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黑暗的正午
鋒利的閃光穿透了混沌,彷彿利劍刺入身體。
克拉斯的嘴唇動了動。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聲音被吞噬在黑光嘈雜的巨流中。
他緩緩睜開眼,輕易掙斷了手腳上的鐐銬。其實那不是被「掙斷」的,而是被環繞他皮膚的細小物體咬碎的。
最大的鋒刃猶如拳匕,最小的無法用肉眼看到。它們成為列兵、成為道路、成為長槍與盾,成為黑翼,切開鐫刻防護魔法的金屬護欄,咬碎一切試圖阻擋它們的事物。
「你們在哪裡?」
他的聲音太輕了,沒人能聽到。
細小的刀刃破壞一道道門扉,發出巨響,人類被割喉而死,血液噴向半空就被黑光吞沒。
他想著,以前也是這樣,我保護著佐爾丹、米拉,米拉懷裡抱著克拉斯——她真正的兒子,當時那孩子還活著。我讓他們遠遠躲開,由我面對所有敵人。
而現在的他沒法像過去那樣熟練地收放力量,他當了三十年人類,變得很難控制住魔鬼的力量。
他想,幸好此時只有我一個人。我不需要保護誰了,我可以滿心期待地殺死敵人。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克拉斯要花大把精力來抑制這些。壓抑力量不困難,壓抑住殺戮的衝動才是最難的。
從離開西灣市後,他不再是協會的調解員,不再幫助遇到困難的生物,甚至也不再是孤僻神秘的恐怖小說作家。
他是游騎兵獵人,是獨自行動的驅魔師,和以前一樣,他遇到各種各樣的事、奇奇怪怪的生物,少數具有善意,大多數十分危險。
他不再像過去一樣以解決事件為目的,而是更傾向於直接殺死它們。
因為身為魔鬼碎片的記憶已經全都回來了。佐爾丹臨死前封住的東西一 一浮現。
「記憶」與「人格」難以分割,克拉斯想起了米拉唱的民謠,同時也就想起了戰鬥的快意。
他當然也記得身為人類的日子……他的工作、朋友、永遠也寫不長的書、失敗的婚姻,還有他的新搭檔,對他而言有非同尋常意義那位血族,約翰?洛克蘭迪。
這些東西就像一把鎖,扣住他的腳踝,讓他永遠沒辦法跑得太遠。他非常慶幸有這些人、這些事在。
同時,他也時刻都感到遺憾,遺憾於自己永遠都沒法再回到正常的人生中。
追根溯源,導致這一切、導致無數悲劇的罪魁禍首近在咫尺……他為此興奮得發抖,他再也不需要掩飾了,再也不需要努力思考「如果是以前的我,我會怎麼做」,再也不用害怕約翰會失望……
他可以施放心底積壓已久的惡意,讓它們像海嘯般吞沒一切。
人類在反抗。銀彈、防護法陣、禁錮異界生物咒語、公元前留下的聖物之槍、古魔法詠唱陣……甚至還有構裝生物,持劍的銀鎧步兵,和合金製成的大型盾衛。
人類有無數手段可以反抗。如果他們不強大,又怎麼會一度擊潰所有魔鬼?
如果這些人類有所準備,一定會做得更好……畢竟他們知道魔鬼的本名。但是,似乎並沒有任何一個施法者打算使用魔鬼碎片的本名施法。
克拉斯記得,當初他看到米拉被攻擊時,他掙脫了束縛。所以,就算這些人有魔鬼本名,也不一定百分之百能束縛魔鬼,施法效果得取決於咒語是否足夠強大。
就算是這樣,為什麼他們竟然都沒有試一次呢?這讓克拉斯忽然有些疑惑。
左前方的牆體傾頹,煙塵和血沫一起揚起。
高大的建築物外牆倒塌後,刺目的陽光正好照在黑光形成的風暴之上。
光有些耀眼,克拉斯用手遮著眼睛,昏昏沉沉地抬起頭。
一個構裝人正在對他射擊,它身後不遠處是躲在力場牆後的法師。黑曜石薄片切碎了構裝體,衝進力場壁障,鑽透法師的身體……
這一切發生在陽光之下,甚至克拉斯還看到了庭院樹木高處的人造鳥窩。
這是哪裡?
