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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償我平生不足》第39章
39.一無所有

 就那麼輕而易舉地讓了?熟知小弟脾氣的莫紫馨手上掐著一朵紫藤花輕輕一笑。

 秦舒伸手撫平左眼上那根英氣勃勃的劍眉,微微垂著眸子一笑,「我無可無不可。」

 「那就這麼定了。」莫三先前因受了傷一直一步分作三步走,如今乾脆俐落地站起來,回房裡取出莫寧氏抄寫佛經的文房四寶,鋪紙研墨,就靜等著淩雅崢將方子寫下來。

 淩雅崢提著筆,回想一番,便將藥方慢慢寫下。

 莫三站在一旁,扯著一串恍若瀑布的紫藤花笑道:「配出了藥,我立時給你送去。」待淩雅崢寫好了藥方,拿起藥方輕輕地吹了吹,吹幹了墨蹟,端詳一番,就折了藥方揣入懷中。

 秦舒冷眼瞧著莫三舉動,想起一事,就對淩雅崢說道:「雲兒說,他跟父親提起了你哥哥,想叫你哥哥做伴讀,但父親那另有人選,是以……」

 淩雅崢擱下筆,笑道:「既然國公爺另有人選,那自然以國公爺挑出的人為先。」

 秦舒為難地一笑,又對莫三說,「三兒,走,隨著我陪雲兒說話去——他這會子還發懵呢。」

 莫三想了想,應了下來,起身之後,卻對淩雅崢說:「替我捎句話給你父親,叫他儘快將兩萬兩銀子給我送來,不然,我年少氣盛,指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

 淩雅崢一呆,須臾笑道:「知道了。」

 莫三待秦舒站起身來,就隨著她向外去。

 莫紫馨望著秦舒背影搖了搖頭,手指蘸著茶水,就在矮桌上一筆劃出一隻單腳獨立、展翅的白鶴,「萬萬沒想到,三兒竟然肯讓你一分。」

 「世上的事,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淩雅崢輕笑著說,心裡疑惑淩尤勝怎會欠下莫三銀子,見梨夢過來接她,就站了起來,待領著梨夢出來了,瞅著梨夢臉頰上的傷,笑道:「放心,我會趕在你懂得女為悅己者容之前,將你臉上的傷疤去掉。」

 梨夢羞赧地一頓腳,催促著淩雅崢快走,才進了院子,就見淩家老少已經收拾好了包袱,淩古氏略帶兩分得意地對她招了招手。

 「崢兒跟我坐一頂轎子。」

 淩雅崢應著,握住淩古氏的手,瞅了一眼陰沉著臉的淩詠年,隨著淩古氏上了轎子,待進了轎子,就微微撩起簾子向外頭看,待轎子出了山門,窗子外迎來一片青翠,瞅了一眼天上飛翔的鳥雀,琢磨著不知家裡的白頭翁飛走了沒有,就丟下簾子,笑著問淩古氏:「祖母可高興了?」

 「幾十年了,沒那麼高興過。」淩古氏靠著厚厚的綿軟褥墊,怡然自得地眯起眼睛。

 淩雅崢輕聲道:「祖母可不能一高興,就又給了人空子鑽,寧可少一事處處委屈,不可多一事,叫人揪住把柄。」

 淩古氏連連點頭,「你別只顧著為我操心,回家了,有你受得呢。」

 「這是怎麼了?」淩雅崢狐疑地問,她試探過了,淩詠年現在對她寬容得很,難道淩詠年要對她「秋後算帳」?

 「你祖父,生怕我帶壞了你們兄妹,」,淩古氏不以為然地一撇嘴,「要自己個看著你們呢,不說晨昏定省,就連學堂那,他沒事也要去守著,就連每月給你父親的銀子,他也要收了去呢。」

 淩雅崢笑道:「祖父肯將心思放在家裡,這也是好事一樁。」

 淩古氏摟著淩雅崢欣慰地笑道:「我果然享了子孫福了,若沒有你……」想到昔日心酸,不由地哽咽起來,脫口道:「我這輩子就做錯了兩件事……」

 「兩件事?」淩雅崢琢磨著沒有個成百上千件,都對不住淩古氏那性子。

 淩雅崢無心一句卻叫淩古氏登時心慌,含混地說:「我隨口胡說呢。」見淩雅崢打了個哈欠,便摟著她輕輕地拍起來。

 淩雅崢趴在淩古氏綿軟的懷中,不知不覺地打了個瞌睡,待被淩古氏搖晃醒來,一睜眼,轎子就已經到了養閑堂前垂花門外,緊跟著淩古氏出來,就忍不住將目光投向跟在淩尤堅、淩尤成、淩智吾、淩敏吾、淩妙吾身後的淩韶吾身上,看他瘦削了許多,幾日不見仿佛蒼老了十幾歲,不由地心疼起來。

