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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上)(渭城曲之二)》第9章
第八章

 該如何告訴雁回?

 慕容略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主張。

 他不是傻瓜,大哥態度很明確了,他不會回來,也不打算再與慕容家任何一個人再有牽扯,從此已是陌路。

 在酒館泡了數日,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仍漫無頭緒。

 若是雁回知道曉,慕容韜徹底毀在他手上,再也回不去了,她會如保?

 他不敢想。

 以往,用大哥為借口牽制住她,如今——空無一物的手心,已經沒有任何籌碼,還留得住她嗎?

 他仰首,再度狠狠灌上一口烈酒。

 每思及此,心總是驚懼慌痛。

 「都喝了三日了,還不夠?」酒館女掌櫃款步上前,將爛醉如泥的他扶進自己的閨房。

 腥內酒氣翻涌,他難受地嘔吐了一陣,人也清醒許多。

 女掌櫃去了又回,端來熱水讓他擦臉。

 他扶著鐵盆架子起身,渙散的眸對上鏡中一張蒼白憔悴的面容。

 那是他嗎?面無血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陌生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

 他怎會變成這樣?怎麼讓自己變成這樣?

 「你呀,心里頭有何不舒坦,就去面對、解決網卡,老靠著爛醉來逃避,能成什麼事兒?」

 是,她說得是。

 任由女掌櫃扶持著,靠坐床畔,枕在那女性特有的柔軟胸懷間,閉眼不語。

 鳳姊年少時喪夫,懷著遺腹子,仍堅強地扛起這家酒館,獨自撫育孩子,她說她沒有示弱的權利,日子總是要過的。

 比起她,他連一名弱質女流都不如。

 「我愛著一個人。」那是頭一回,他對她吐露心事。

 「嗯。」

 「可她不愛我,我用盡了所有能想的方式,就是得不到她的心,甚至覺得……她離我愈來愈遠了,就要抓不住了。」

 鳳姊默默听著他說,掌心溫柔地撫了撫他的發。

 早知他心里有事,如今听他坦言,也不意外是這些摧人神傷的感情事。男人看來剛強,又總是在遇上感情挫折時,比誰都還要脆弱、逃避。

 「但你說得對,逃避有什麼用?不是我的,依然不是,所以,我想再去努力一回。」最後一回。

 大哥也說,要他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他也想跟她好好過日子。

 扶著床柱起身,步履極有些虛浮,他試圖穩住自己,自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真誠道謝。「這些時日,多謝有你相伴。」

 鳳姊也知,這是道別。

 她沒攔他,看著男人離去的背影,目光流瀉幾許依戀,心里明白,他這回離開,今生再也不會相見。

 听下人說,他在找她。

 莫雁回緩步進房,便見他靠坐在床頭,眉心凝著痛楚,閉眼緩慢調息。

 未走近,便嗅著一陣濃濃酒氣,她忍不住皺眉。

 這人的荒唐是沒有極限嗎?真要哪日醉死在酒缸里,才讓她去收尸?

 察覺有人靠近,他一睜眼,對上她蹙眉神情,想解釋些什麼,甫張口就是一陣重咳。「別……咳,別惱,這是最後一回了……咳咳!往後,你不愛我做的事,我都不做了,真的!」

 欺她騙她多少回了,這會兒還說這種話,誰信?

 心中冷哼,見他咳得面色慘白,仍是動手替他倒來茶水。

 他仰眸,領情地一笑。「坐,我們談談。」

 莫雁回遲疑了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家主——有消息了嗎?」

 執杯的手一頓,他苦笑。「除了大哥,我們難道就沒別的事可談了嗎?」

 「……」

 「沒有,我還在找,人活著總有一日能找著的。」他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瞞住大哥的事,能留住她一日是一日。

 也許日子過得久了,就習慣了,也或許……有一天他們也能像大哥和穆朝雨那般做對平凡夫妻。

 「你有沒有想過,若找到他後,他身邊已經有了人,你怎麼辦?還是固執地只想守著他嗎?你想,他不見得願意。」

 「我沒想過。」唯一的信念只是守住屬于他的家業,完壁歸趙。

 「有沒有可能……我是說,放掉他,到我這里來?」他停了下,續道︰「這話,我曾經問過一回,這是最後一次,你若仍是拒絕,我不會再問。」

 回絕了他,就真是結束了,從此擺脫那傷人傷憶、讓彼此都痛苦窒息的情愛糾纏——

 她該爽快回應,明明在心頭不曾動搖的信念,臨到了嘴邊卻無法說出口。

 遲疑,再遲疑,仍是無語。

 那心頭堵塞的……可是不舍?她厘不清,心慌意亂。

 「我累了,不想再如此互相傷害,若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我會一生傾心相待,絕口不問你心里的那人是誰,這原就是當初頂替他身份時便作好的打算。可若你不願,我也不會再苦苦相逼——」

