那花開得好好的,也沒招你惹你了,為何要去傷它?」

  晏無師笑了起來:「看,阿嶠,這就是你與我最大的不同。」

  「在我看來,那花已經綻放過最好的模樣了,再開下去,只會一天天枯萎,我送它上路,將它最美的時節留在你心裏,這樣不好嗎?」

  他的語調漫不經心,又是慢條斯理的,手腕沒動,還讓沈嶠捏著,五指卻合攏起來,作了個揉碎的動作,那片落葉旋即化為齏粉從他指縫簌簌落下。

  「許多人成日蠅營狗苟,為了些許小利算計糾結,動輒與自己過不去,這是小人物的悲哀,江湖人說快意恩仇,其實換句話講,也是為了擺脫小人物的悲哀。人生在世,若不能活得轟轟烈烈,隨心所欲,那又有何意義呢?而人與花是一樣的。」

  「當年我能挑戰崔由妄,祁鳳閣,如今自然也可以挑戰狐鹿估,勝負固然有懸念,可正因為有懸念,所以才更精彩,若是勝負已定,那與一潭死水有何區別?所以這一戰,固然有你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為我自己。」

  話說到這裏,沈嶠自然再也無從勸起。

  沈嶠很清楚,晏無師與他,本是性情截然不同的兩人,他自己講究一步步穩打穩紮,晏無師卻總喜歡出其不意,甚至不惜以身犯險,但晏無師自己並不覺得這是在冒險,他實則享受這種過程,哪怕到時候死在狐鹿估手下也無妨,對他而言,這才是人生的過法。

  對許多人而言,這未免太過自信與狂妄,但這就是晏無師。

  正當他如此想的時候,卻聽見晏無師道:「阿嶠,你知道嗎?」

  「嗯?」沈嶠回過神。

  晏無師:「從前,我將人分為兩類。」

  沈嶠嗯了一聲,這他知道:「一類是對手,一類是螻蟻。」

  對手是能與他平起平坐的,螻蟻是不入他眼的。

  從前的沈嶠,在他眼中就是螻蟻。

  晏無師悠悠道:「但現在,我的想法改變了。阿嶠,你與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同,你骨子裏有種悲天憫人,甚至願意捨己為人,不求回報,從前我以為你與其他人一樣,哪怕一開始良善無欺,但世事多變,終究會教你學會改變,但你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人事如流水,你就是那塊磐石,無論流水如何流動,你也永遠不會轉移。」

  沈嶠笑了一下:「難得能從晏宗主這裏聽見關於我的好話,真是不容易,貧道深感榮幸。」

  晏無師:「你心中對我還有舊怨?」

  沈嶠搖搖頭:「沒有,恰恰相反,我很佩服你,這世上能活得恣意的人不多,晏宗主必然是其中一個。在沒有下山之前,我所知道的天下與江湖,僅僅是先師告訴我的那一方寸天地,我從未用自己的雙眼去看過,如果沒有晏宗主的教誨,我現在未必能活著在這裏與你說話。」

  那一副鄭重認真的神情與語氣,令晏無師覺得十分可愛,他沒有勉強克制自己伸手的欲、望,直接就摸上沈嶠的腦袋:「所以你還不承認它像你?你自己回頭看看它。」

  這世上的聰明人很多,但有自知之明,能夠發現自己缺點的人卻不多,發現自己的缺點,還願意去改正,不吝於說出來的人就更是鳳毛麟角。

  在沈嶠身上,有種近乎琉璃般的通透。

  他其實什麼都明白,也願意以溫厚寬容去看待包容一切與自己不同的人和事。

  沈嶠猝不及防被他摸個正著,先是往後避了避,然後又下意識回頭望去。

  小鹿正瞪著圓滾滾的眼睛與他對視,黝黑濕潤裏清楚倒映出他的身影。

  沈嶠的心一下子軟了,他伸手摸了摸對方的脖頸,小鹿低下頭,舔舔他的掌心,沈嶠禁不住笑了起來。

  晏無師:「多謝你,阿嶠。」

  天下誰人有幸聽見晏宗主一聲道謝?

  沈嶠微微一怔,回頭看他。

  晏無師笑吟吟望他:「謝謝你以德報怨來救我啊,你救了我多少次,我都數不過來了,難道不應該說聲多謝嗎?」

  沈嶠:「你也救了我不少次,何須言謝?」

  晏無師意味深長:「這樣說來,我們的交情已經到了無須言謝的地步?」

  沈嶠只覺這話有些不對,又想不出哪里不對。

  只見晏無師忽然伸手,拉住他,一把將人壓在身下,動作之快,完全符合高手風範!

  沒等沈嶠反應過來,就聽見對方道:「你也知我樹敵無數,論過命交情就只你一個,我與狐鹿估一戰,生死難料,想要找個托孤的人,也只能想到你了。」

  近在咫尺的溫熱氣息直接噴在沈嶠臉上,他整個人完全懵了,不知道是該先推開人家,還是應該先對晏無師的話作出反應,那一瞬間,腦袋居然一片空白。

  「什,什麼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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