 「父親、母親。」淩尤堅、淩尤成、淩錢氏、淩秦氏帶著子侄對淩詠年、淩古氏一拜,隨即淩尤堅忍不住向穆老姨娘看去。

 淩古氏忽地啜泣起來,「尤堅,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娘……」

 淩尤堅嚇了一跳,淩尤成臉色慢慢漲紅。

 淩詠年用力地咳嗽一聲,「別嚇著孩子。」

 淩古氏抹著淚地說:「要不是我什麼不敢管,雅文也不會……」

 「母親。」淩尤堅忙跪在淩古氏跟前,「母親受累了。」

 「你娘才叫受累,是吧?」淩古氏拉過穆老姨娘的手,含淚說。

 穆老姨娘耷拉著眼皮子,誠惶誠恐地跪下說:「老夫人,婢妾……」

 淩古氏腿一彎,也要衝著穆老姨娘跪下。

 雖看不上淩古氏那沒事挑撥兩下、有事逃之夭夭的性子,可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不顧體面,淩尤成、淩秦氏二人趕緊地去攙扶淩古氏,

 疑惑地對視一眼,雙雙琢磨著淩古氏又要折騰出什麼么蛾子。

 淩詠年無奈地一搖頭,明知道淩古氏在做戲,也奈何不得她。

 淩尤堅也顧不得穆老姨娘了,忙慌地隨著淩尤成將淩古氏攙扶起來,一邊自責說:「母親受累了。」一邊隨著淩尤成將淩古氏攙扶著送進屋子裡去。

 淩秦氏雖不喜淩古氏那性子也不能眼睜睜地瞧著淩古氏丟人現眼,不得不關切地跟進去;素來緊跟著穆老姨娘的淩錢氏忙去攙扶起穆老姨娘,聽見已經進了院子的淩古氏說「咱們來商議商議雅文的事」,一咬牙,也緊跟著淩尤堅,張開手護著淩古氏進了屋子。

 「你回去歇著吧,雅文的事,自有老夫人、夫人們處置。」淩詠年尷尬中難掩慚愧地背過身去對穆老姨娘說。

 「老太爺……」這是徹底將她驅逐出家裡大事之外?穆老姨娘不甘心地再三望了淩詠年,一等再等,才灰心地轉過身去。

 「你院子上的匾額,也摘下來吧。」淩詠年思量再三,賭氣一般地快速說。

 穆老姨娘住著的致遠苑匾額,乃是昔年淩詠年醉後見穆老姨娘逆來順受被淩古氏欺辱時,賭氣寫下的,大有不能將致遠侯府給她,便許她一方小侯府之意。此時,淩詠年不願再看家中亂相,決心取下匾額,在淩詠年是「撥亂反正」,在穆老姨娘,則是當初隨著淩詠年同甘共苦的日子,淩詠年全給忘了。

 「老太爺……」穆老姨娘聲音裡不由地帶上兩分淒涼。

 「回去吧。」淩詠年狠絕地背過身去。

 穆老姨娘踉蹌著,推開淩雅文的手臂,背影蕭索地向後去。

 淩詠年終究不忍心回頭看了一眼穆老姨娘,喃喃道:「我錯了嗎?明明是……」明明就是淩古氏貪生怕死將穆氏推到他身邊的,為何如今無辜的人成了淩古氏?有罪的,成了他跟穆氏?

 淩雅崢緊緊地抿著嘴,對對錯錯,誰說得清?

