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不可草率輕視
約翰第一次看到餓成這樣子的血族。
以前他見過妹妹挨餓。她曾經因為太任性而被母親小施懲戒,被餓了一小段時間,當時她的臉色像水泥,憔悴而痛苦,約翰看著那樣的她已經覺得很難受了。
現在他看到了伯頓,一個比他更年長的血族。這房間和通往上層的甬道都運作著排斥咒語,排斥任何血族以外的生物,地板上堆放著一團墊子和被子,中間躺著身穿絲綢襯衫、身體乾癟得像木乃伊的伯頓。
伯頓的腰上拴著粗大的鐵環扣,由手臂般粗細的鏈子釘在地上。據說這是他自己弄的,鑰匙被他用魔法丟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也許體力強健的血族花點力氣就能把鏈子弄斷,但虛弱至此的伯頓不太可能做到。
約翰單手整理了一下領帶,像要見面試官一樣緊張。他是野生的血族,沒怎麼見過其他長輩,也不太清楚怎麼問好才最禮貌。
「算了,反正他都成這樣了……」約翰靠近過去,戴好絕緣手套,拿起銀質鐐銬。
乾屍般的伯頓在墊子裡縮成一團,頭動了一下,一聲不吭。約翰不知道他是懶得理自己還是沒力氣動彈。
約翰先銬住了伯頓的雙腳,然後去拉他的手。伯頓似乎明白了約翰的意圖,開始掙扎起來。虛弱的他不是約翰的對手,約翰很快就把他制服了。
「鐐銬是為避免您吃飽後揍我……」約翰歉意地說,然後將冷藏箱裡的血袋拿出來。
只要掰開伯頓的嘴,強行捏出來他的獠牙,將血袋戳破固定住就可以,這樣他就無法反抗只能吸血。
約翰騎在伯頓身上,捏住他的臉。這時乾枯的吸血鬼突然睜開眼,和約翰目光相接。
克拉斯和金普林爵士最多只能沿著甬道向下走六七階台階,下面的部分都被排斥咒語影響著,他們進不去。
無頭騎士的身體在小會客室裡焦躁地走來走去,克拉斯對著騎士放在桌子上的頭說:「爵士,能不能請您填一下這份表格……」
是無威脅群體庇護協會的簡表,做簡單登記的那種。在他簡單和騎士講解協會時,地下室深處傳來幾聲悶響。
「應該沒事,伯頓並不是暴力的人,而且以他的身體狀態是打不過那位血族的。」騎士的頭扭了個方向。
「爵士,我想問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如果您不方便說,可以不回答。」克拉斯說。
「請問。」
「您為什麼不把頭安回去呢……」
頭哈哈大笑起來:「知道嗎,兩百多年前,伯頓也這麼問過我!」
他的身體把頭拿起來,輕輕放在原本該屬於脖子的地方。頭顱無法和脖子貼合,像是隔著一層浮動的火光。
「看,我們的頭是放不回去的,」騎士說,「回想起來,很多人類分不清無頭騎士和死靈騎士……其實我也分不太清,戴上頭盔後我們看起來都差不多。」
克拉斯知道一點相關知識,但還是第一次聽說無頭騎士的頭無法安放回原位。他說:「我聽說,死靈騎士是被生前的誓約束縛著,而無頭騎士是被臨死前的仇恨束縛。」
「是啊,被敵人斬首相當屈辱,」頭顱說,「在死刑裡,斬首比絞刑更殘忍,因為它不僅奪去人的生命,還會切割其靈魂,讓死者被詛咒束縛。曾經我每一晚都要出來尋找頭顱,尋找仇人,其實我的仇人早就不在世上了,那時的我一直沒發覺。我感覺不到時間流逝,每一天都帶著仇恨醒來……直到我遇到伯頓。」
地下深處又是噗噗幾聲悶響,看起來約翰正在制服伯頓。騎士的身體聳聳肩,繼續說:
「伯頓阻止我,讓我清醒,告訴我當時是什麼時代,幫助我尋找頭顱……」他拍了拍放在沙發上的頭,「後來我們找到了頭,發現根本安不回去,但這樣也足夠了。我心中仇恨的怒火漸漸減退,恢復平靜,我想感謝他,甚至想以古騎士誓言向他效忠,他拒絕了。最終我們成為了『朋友』,我們都是黑暗生物,都擁有無盡的生命,這樣再好不過。」
聽到這裡,克拉斯看了一眼漆黑的甬道。
在協會工作多年,他見過不少黑暗生物與人類間的悲歡離合。顯然伯頓的狀態並不正常,這位血族也許就像人類中的抑鬱症患者一樣,現在你無法要求他去理智思考、體貼別人。所以他也不會知道金普林爵士的心情。
「爵士,我覺得不太對勁。」安靜了一會後,克拉斯說。
約翰怎麼這麼久都沒回來……如果順利,三個血袋早該用完了。
騎士和克拉斯走進甬道,下幾個台階後就沒法再前進了。克拉斯喊了幾次約翰的名字,沒人回應,地下深處卻仍傳來摩擦地面的聲音。