奧術秘盟的又一個研究基地。可是它在哪裡?那女巫師把我帶到了哪裡?
他的目光暫時難以對焦,聽覺倒是一點點開始恢復正常。
他聽到有點耳熟的聲音在唸咒語,念錯了一句,又從頭再來……
正午的白光被地面散落的銀質武器反射,晃得他睜不開眼。
他向右前方看,路希恩半跪在庭院的磚地上。
他蒼白的面孔上沾著血跡,眼鏡不見了,黑髮凌亂地垂在額前,目光中有一種別人從未見過的瘋狂。
路希恩正拿起一把匕首,割破手腕,讓血流進面前的器皿裡。隨著他的唸咒聲,紅黑相間的符文從血液中浮現,形成線條圍攏向克拉斯,如星軌般旋轉。
「路希恩?」克拉斯大喊著。他不知道路希恩能不能聽到,因為他自己也聽不見,他開始耳鳴。
路希恩應該能夠認出他。經歷一個晝夜,克拉斯沒有機會重新施展幻術,現在別人能看到他本來的長相。
克拉斯緊攥住雙拳,深呼吸,向後退進倒塌的外牆內側。他想控制住暴風般的武器,把自己恢復成平時的樣子,去看清周圍的一切。
房屋牆體和內部傢俱都破碎不堪,看不出原本形態,地上有不少屍體,也有不少看不出部位的肉塊。被血染紅的大理石地板依舊光潔,黑紅色的液體表面甚至能倒映物體。
死去的人類中,有的穿著管家晨禮服,有的身穿暗色迷綵衣,但沒有軍隊徽章,看起來像私人安保。
還有些婦女倒在屋子深處,被碎裂的水晶頂燈壓住,白色的長圍裙完全被浸成紅色。
克拉斯回過頭。路希恩的法術在不停嘗試捆綁他,黑色碎片形成的風暴則仍在抵抗。
它們在符擦過文時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彷彿在抗議魔鬼的示弱。畢竟,如果不是克拉斯盡力想把它們收回去,路希恩的法術不會這麼容易就起效。
克拉斯踩在了一截斷手上,狼狽地跌倒。他看清了周圍的一切,驚慌得想大叫,卻一直在哽咽。
這裡不是奧術秘盟的基地。不是夏洛特和她同夥的所在地……這裡是黑月家。
克拉斯想站起來,可是卻兩腿發軟重新跪倒,他用手掌用力撐著地面,才保證自己不倒下。
手掌、長褲上都沾滿腥臭的液體,他一陣陣乾嘔,耳鳴更加嚴重了。
他抬起頭,黑色的風刃不甘心地塌縮,束縛符文也跟著落下來。
他聽不清聲音,但能看到路希恩的口型:
「奧術秘盟的魔鬼。」
就在他看過去的一瞬,他也看到了路希恩身邊不遠處……是夏洛特,她裝作驚慌地跑過來,嘴裡喊著什麼。
克拉斯睜大了眼睛,黑色鋒刃猛地再次綻開,推遠了束縛符文。
他對路希恩大喊,想把夏洛特的身份說出來……他喊不出聲音,而此時,夏洛特手裡的槍已經頂在了路希恩的太陽穴上。
「看來他快要恢復冷靜了,」她說話時,看著克拉斯,「路希恩先生,請你再念一遍牢固束縛的咒語。」
路希恩照做了。符文壓制著黑光,禁錮住屋內的克拉斯。
「你覺得這樣安全嗎?」路希恩的聲音似乎恢復了冷靜,「你覺得,我的法術能保護你不被他殺死嗎?」
夏洛特笑起來:「天哪,你竟然不先問我為什麼用槍指著你?」
「沒必要問,」路希恩說,「只可能是因為一個原因——你是我的敵人。」
女巫師撇著嘴點點頭:「你一向如此,對人情世故上的事完全沒有好奇心。我先回答你的問題吧,我知道,你的法術不能長時間困住克拉斯,我也並不需要太長時間。」
「離他遠點!」克拉斯吼道。
他明白奧術秘盟想要做什麼了——就像阿特伍德老宅曾發生的事一樣,家族全部覆滅,祭品就會掙脫束縛。
黑光撕破了束縛符文的一角,大多數還沒能出來。女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就在這瞬間,路希恩看準機會,半跪的腿撞向夏洛特,同時扭住她持槍的手腕。