 「前提錯了,就不會有對的答案。所以祖父快刀斬亂麻就好,也不必糾結。」眾人沉默時,淩韶吾神色淡漠地瞅著幾日前還疼之如骨、愛之如命的淩雅嶸說。

 淩雅嶸登時如墜冰窟,趕緊地將頭低下,默默盼著淩韶吾男子漢大丈夫,不會跟她計較。

 「韶吾?」淩詠年大吃一驚,再不料說出這話的是一貫愛胡鬧的淩韶吾。

 「祖母有資格將老姨娘送到祖父身邊,也有權利,待老姨娘跟祖父同甘共苦之後,將她打發了。所以,祖母不會有錯,錯的,只能是旁人。」淩韶吾將目光從淩雅嶸身上收回。

 淩詠年苦笑著搖了搖頭,對淩智吾、淩敏吾、淩妙吾三個年長的孫子說,「送紹兒回麟台閣吧,從明兒個起,我早晚去學堂裡考校你們文章,答不上來的,都滾去抄家訓。」

 「是。」

 「都散了吧。」淩詠年背著手後,微駝著背向書房去。

 關紹望了一眼跟先前判若兩人的淩韶吾,便含笑隨著淩智吾三人向後花園去,瞥見錢謙遠遠地站著,疑心是淩尤勝來催畫,眉頭忍不住一皺。

 「哥哥。」淩雅崢慢慢地走到淩韶吾跟前,見淩韶吾轉身,就忙跟上他的腳步。

 淩雅嶸跟了兩步,被淩韶吾回頭狠狠地盯了一眼,僵硬地站在地上不敢再跟。

 淩韶吾並不帶著淩雅崢去三暉院,也不進寸心館,頂著日頭走到淩家祠堂外,聽祠堂內樹葉瑟瑟作響、鳥雀喳喳啼叫,一隻手撐在祠堂院牆上,瞅著遠遠站著的鄔簫語、梨夢,說道:「鄔音生什麼都告訴我了。原來,我比自己想的還糊塗。」冷笑一聲,眼眶裡凝著一層薄薄的淚,笑道:「從今以後,我只有妹妹這一個親人,妹妹心裡還有什麼打算,都說給我聽吧。」

 淩雅崢一怔,忙輕聲說道:「瞞住睿吾不告訴他,叫他跟嶸兒反目;叫睿吾跟老姨娘親近,叫祖母厭憎他;祖母如今很聽我的話,大哥不喜歡她,就離著她遠一些;二公子懷疑關紹居心叵測,大哥離著關紹遠一些。」

 「莫三的事呢?」

 淩雅崢眼皮子一跳,混帳鄔音生竟然連這事也說了,臉上不由地微微泛紅,「這事,哥哥別管。」

 淩韶吾說道:「你雖比我有主意,但到底年紀還小,聽我一句,日後小心一些吧,別像七姐姐那樣被人逮住把柄,就算最後嫁了大公子,也一輩子抬不起頭。」

 「哥哥放心,我自有分寸。明兒個祖父要去學堂裡盯著,哥哥快些回去溫書吧。」淩雅崢輕笑一聲。

 淩韶吾點了點頭,不見淩雅崢提起弗如庵裡頭的命案,就也不提起,抬腳就去尋先生胡不歸討教文章。

 「五少爺越發地沉穩了。」鄔簫語一雙眼睛凝在淩韶吾身上移不開,走到淩雅崢身邊時,輕輕地一歎。

 淩雅崢眼皮子一跳,徑直地帶著鄔簫語、梨夢向丹心院去,進了丹心院,冷不防地望見洪姨娘、單姨娘、胡姨娘、邱姨娘個個一身縞素地木著臉站在廊下,就疑惑地問:「家裡死了誰?」