 「我——」甫張口,便教他伸掌摀住,深瞳一縮,憂惶萬般。

 「你真要走?」

 嘴上說得瀟灑,實際上仍是放不了手。

 他很用沒有。怎麼也舍不了她。

 「我——」

 「雁回。」

 「我不——」

 「雁回!」

 「我——」

 「雁回!」一回又一回,不讓她真說出口,索性不顧一切,張手抱牢了她,聲音一哽。「小拾兒……」

 我不要你。他知道,她真會說出口。

 她心房沒由地一酸,那盈滿痛楚的眸,讓她無法再一如往常,狠心地將其漠視推離。

 「我們還有好多事情沒完成。我承諾過你,一天尋來一種你喜愛之物,給你很多很多的寵愛,除去莫雁回,我誰也不娶……這些都是真心的,除了頂著大哥的身份,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真誠無欺……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嗎?」

 你真不要我嗎?

 她從不曾見他如此卑微姿態,不在乎她心里有誰,凡事依她,做盡了一切,無論是對是錯,唯一所求,也只是要將她留在身邊罷了。

 她說不出口,連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不要這個男人。

 「若我頃力求得大哥的諒解,你願不願意留?還是,還是……只要你說得出口,我都願意去做……除此之外,我不知我還能怎麼辦,軟硬兼施也留不住你,莫雁回,為何你如此難以討好?」

 他已經管不得丟不丟人,走到了絕望盡處,早沒了顧慮,只能傾盡全力抓住眼前最後的浮木,不教絕望滅頂。

 她沒有推開他。

 單單是這樣,就已經很夠了。

 盡管不曾正面允他,他還是想著,今天不行,明日再試,一日一日試,總有一天,她一個神智不肖,錯口便允了。

 他移唇貼上芙頰,沒被推開,唇瓣嘗試地柔柔廝磨,再傾向柔唇,小心翼翼貼吮而去,輕啄了下,再一下,而後密密覆上。

 她一直定定地望住他,沒移開過目光。

 這一回是他,她看著的,真真確確是他慕容略,不是活在慕容韜之下的影子……他心房一熱,傾身將她壓進床褥。

 抵在他胸前的掌,軟綿綿地使不上力,耳邊盡是他絕望的呢喃,不經意觸動了幽微心弦,震蕩著……

 若真與他挨著日子,就這樣相守一生……可有嗎?

 思緒亂成一團,迷茫間,便教他竄入唇腔,舌尖纏上了她,宛如渴了千年的旅人,貪婪不休地啜吮、痴纏著,唇齒間,還嘗得到燻人酒氣,以及夾雜在酒氣之間,一股柔媚的女人香——

 他抱過別的女人。

 抱了別人之後,下一瞬又回過頭來抱她,訴盡痴言痴語,彷佛能為她而死的深情模樣……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怎能如此地——惡心!

 想到壓在她身上的這具身體,曾如何胡天胡地荒唐,那畫面還停留在她腦海中,竄入鼻間的女子氣味在胸腹間翻絞,反胃欲嘔——

 而,她也確實吐出去了。

 推開他,她無法停止地趴在床沿,狂嘔不休。

 那具踫觸她的身子,好髒、好臭。

 他一動不動地瞧著她,四周悄寂,只剩她反復的干嘔聲回繞房中,也纏上他心間。

 心底最後一絲火苗盡滅。原來,在她眼中,他是如此不堪。

 身子的反應騙不了人,她就是有心要試,也容不了他。

 她至今未食,空空的腹間除了酸水,什麼也嘔不出來,但她還是拼了命地狂嘔,難受得像是要連肝膽也嘔了出來——

 「夠了,不必如此虐待自己,我懂了。」他翻身下床,遠遠退離。「你說得夠清楚了,從今而後,我不會再問。」

 臨去前,他頓在房門口,終是斷了念,自袖間取出那張探子捎來的字柬,說了原想抵死瞞下的事。「他在銅城,想見他就去吧。」

 做了再多,還遠不如這一句。

 一日送上一道驚喜的寵愛,還比不上她心底藏著、那最深的摯愛。

 除卻慕容韜,一切盡是多余。

 她走了,不曾遲疑。

 得知的當下,連天亮都等不及,便連夜快馬尋去。

 自她離府當夜,他便病倒了,反復發著高燒,三日不退。

 昏昏沉沉中,他彷佛回到過去,慕容韜尚未出事那時,徹夜守在床邊,照料他從不假婢僕之手,為他退不去的高熱頻頻嘆息。

 「根底怎會這麼差呢?這些年你究竟是怎麼過的……別怕,回到家來,大哥會顧著,別怕,沒事了……」

 一擲萬金,四處為他尋著奇珍良藥,最後換來鴆毒一杯。

 由夢境中抽離,熱淚滿腮。

 空蕩蕩的房,只剩他。

 冷風灌進窗口中,他縮在床內,擁著留不住暖意的被褥,無聲痛哭。

 從事發之後,頭一回毫無保留,釋放出強抑在心底最深處、從不敢面對的懺意。「哥……」

 或許,就這麼去了,也不會有人知曉……即便知曉,還有誰會再為他掉一滴淚?

