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桎梏

　　現在是清晨七點多，路希恩接到夏洛特的電話。

　　「路希恩先生，我追蹤到克拉斯了，是的，確定是他。」

　　在幾分鐘前，路希恩剛得知塞伊和愛瑪的死訊。他一時不知道該先做什麼，每件事聽起來都不像是真的。

　　他沒戴眼鏡，眼前的書本、通訊簿都有些模糊。對著衣櫃時，他連伸手拿出一條領帶的力氣都沒有。

　　「好，我知道了。」理智告訴他，塞伊的遇難和追蹤魔鬼是兩件事，他在和人談魔鬼，而不是塞伊，可塞伊的死卻不停在他腦中盤旋。

　　「路希恩先生，沒事吧？你好像很疲倦。」

　　「我沒事。但我……我可能暫時不能去處理克拉斯的事，」路希恩去床頭櫃上摸眼鏡，卻差點被腳下的羊毛毯絆倒，他坐回床邊，深呼吸，「你先替我跟著他，別跟丟了。我有些別的事……」

　　夏洛特長呼一口氣：「可是，先生，這條路是……我是說，我正在追蹤他，我們就快到黑月家了。」

　　「什麼？」

　　「我們不敢離得太近，他似乎想找黑月家，但他應該不知道具體地址的。」

　　「這不可能啊……」路希恩像在疑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心中產生了個更可怕的念頭，以前，他不相信會有這種巧合……

　　「你先去黑月家，趕在他之前，」最終，路希恩說，「我會給管家謝斯林打電話，告訴他你要去。夏洛特，抱歉讓你捲入得這麼深，你得抓緊時間替我把現在的情況告訴家人。」

　　「我明白。先生，這是我該做的事。」

　　「謝謝，我也會盡快趕過去。」

　　路希恩有些狼狽地收拾好自己，這是他第一次隨手抓起沒熨燙的襯衫，連領口都沒扣好就披上大衣匆匆出門。

　　……

　　協會抓到了殺死塞伊夫婦的候梯人。這得歸功於約瑟夫老爺的貓，是貓為他們提供了線索。

　　令大家吃驚的是，他就是救走蛇發獸的「石人」。蛇發獸能把石人變為人類的傳言是真的，他現在是真正的人類，有柔軟的肢體和頭髮，五官輪廓和昔日石頭面部的一樣，聲音、身姿也毫無差別。

　　變成人類的他卻失去了石人的力量，身體也不再堅硬，這讓他很不習慣，非常緊張。當獵人找到他時，他在反抗中受了點小傷，頓時嚇得不敢動彈，因為他以前從未疼痛過，從未出血過。

　　他很容易就被制服了。之後，他不得不說出一切。

　　如之前協會的人們猜測的，他是個一直隱秘地生活著的石人。直到他被一些研究者找到。那些人說有辦法讓他變成人類，像人類那樣自由地生活。

　　那些人給他提供了「蛇發獸」的線索，給他提供防護魔法物品，讓他去救出蛇發獸，並把盲眼的蛇發獸帶回鳶尾酒店。而提供線索並非免費，那些人叫他殺死兩個人。

　　凌晨時，他一直徘徊在大堂，直到有人打電話告訴他塞伊正乘三號電梯下行。

　　他等在電梯外，手裡拿著事先拿到的針管。

　　針管裡是一種魔法藥劑，配製方式複雜。古魔法書籍上將它稱為懼噬軟膏，塗在人皮膚上，能夠將人毫無規律地改變成另一種外貌特徵，效果如何完全是不可預知的，通常受害者的外貌會變得極為可怖。

　　而現在它被稍加改良，改變性狀，做成了針劑。遇害死者的血管、肌肉所發生的變化令人作嘔，可表皮卻不會發生任何破損。

　　電梯門打開前，酒店的電力中斷。石人毫不擔心，他們習慣於在黑暗中摸索，這種感知能力不會因變成人類而消失。

　　在他動手殺人時，借助身後一點點微光，他發現梯廂裡的兩人竟然閉著眼。他並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乾脆地按照交易內容動了手。