 洪姨娘戰戰兢兢地說:「八小姐,你不知道,老爺叫我們給三貞守孝呢。」

 「把這晦氣的衣裳換了。」淩雅崢蹙了下眉。

 淩尤勝聽見動靜從房裡出來,說道:「又不叫她們將這衣裳傳到外頭……崢兒,你不是放下了嗎?」

 「父親,祖父已經收了你的月錢,你還要叫祖父不許二伯娘給咱們房裡添置衣裳不成?——不然,叫九妹妹也披麻戴孝?」

 淩尤勝一噎,才知道自己月錢也沒了,先是一惱,隨即又覺那月錢也沒多少銀子,揮手對洪姨娘四個說:「去將衣裳換了。」又望向淩雅崢,「崢兒,怎麼過來了?」

 「銀子。」淩雅崢言簡意賅地說,隨著淩尤勝進屋子裡,覷見淩尤勝在明間桌上一本書裡抽出銀票,接過來後,詫異地說:「就一千兩?」

 「……這只是其中一點,為父哪裡是那等顧念著情誼送人一幅畫,還跟人討價還價的人?」淩尤勝故作鎮定地說。

 淩雅崢握著銀票,推敲著說:「父親畫上一幅畫,就能輕易地換來四五萬兩銀子,父親只給我一千,剩下的幾萬,打算給誰?」

 「這兵荒馬亂的,誰會花幾萬兩買一幅畫?」淩尤勝故作不在意地輕笑一聲。

 「可父親的名聲響亮得很,據說滿天下人都以收藏父親一幅畫為榮。便是再兵荒馬亂,二三萬總是有的。」

 淩尤勝咳嗽一聲,在書案後擺著的大椅上坐下,望著面前的紙墨筆硯,說道:「為父不擅言辭,人家只給一萬兩……」

 「父親親自去賣畫?」

 「怎麼又提一個賣字?」

 「好,不提不提,以父親的名聲、父親的畫技,就算收了的畫的人再不識貨,也不至於只拿了一千兩給父親——除非,是父親的畫,不如當年了?」淩雅崢試探地拋出一句。

 淩尤勝登時動了雷霆之怒,猛然一拍桌子後,冷笑道,「你巴不得你老子倒楣呢!你先回去,隨後就將銀子給你送去,叫你看看,你老子的畫比不比得上當年!」

 「那我就回去等著了,對了,莫三叫我給父親捎話,催著父親將欠他的兩萬兩銀子儘快給了,不然他年少氣盛,指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淩雅崢一笑,掃見里間地上揉成一團團的宣紙,待要去撿起,被猛然起身的淩尤勝攔住後,就徑直向外去。

 「這臭丫頭——」淩尤勝氣惱地罵了一聲,轉身回了房裡,望了一眼窗外,提起當年用得十分趁手的舊毛筆,沾滿了墨水後,將筆懸在宣紙之上,愣愣地站著,待筆上的墨水滴下來在畫紙上化作了濃黑的一團,便重重地毛筆向地上一擲。

 「莫三……」淩尤勝嘀咕一聲,伸手摸了摸被割去一截的頭髮,先覺莫三思慮不似馬塞鴻那般周全,興許會意氣用事做出什麼事來;待要請已經無所不知的淩詠年替他收拾了莫三,又怕淩詠年又責罰他;須臾想著他被淩詠年責罰閉門思過、莫三被家人盯著安心養傷,莫三要想來找他,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於是就將給莫三銀子的念頭打消了,琢磨著自己一幅畫就值個幾萬兩,回頭送莫三一幅畫,還算是莫三賺了呢。

 淩尤勝抓起弄髒了的宣紙揉成一團丟在地上,又換了一支新筆、一張新紙,坐在書案後,擎著毛筆出了一會子神,筆尖落在紙上,初初畫出一隻細細彎彎的眉毛,便渾身僵住,心知自己畫得又是柳如眉,氣惱地將毛筆折成兩端,聽人說錢謙進來了,忙親自起身接了他進來,摒退婢女後,警惕地看著窗子,俐落地拿出印泥、印鑒,笑道:「賢侄,畫呢?」

 錢謙撩起袍子,將藏在袍子下的兩張尚未裱糊過的畫紙拿出來。

 「好畫,好畫!」淩尤勝嘴裡嘖嘖出聲,尚未看清楚畫上畫得是什麼,就忙蓋下自己的印鑒,「來人,叫了呂三來,將畫裱糊了,一幅給莫家三少爺送去,一幅送去給瑞納齋掌櫃的。」將畫拿到窗子邊,等呂三的女兒呂蘭芳接了後,就回到書案後翹著腿坐著,笑道:「賢侄,剩下的畫,幾時能畫好?」

 錢謙為難地說:「三老爺,你要得太多了一些。」

 淩尤勝蹙眉說道:「賢侄,你如今無欲無求,難道還不能專心畫畫?」

 錢謙聽淩尤勝暗諷他受過宮刑,臉色不由地漲紅,「三老爺,難道你還不知道,要畫一幅畫,並非看上去那麼容易。」

 淩尤勝臉上的笑意斂去,攏著兩隻手,目光落在被淩韶吾搜刮後空蕩蕩的牆壁上,瞅著那常年掛著他最心愛字畫的牆壁上留下一個淺淡的影子,他已經一無所有,絕對不能再沒了那名聲,沉聲道:「賢侄,因你前面兩幅畫,滿雁州府的老爺們都偷偷地向我求畫,這正是我東山再起,重新跟雁州府的老爺們打成一片的大好時機,倘若錯過了,你畫技再好,蓋上我的印鑒,也無人會讚賞……倘若你自己去抛頭露面,就不怕人家,對著你的傷處冷嘲熱諷?」