夏洛特在驚慌中開槍了,只打中了地面。她的槍被奪走,遠遠丟在一邊。
克拉斯又撕開了一些符文,雖然他不知道這樣做好不好,因為他不能百分之百控制力量。
但他還是要掙脫,因為他看到了庭院遠處跑來的東西——幾頭直立的巨狼。
它們的毛髮上沾滿血跡,顯然剛剛進行過屠殺。甚至,有幾頭邊奔跑邊把掛在牙上人類殘肢吐到一旁。
路希恩知道自己無法獨自對付這麼多怪物。他憤怒地看著夏洛特,把她用力推向了克拉斯所在的方向,然後快速面朝狼人方向釋放了一個短期力場壁障,轉身撿起地上的槍。
在他還沒彎下腰時,槍聲卻響起來了。
夏洛特單手持著一把袖珍手槍,子彈已經從路希恩的背心射入。
「你簡直像中世紀法師,」她用槍指著他,一步步靠近,「你不擅長用現代熱兵器的思維想問題——難道我只能有一把槍嗎?」
克拉斯身邊的黑色鋒刃已經基本咬碎了咒縛,在他身周不安定地湧動著。他艱難地站起來,用全身的力氣走向夏洛特。
夏洛特知道必須盡快撤離。路希恩仍在呼吸,這次,她瞄準他的頭部。
在克拉斯還未能靠近前,又是一聲槍響。他幾乎以為夏洛特得手了。可下一秒,她卻重重倒在地上。
狼人望向槍聲響起的方向,吼叫著撲過去。
克拉斯被牆體遮擋,看不見開槍的人,只能看到對方再次開火,先是射中灰色毛髮狼人的右腿,然後是腹部。
一兩秒內,有兩頭狼人中彈倒下,另外幾頭見狀轉身就跑。
狙擊手追了過去,克拉斯也從坍圮的室內搖晃著走出來,這時他才看見開槍的是誰。
是卡蘿琳。她的金色長髮系成馬尾,背著粹銀砍刀,正利落地換上新彈匣。
當看到克拉斯時,她愣住了,差點忘記了去追狼人。
跑在最前面的狼人被另一個生物截停、絆倒。那是個更巨大的直立野獸,像是……長著獠牙的熊或者巨獾。之後,幾個人類追出來,和這生物一起將狼人制服。
克拉斯邁著緩慢的步子,身周無數細小刀刃在地面留下大小不一的刻痕。
他迷迷糊糊地想:那是古代狼人的巨座狼分支,應該已經絕種了。它是誰呢?協會有這種人嗎?
他精疲力盡,站在陽光之下,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幻覺。
「克拉斯,停下。」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克拉斯移動目光,試圖找到聲音的來源。有個棕髮的年輕人從不遠處的樹下走出來。
那個人膚色很蒼白得發青,面部、頸部和手上有不少深淺不一的紅斑,就像對什麼過敏時似的……他是個血族,年齡不算太小,不會被陽光毀滅,但又不能完全抵抗陽光。
他的眼珠是鮮紅色,眼白也有點充血,皮膚出現斑痕,無斑痕的地方則呈現屍體的死灰。
即使真知者之眼失效了,克拉斯也能看到他現在的樣子,甚至連卡蘿琳她們都能看到。因為他的力量在白天被大大消減,正在承受痛苦,無法維持和人類一樣的外表。
他是約翰?洛克蘭迪,他就這麼站在正午的太陽下。
「克拉斯,停下,」約翰走出樹蔭,一步步靠近,「停止一切動作,收回你的力量。」
締約不能控制魔鬼,只能控制人類意識下的克拉斯。克拉斯停下了步伐,但無法立刻收回力量。
他看著約翰,眼神幾乎有些無助。
他想說,我在盡力,請給我點時間……他說不出聲音,只能試著點頭,就像在顫抖一樣。
克拉斯想迴避約翰的目光,因為,在約翰的眼神裡,他看到了恐懼。
不是擔憂,甚至不是失望,是恐懼。約翰在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