　　之後他關上電梯門，讓電梯重新上行。到十層時，他曾嘗試把屍體拖出去，卻發現對現在的自己來說屍體太過沉重。於是他將塞伊拖行了一半，放棄並離開了。

　　「是誰委託你的？」傑爾教官問。

　　他們在石人身上找到些普通武器，還有很多已經用過的防護魔法用具，還有類似艾麗卡那把力場槍的東西，看來他就是靠它們在爆炸中保護自己的。石人承認，這些東西都是委託人給的。

　　「我不知道，她也不會告訴我。」石人說。現在他僅僅被拷在椅子上，他的身體是個人類了，連隔離室都用不著。協會辦公區現在幾乎是廢墟，也確實沒有隔離室了。

　　「她？」

　　「是的，是個女性。」

　　傑爾教官點點頭：「那麼，她是誰？」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能確定，她有手下，可能是人類也可能不是，似乎很危險。我從來沒見過她本身的長相，只聽過聲音，就是個人類女性的腔調，本地口音。我沒有撒謊，如果你要和人做危險的交易，你會輕易把身份亮出來嗎？」

　　「她既然給了你槍支，又為什麼讓你必須用懼噬軟膏殺人？」

　　「她對我講過你們……無威脅群體庇護協會，還有西灣市驅魔師、獵人的事。你們之中有血族，還有別的什麼生物。就算是消聲槍也很容易被你們的人聽見，不管在哪裡動手，如果我不能一槍殺死目標，接下來就可能被你們阻止。哦，還有，她還告訴我，人類挨子彈不一定會死，也可能會被送去醫院搶救，之後還能活過來。所以，用槍殺人得讓專業的幹，我不專業，就用懼噬軟膏……醫院救不活被這東西殺死的人。」

　　「既然你已經變成人類了，為什麼這麼守信用地為她殺人？你大可以一走了之。」

　　「因為她是施法者，而且她還有怪物手下。而變成人類後，如果我不守信用，她會來對付我的。」

　　「寧可變得弱小，你也要當人類？」

　　「石人比人類強大，但沒有人類自由，所以我寧可變弱一點，也想過人類的日子。」

　　他交待出一切，僅僅是因為委託人的利益不再與他相關，他不需要維護她。

　　傑爾教官感到不甘心——變成人類的石人非常麻煩，現在從生理或倫理的角度上說，他是個真正的人類了，協會的獵人似乎無權處決他，該怎麼處置他成了難題。

　　顯然，石人自己也知道這一點。這是令協會的人們最覺得不舒服的。

　　麗薩靠在一邊的牆上聽著，眼睛熬得發紅。無數念頭像電流一樣在腦海裡流竄，她難以抓住其中任何一個。

　　無論注視何處，她的視野裡都會出現塞伊和愛瑪恐怖的死狀。

　　她能確定，不論是誰，對方的目的是殺死塞伊夫婦，蛇發獸或石人都是工具而已。

　　塞伊夫婦只是商人，和古魔法領域無關；他們死於魔法藥劑，說明幕後的兇手是研究者。想要安排得細緻無誤，她就必須得既瞭解協會，也瞭解、甚至熟悉塞伊夫婦……

　　可是，既然對方是研究者，那麼她應該有無數方式能暗殺塞伊夫婦，她為什麼要用這麼迂迴曲折的方式？先告訴石人如何成為人類，再以此為條件讓石人殺死目標……這過程怎麼想都太勾繞了……

　　也許，一手策劃這些事的人並不在西灣市，或者，出於某些原因，她必須採用很迂迴的方式，不能親自執行……

　　「麗薩，你沒事吧？」卡蘿琳擔憂地看著她。

　　麗薩的臉色蒼白得像約翰的同類，眼睛直直的，一動不動。

　　她剛想說點什麼，手機響起來。是路希恩。之前她剛和路希恩通話過，是她把塞伊的死訊告訴他的。

　　傑爾教官還在對石人問話。卡蘿琳被麗薩逐漸變化的表情嚇了一跳。

　　通話很簡短。

　　麗薩的轉述也很簡短：「路希恩找到了克拉斯，正在追蹤他。他們現在都在我家附近。」

　　「天哪，瑪麗安娜還在家呢！」卡蘿琳轉身就跑。

　　「不是我們家！是我家！」麗薩連攔她的力氣都沒有，幸好卡蘿琳聽見了，「是黑月家的祖宅。」

　　史密斯一直在負責觀察石人是否撒謊。他突然想到個問題：「約翰在哪？」

　　「我不知道，」卡蘿琳說，「現在這時間，他應該休息了吧。也許回家了？」

　　「約翰的車不見了，」從鳶尾大廈出來後，史密斯察覺到約翰不太對勁，還沒來得及詢問或讀心，約翰就不見了，「哦，按說那是克拉斯的車，不過反正已經歸他了……難道他要迎著太陽開車回家嗎？」