 「……三叔的意思,我明白了。」錢謙低頭應了。

 「就在這我這畫吧。」淩尤勝決心看著錢謙,叫他專心致志地畫畫。

 錢謙忙道:「還是回麟台閣裡畫吧,那清淨。」

 淩尤勝琢磨著也是,起身收拾了一大包顏料塞到錢謙懷中,「十日後,送至少二十幅畫來吧。」一幅二三百,料想五六千也能打發了淩雅崢。

 「二十幅?」錢謙愣住。

 淩尤勝笑道:「你仔細數一數,雁州府攏共有多少老爺?人家都等著要呢。」

 「……是。」錢謙無奈地接過淩尤勝搡在他懷中的顏料,見淩尤勝沒有一絲要自己作畫的意思,只能無耐地抱著顏料向後去,一路順著巷子走,進了花園,遠遠地覷見淩智吾三人還在麟台閣前跟關紹寒暄,因受了宮刑有些自覺卑微,就遠遠地在桃花溪邊坐著,並不立時回麟閣,等淩智吾三人結伴走了,才順著桃花溪向麟台閣去。

 「公子,三老爺要二十幅畫。」

 「二十?」叫人代筆,也能如此理直氣壯?關紹站在薔薇架子前呆呆地愣住,手下一折,一枝薔薇藤蔓斷掉,尖尖的刺紮進關紹拇指上。

 「是。」

 「他當畫一幅,跟殺個人一樣簡單?」關紹冷笑一聲,摩挲著手指,將拇指上的刺撥開。

 「三老爺說,是滿雁州府的老爺少爺們都跟他求畫,我在那時,也聽見三老爺要將一幅畫給莫家三少爺送去呢。」錢謙趕緊地說,「公子進雁州府之前,不就是查到淩三老爺知交眾多嗎?若是能叫淩三老爺對雁州府上下的老爺們有求必應,拿人手軟,公子的大計,也能早日完成。」

 關紹深深地提起一口氣,心知曾閱世沒了,自己的一舉一動該更小心謹慎一些,重重地吐出一個「走」字,就決然地進了麟台閣,稍稍思量一番,待錢謙鋪紙研墨後,便下筆如神地揮毫灑墨,不到半日便畫成一幅;稍作休憩後,站在窗外望著薔薇架子,心思一動,又畫成一幅;覷見桃花溪水潺潺,福至心靈,又是一幅……七日後,得知秦家急著沖喜,八月十六日,淩雅文就要倉促地跟秦征完婚,一時興致大好,便又匆匆畫完一幅;十八日後,只剩下最後兩幅,任憑關紹如何苦思冥想,握著筆對著宣紙也難下筆。

 「公子胡亂畫上兩筆就是。」錢謙看著關紹苦惱模樣,也不禁隨著苦惱起來。

 關紹輕輕地搖了搖頭,「這畫是要送給雁州府老爺們的,不能馬虎大意。」緊緊地皺著眉,將不合心意的畫撕爛,又拖了九日,才畫出兩幅差強人意的畫作,將攏共二十幅畫,統統交給錢謙。

 錢謙拿了畫,匆匆地進了丹心院中淩尤勝房中,將一共二十幅畫疊在一起放在淩尤勝面前。

 淩尤勝望見了,忙不迭地又拿了印泥、印鑒往上頭蓋章,當著錢謙的面,就趕緊地對蘭芳說:「快將畫交給呂三,叫他連夜送出去裱糊。」

 「是。」

 錢謙站在書案邊瞧著,疑惑地問淩尤勝:「三叔,這些畫,是要送給哪些老爺?」

 淩尤勝唯恐說得清楚明白叫錢謙看出破綻,就唬弄他說:「還能是哪些老爺?左右不過是雁州府裡有頭有臉的人罷了。天晚了,你也趕緊回去吧,休息兩日,再畫了畫送來。」

 錢謙聽淩尤勝語焉不詳,也問不出個究竟,道一聲「天晚了,三老爺也請早些安置了吧」,就退了出來,走出這屋子,遠遠地瞧見聽了淩尤勝吩咐拿著畫卷出來的蘭芳被個姨娘裝扮的女人攔住,心跳了一下,待聽見蘭芳不耐煩地說「姨娘,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是三老爺的畫」,想起在京師時家中姨娘成日裡計較那些雞毛蒜皮小事的模樣,料想這姨娘也生不出什麼大風波,就釋然地繞過那姨娘回麟台閣去。