 沒有,再也沒有了。

 一如莫雁回所言,唯一會為他痛的那一個,已教他毀盡,每每思及如今那雙宛如陌路、無波無緒的眼神,心便是一陣痛。

 為了一個心上從不曾有過他的女人,傷害世上唯一愛他的至親,換來用盡一條長江水也洗不淨的罪孽……慕容略,你究竟做了什麼?

 直至今日,徹徹底底,悔不當初。

 她去了多久?他不知,病得胡涂的腦子,記不了太多事,渾渾噩噩度過數個晨昏,再一次醒來,是落日時分。

 桌上還擺著中午的膳食,婢僕只負責備膳,撤下便是。

 冷卻的湯藥治不了心頭沉痾,他沒費事去飲,披了衣倚坐窗口,遠眺落日余暉。

 真怪,以往貪求得心都痛了、狂了,如今不求了,反覺前所未有的平靜。

 若早能如此放手,多好?便不至于斷送這一生最珍貴的兄弟情分。教兄長平白吃上那麼多苦痛屈辱,也落得自身今日悔恨莫及。

 房門輕巧推開,他以為是婢僕來撤下膳食,頭也沒回。過了半晌,身後一絲動靜也無,他不解地回眸瞧去,才知她已歸來。

 張了張口,發現病了數日的喉頭干啞疼痛,無法發聲,他撐起身,到桌前斟了茶水潤潤喉。

 「見過他了?」

 她沒應聲,定定望住他。

 「你瞧什麼?」

 「我在看,是如何喪心病狂的禽獸,才下得了這狠招。」毀容?好他個慕容略,果真無毒不丈夫!不意外。是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

 最初,想拚死瞞住,可在親口說出兄長下落那一刻,他便什麼都不在乎了。

 「很痛?很傷?他身邊有了人,也將要成親,你這輩子都得不到他了。」如此想來,他們也算同病相憐。

 「若我再告訴你,你之所以會失去與他共偕白首的機會,全是我從中作梗,只要我說想要你,他即便有心,也不會再多想,否則,你原是有機會成為他的妻,哪一日他瞧見你的心意,說不準便成了雙——如此,你豈不更恨我了?」

 「是,我很痛、很傷,我恨不得殺了你——」不為她無法與慕容韜有個結果,而是他竟能如此無動于衷!

 他可知,家主為了他,寧當挾恩求報的小人,拿她欠他的恩義來代弟償過,從未求過她任何事,唯一所求,只是要她莫傷他至親。

 慕容韜太了解他,知他頂替身份欺瞞于她,許多事情不便言明,女子貞節何其重要,雖知理虧強求,仍苦心代弟求出一線生機——

 他不明顯地顫了顫,撐著病中的猶虛的身子,緩緩倚回窗畔,目光移回窗外即將落盡的夕陽,淡淡地問︰「他呢?可有說什麼?」

 「他要我轉告你,慕容韜已不復存在,你,是唯一。」她冷然道。「他做錯了什麼?不過是錯在不該信了你,落得今日下場!慕容略,你于心何安?」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你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果真是恨極了他,否則何必要與他那番任性無知的話語計較,鐵了心不回來?

 他扯扯唇。「我自己造的孽,我會自己償,無須你多言。」

 「你如何償?你還得了他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容嗎?你抵得了他這些時日受的苦前辱蔑嗎?你如今坐享的一切,全都是他的!」

 我拿命償、拿命抵,夠嗎?夠不夠換個恩怨兩清!

 他閉眼仰靠窗邊,倦意深深,不再多言。

 「這家主之位,你若坐得穩,盡管去坐,他願成全你,我無話可說,可我決計無法留在一名連兄長都能毀容喂毒的冷血之人身邊。」

 早知留不住她了。

 「要走,便走吧。」他放她自由。

 听著房門開啟,他動也不動,近似自言地低道︰「曾經,我抵上性命,只為了要你,如今,若是也得抵了命才能斷得干淨……我會。」

 她听見了沒有,他不知,也無意探究,房門再度關上,而後——是遠去的輕淺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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