　　麗薩愣了一會，忽然想到：「兀鷲！兀鷲和海鳩回來了，兀鷲是可以開車的！」

　　「難道約翰已經和克拉斯聯繫上了？」卡蘿琳問。

　　「那正好，也許我和他同路。」麗薩扶了扶眼鏡，伸手從卡蘿琳的夾克口袋裡掏出車鑰匙，向廢墟外走去。

　　卡蘿琳追在她後面：「你要去哪？」

　　「當然是我家。」

　　「你……把車鑰匙給我。」

　　「不，我需要它。」

　　卡蘿琳伸手抓住麗薩的肩：「得了，我來開吧。你開車一向慢悠悠的，遇上車多排隊時就被堵在裡面鑽不出去，停車起步慢，剎車反應也慢，你還近視，戴著眼鏡時視線充滿玻璃反光……等你開到黑月家，克拉斯和約翰都在你家客房上完床洗過澡了。」

　　麗薩回過頭，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卡蘿琳轉了轉眼珠，縮著肩：「呃……抱歉，是我不好。我不該在這種時刻和你開玩笑……」

　　麗薩還是不說話，表情嚴肅得就像卡蘿琳又幹了什麼衝動的蠢事似的。

　　「為表歉意，我……替你開車？好嗎？」卡蘿琳又問。

　　「這不是誰開車的問題，」麗薩說，「我是覺得，你沒必要跟來。」

　　「為什麼？」

　　「路希恩對尋找克拉斯非常執著，他一直想研究克拉斯。我不認同，但能理解。因為黑月家曾經用魔鬼的靈魂獻祭，祖宅深處埋著魔鬼的屍骸。克拉斯失蹤了三年，現在突然出現了，還準備靠近黑月家……怎麼想這都不會是好事。」

　　麗薩舒了口氣，繼續說：「而且，這是黑月家的問題。不是協會的。」

　　卡蘿琳眨眨眼：「等等，你認真的？你們家那個古堡有地牢、地牢裡關著很多怪物、地下還埋著魔鬼祭品，竟然都是真的？」

　　「我幾歲了？用這個逗你們玩？」

　　「那我就更得陪你去了，」卡蘿琳一步靠過去，趁麗薩不注意奪走了車鑰匙，「既然我的車也是你的車，那和你有關的事，為什麼我不能管？」

　　「你說反了，是我的車成了你的……」

　　「都是一個意思。當初是你說嫌開車耗費精力的。」

　　卡蘿琳走在前面。麗薩剛要趕上去，史密斯也跟了出來。「把地址發給我吧，我也會帶人過去。」

　　「但是……」

　　「你為什麼覺得這不是協會的事？」史密斯指了指自己左胸上的徽章，「『無威脅群體庇護協會』向需要幫助的超自然物種伸出援手，保護普通居民不受邪惡生物傷害，與友善的黑暗居民進行各種協作。你看，黑月家是人類普通居民，而克拉斯呢……從工作上說，他要麼是我們的救助對象，要麼是我們的敵人；從私人角度說，他是我們的同事，我們的朋友。」

　　他拍了拍麗薩的肩：「總之，你和卡蘿琳先動身吧。在車上給我發地址就行。現在直接對你讀心讀不到很精確的語句，你的思維很混亂。」

　　上車之後，麗薩一直皺眉直視前方。她們的車駛出市區，卡蘿琳忍不住問：「你覺得那確實是克拉斯嗎？他想去做什麼？」

　　「我不知道，」麗薩輕聲說，「好像……有什麼地方很模糊，說不通。」

　　「比如？」

　　「殺死塞伊和愛瑪的是誰，想要什麼？這件事和克拉斯的出現有沒有聯繫？我暫時找不到聯繫，但又覺得絕不是巧合。」

　　卡蘿琳沒有立刻回答。她等著麗薩繼續說下去，麗薩卻一直不再出聲。

　　於是她開口：「麗薩，我一直有個疑問，可能有關，也可能無關……」

　　「關於什麼？」

　　「當然是關於克拉斯。三年前，『原本的』克拉斯的母親米拉，曾經說起過奧術秘盟長年研究魔鬼碎片的事。我記得你還解釋過，這個『長年』不是三五年，而是數十年甚至上百年。還有，米拉和佐爾丹是巫師的孩子，從小就被作為巫師培養，從他們有記憶起，克拉斯就已經被關在森林深處的基地裡了。我是指，作為魔鬼的那個克拉斯。」