 洪姨娘瞅著錢謙背影,問蘭芳,「怎地每次錢少爺一走,老爺就打發人裱糊畫呢?」

 「我哪知道?姨娘再不讓開路,我就喊人啦。」蘭芳護著懷中的畫,作勢就要喊出來。

 洪姨娘趕緊地走開,瞅見蘭芳仰著臉走了,呸了一聲,抬腳就向三暉院走去,路上冷不丁瞅見淩睿吾從穆老姨娘院子裡鑽出來,眼珠子轉了轉也不理會,就又向三暉院去,進了院子裡到了淩雅崢屋內,瞧見淩雅崢坐在燈下做針線,待要稱讚一聲又瞧那針線委實不怎樣,就笑道:「八小姐這是給誰做鞋面呢?」

 「給我乾娘。」淩雅崢吐出口中絨線,坐在椅子上問,「姨娘這麼晚過來,是為什麼事?」既然防著鄔簫語,就給梨夢遞了眼色,打發鄔簫語去退步中吃藥去。

 洪姨娘斜簽著身子坐在淩雅崢旁邊,理著身上的銀紅撒花絲裙,輕聲說:「有一件事,也不知算不算是事。」

 「姨娘但說無妨。」

 「老爺成日裡閉門不出,聽說是在畫畫,但誰進去了,都沒瞧見畫出什麼來。但錢少爺去見老爺一回,老爺就立時打發人去裱糊字畫。」洪姨娘遮著嘴,輕聲地說著,一雙年輕不安分的眼睛止不住地在淩雅崢屋子裡梭巡,瞅著淩雅崢身上簇新的紅裙出起神來。

 淩雅崢放下鞋面,心道是錢謙給淩尤勝代筆?但錢謙乃是大夫人淩錢氏的侄兒,怎會替淩尤勝辦事?難道淩尤勝許下他什麼?

 淩雅崢瞧出洪姨娘的意思,笑道:「這邊還有祖母送的一匹布料,我衣裳夠了,姨娘拿去裁件衣裳吧。」

 梨夢在一邊聽著,忙機靈地去櫃子裡取出一匹粉紅撒梅花的緞子出來。

 洪姨娘忙慌地接了緞子,笑著扭頭問:「小姐養著的一對白頭翁呢?」

 「飛走了。」淩雅崢笑道。

 洪姨娘嘖嘖地說:「就不該養那些翅膀硬了就飛走了的東西。」

 「是鳥總是要飛的,關在籠子裡哪行?」淩雅崢笑著拿起鞋墊,一針一線地繡起來,望著梨夢問:「給乾娘送東西時,遇上莫三,他說父親的畫,只值一二百兩?」

 梨夢點了點頭,「三少爺說,他的人拿著老爺的話,去古董鋪、當鋪、書局都問過了,據說是讚賞得人很多,肯出銀子買下的少。」

 斷了一條財路?淩雅崢略有些氣惱,須臾又覺淩尤勝未必不知道自己畫作價錢,怕他死要面子硬撐著呢。站起身來,從書案上取出自己個給莫紫馨畫的花樣子,對梨夢說:「將花樣子交給莫二小姐,再給莫三少爺傳話,叫他撕碎了老爺的畫送回來,再寫信點明老爺的畫只值一百兩銀子。」