「約翰?回答我!」克拉斯又喊了一聲。這次他很快就得到了回應,約翰拉著長音哀嚎了起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了?」克拉斯急切地問。
「我沒事,我沒事,」約翰在下層磕磕巴巴地說,「天哪,怎麼會這樣……我簡直沒臉上去見你們了……」
過了一小會,約翰還是上來了。他一手拎著冷藏箱,一手抓著自己的西裝外套和襯衫,上半身赤裸著,胸前用血液寫了一句話:
「別管我。」
冷藏箱裡是已經空了的血袋,約翰臉色不錯,神情卻十分頹喪,像一隻做錯事的牧羊犬。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克拉斯問。
約翰低著頭:「他催眠我……我不知不覺就自己把那些血喝掉了,還用最後剩下的幾滴寫了這個……」他指指胸前的字。
「您這裡還有血袋嗎?」克拉斯轉頭問騎士。
「暫時沒了。」
「好吧,離天亮不遠了,」克拉斯掏出紙巾遞給約翰,叫他擦掉胸前的血,「我們準備得不夠充分。下個夜晚再繼續吧,我會帶著血袋和其他驅魔人。約翰,到時候我可能需要刺你一刀。」
「什麼?」
「一小杯血就夠,」克拉斯比劃了一下深淺,「真的很抱歉,只能靠你,協會沒那麼多血族。」
「能先局部麻醉嗎?」
人類和騎士的頭再次對視了一下。
「約翰……可是醫學麻醉對血族沒有用啊……」
天快要破曉前車子進入市區,停在一座廉價公寓前。兀鷲先生記得約翰的地址。
準備下車時,約翰發現克拉斯靠在後座上睡著了。他扯出安全帶幫克拉斯綁好,看到克拉斯膝上放著個小活頁本。
本子翻開著,上面是一些零散的隻言片語。起初約翰還以為是多要緊的事,仔細一看,這竟然是作家先生的素材積累簿……克拉斯記錄了很多奇怪的生物,側重點並不是如何對付它們,而是那些生物的形象、喜好、愛恨情仇,以及他本人的各種感喟。
關於今天的事,除了「無頭騎士的頭是安不回去的」以外,克拉斯還寫了這麼一句話:
「在某些時候血族也許顯得非常勇敢,其實他們和人類一樣怕疼。每種生物都很矛盾。」
約翰驚訝地看著克拉斯的睡臉,他知道這些話指的是自己。他突然對這個活頁本感到好奇,也許克拉斯在前面還寫了其他內容,比如他們一起面對魅魔的時候,比如電梯的事……比如克拉斯對他的其他印象。
前座的兀鷲盯著約翰,似乎在用眼神問:「洛克蘭迪先生,你到底下不下車?」
約翰手忙腳亂地鑽出汽車,這才察覺自己剛才在直直盯著記事本與克拉斯本人。
回到租住的地下室,在睡覺前約翰給父親打了個電話。
父親抱怨了幾句家裡妹妹的任性後,約翰問:「我最近看了個小說,裡面講……有個血族想餓死自己。」
「那他死了嗎?」父親問。
「我還沒看到後面,」約翰不敢說他是真的見了同族長者,「那個人物很奇怪,好像認定了一件事就轉不過彎了。他心灰意冷,非要餓死自己不可。我們能被餓死嗎?」
父親嗤笑了一聲,說:「道理上是能的,但是……靠自己餓死自己?不可能!就像人類沒法自己用手掐死自己一樣,除非借助外物。人窒息到一定程度,手就使不上勁了,所以沒法自己掐死自己;我們也一樣,當我們飢餓到一定程度,身體會失去自控,那時你會什麼都不顧、什麼都不記得了,腦子裡只想著鮮血。除非你被綁架,被控制住,動不了,那倒是有可能衰弱至死。這過程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到你沒法想像。」
約翰覺得背上發涼,他不敢細想那個可怕的場面。
和父親又聊了一會後,他們互道早安,掛了手機準備睡覺。睡著前,約翰突然想起克拉斯在無頭騎士家裡說的一句話:下個夜晚再繼續,我們會帶著血袋和其他驅魔人。
其他驅魔人?克拉斯要帶誰去?
約翰擔心會是麗薩和卡蘿琳,如果是卡蘿琳,也許她會殺死伯頓。
其實約翰多慮了,麗薩和卡蘿琳此時此刻正在獵殺噬心鬼,忙得沒時間理他們。
回到家後,克拉斯也在睡前打了一通電話,聽筒另一頭傳來柔和的女性聲音:
「早上好啊,德維爾?克拉斯。你是沒睡還是剛醒?」
「還用問嗎,你瞭解我的,史密斯,」克拉斯拉上遮光窗簾,打個哈欠蜷縮進被子裡,「我想請你幫個忙,明天晚上有空嗎?」
「嘿!叫我阿娜絲塔西婭!」電話那頭的女性說。
「有點繞嘴啊,史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