　　麗薩說：「確實是。據說奧術秘盟很久前就挖出了禁錮魔鬼靈魂的載體，研究一直在秘密進行。」

　　「那他們到底要做什麼呢？」卡蘿琳問，「你看，黑月家也想得到魔鬼，這是因為你們的祖先用魔鬼獻祭，你們作為後代，想盡可能搞清楚和魔鬼有關的一切東西。我理解得沒錯吧？再看看其他機構，獵魔人組織一直認為該直接處決克拉斯，而不是抓捕他；協會總部則想活捉他，如果他沒有攻擊意圖，就妥善收容起來，隨時觀察……這些我都沒理解錯吧？」

　　「嗯。那麼，你疑惑的是什麼？」

　　「奧術秘盟啊，」卡蘿琳說，「想找魔鬼的人都有各不相同的理由。那奧術秘盟當初到底是為什麼要研究魔鬼的？他們想得到什麼？」

　　從過去所有記載看來，奧術秘盟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學者。他們與其他施法者的區別，就如巫術與古魔法的區別。他們信仰著殘酷而偉大的東西，願以巨大代價去實現更大的野心。遙遠些的記載先不論，近至幾十年前的歐洲戰場上還留有他們纍纍罪惡的痕跡。

　　也就是說，對他們而言研究永遠不僅僅是研究。他們追求的不是取得知識本身，而是凌駕普通生靈之上的力量。

　　那麼……如果他們不打算用魔鬼碎片做些什麼，當初又為什麼要花那麼長的時間研究他？

　　麗薩把手肘撐在車窗邊，微微瞇起眼睛。

　　……

　　鐵門被緊緊關上，鎖緊。

　　夏洛特帶著黑月家的管家離開地下室長廊，走上台階。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夏洛特歎著氣說，「路希恩先生沒有告訴你們嗎？」

　　管家回頭看看黑暗深處，搖搖頭：「他只說了你會帶人來，但沒說具體的事。夏洛特女士，連你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我只能確定那個不是人類，」夏洛特指指地牢，「也許是惡魔或者什麼別的。黑月家有巨大的古魔法圖書館，和適合關押黑暗生物的地牢，我想，路希恩先生是想回來查東西吧。」

　　管家送她離開地牢，回到上層莊園。夏洛特沒在黑月家久留，她是路希恩的助手，要去找路希恩匯合。

　　不過，離開黑月家的莊園後，她並沒立刻遠離，而是和狼人躲在附近樹林邊際的護林小屋裡。從這位置能夠清晰地看到黑月家莊園，要趕過去也會很快。除了一開始跟隨夏洛特的狼人，還有數個狼人、人類悄悄出現在樹林裡，埋伏在各自的位置。

　　「我們什麼時候進去比較安全？」女狼人有些興奮地問。

　　夏洛特沒有回答。她的胸膛起伏著，彷彿在努力平復情緒。

　　她緊緊攥著一支古董象牙卷軸匣。

　　管家回到莊園主塔，準備到書房去。他距離地牢入口太遠，憑人類的視覺，聽不到那些鎖鏈搖晃的聲音。

　　地下室很大，有數個房間，光線昏暗，空氣有些濕冷。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克拉斯仍沒有恢復知覺，一動都不能動，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

　　偶爾他能感覺到光線變化，能隱約察覺自己在被什麼人挪動、碰觸……然後意識再度消失。

　　突然，他聽到了鎖鏈晃動的聲音，就在自己身邊……不，身上。

　　聲音非常清脆，帶著血腥的味道，令人聯想起古老歷史中無數殘忍的畫面。

　　然後是腳步聲，漫不經心的交談聲，時近時遠。

　　恍然間，他想起了匈牙利森林深處，幽深隧道之下的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