 「小姐這是要……」梨夢思忖著淩雅崢的意思,心思一轉,笑道:「小姐要逼著老爺畫畫,驗明洪姨娘話裡的真假?」

 「正是。再吩咐雁州七君子好生盯著錢謙,待下次錢謙再見父親時,立時支會我們知道。」淩雅崢摩挲著自己畫下的花樣子。

 「我這就去,左右老太爺、老夫人也喜歡瞧小姐跟莫夫人親近。」梨夢應著,忙去退步中去換衣裳。

 淩雅崢依舊坐回明間裡做鞋面,覷見鄔簫語期期艾艾地進來,笑道:「給你熬的補湯,吃了沒有?」

 鄔簫語搖了搖頭,想著梨夢那趾高氣昂的模樣,乖乖巧巧地過來幫淩雅崢整理針線,偷偷地看了淩雅崢一眼,像是撒嬌一般地說道:「小姐,又是梨夢出去替小姐辦事?她臉上有傷……要是有人在背地裡嘀咕咱們致遠侯府沒人了叫個醜丫頭出去辦事……」

 淩雅崢聽她吞吞吐吐,整理著針線,笑道:「你沒瞧見梨夢臉上已經好很多了?」

 「……楊柳、爭妍幾個也說好多了。」鄔簫語稀裡糊塗地,也不記得梨夢的傷原本是怎樣的了,但聽爭妍、麗語幾個斬釘截鐵地說梨夢的傷淺了,那應當就是藥有用了。

 「五哥說,等梨夢臉上好了,她就咱們淩家第一俊俏的丫鬟了。」

 鄔簫語臉上僵硬著,暗道梨夢還勾引上淩韶吾了?魂不守舍地胡亂跟淩雅崢搭了幾句話,借著跟奶娘方氏問話,走出屋子,去退步中瞧著楊柳等都不在,就翻出梨夢的藥瓶仔細地聞了聞,隨即又向櫃子裡摸出一包白礬,拿出一粒白礬碾成細末,用手指捏著就向藥瓶中撒去。

 「果然是你。」冷不丁地,楊柳在屋子外喊了一聲。

 鄔簫語嚇得一哆嗦,藥瓶噹啷一聲砸在地上,轉過身來,就見淩雅崢帶著楊柳、麗語、爭芳、鬥豔、孟夏站在門外。

 「小姐……」鄔簫語一咬嘴唇,跪在地上,立時哭了起來。

 「我不敢你糾纏,直說,是誰叫你在藥瓶裡動手腳的。」淩雅崢扶著門框站著,示意爭芳去瞧。

 爭芳走到鄔簫語身邊,拿起她的手,瞅著手指上的白沫,膽子極大地一舔,「是白礬。」

 「小姐,我一時眼花……」

 「再說一遍,我不跟你糾纏。」淩雅崢疑心先前要叫鄔簫語養成個驕奢淫逸性子的想法是錯的,這人心思也太多了一些。

 鄔簫語落著淚地連連將手指向衣裳上摩擦,開口道:「是梨夢不安好心……她瞧見小姐給我送湯送藥,就……」

 「快說。」楊柳不耐煩地催促一聲。

 鄔簫語一哆嗦,睜大一雙蓄滿淚水的眼睛,說道:「是關少爺指點我撒的白礬——小姐,我沒有害人的心思,不過是怕梨夢臉上好了,就仗著生得俏麗欺負……」

 「楊柳,送她去找薄媽媽,再講她幹出來的事,說給鄔音生聽,就說我對他妹妹已經仁至義盡了。」

 「是。」

 「小姐!」鄔簫語忙慌地喊了一聲,忽地脫口道,「小姐不要我,就將我打發到九小姐院子裡就是。」

 「九小姐院子裡?」淩雅崢抱著臂膀,笑道:「你們什麼時候蛇鼠一窩、沆瀣一氣了?」

 鄔簫語見說錯話了,忙閉上嘴。

 「送去隨著薄媽媽洗衣裳去……」

 「九小姐在弗如庵裡瞧見我往藥瓶裡下藥……她叫我盯著小姐,將小姐一舉一動說給她聽。」鄔簫語忙慌地交代出來。

 淩雅崢低著頭,思量一番,笑道:「知道,暫且留下吧。」又對楊柳幾個說,「方才的事,就你們幾個人知道,不可傳到外頭去。」

 「是。」楊柳幾人不解恨地剜了鄔簫語一眼。

 淩雅崢瞅著忐忑不安的鄔簫語,抱著臂膀,心道:若淩尤勝果然跟錢謙一起裝神弄鬼,那就叫淩尤勝的好女兒去做那大義滅親之人,待瞧見虛名也沒了,一無所有的淩尤勝還怎麼疼愛淩雅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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