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死去之地
淩古氏狐疑道:「柳家會不會覺得奇怪?」
淩詠年不答。
這事二人終歸沒臉去問柳承恩夫婦,柳承恩夫婦那,倒是以為淩雅嶸回了家又跟關紹糾纏不清,所以淩詠年夫婦才會這般決定,於是柳家夫婦很有「默契」地不問,只叫家裡教引嬤嬤嚴加管教著淩雅嶸,另外叮囑淩詠年夫婦,淩韶吾成親時不許淩尤勝露面。
五月夏荷盛開時,關紹匆匆跟錢阮兒拜了天地;七月流火時,淩韶吾終於如願以償地迎娶了馬佩文入門,拜堂之後,天色還亮著,淩雅崢握著淩雅嫻的手,二人笑嘻嘻地進了寸心館新房裡,覷見已經揭開蓋頭的馬佩文嫺靜地坐在床邊,就在床對面凳子上坐著。
馬佩文略帶兩分羞澀,雖不見淩尤勝、淩雅嶸也不追問,兩隻手擺在膝蓋上,含笑看著淩雅崢、淩雅嫻。
「嫂子餓不餓?」淩雅崢笑道。
馬佩文輕輕地搖了搖頭,穿著一身大紅嫁衣從床上站起來,親自去櫃子裡取了一對帶來的見面禮送給淩雅崢、淩雅嫻。
淩雅嫻接了,笑道:「今兒個有,明兒個定也有吧?」
「這是當真。」馬佩文微微一笑。
淩雅崢接了,見是一副名家字畫,心知這「見面禮」是馬佩文立時決心送的,給淩雅嫻的那個,只怕是原本要準備給淩雅嶸的,賞過了字畫,就依舊隨著淩雅嫻坐著看馬佩文笑。
「你們別只顧著笑,也該當心一些了。」馬佩文忽地說。
淩雅崢、淩雅嫻一怔。
馬佩文噓了一聲後,輕輕地說:「料想你們還不知道呢,從今兒個起,離著紆國公府遠一些吧。」
「這話是什麼道理?」淩雅嫻疑惑了。
淩雅崢狐疑,就問:「莫非跟舒兒姐姐的事有關?」
馬佩文輕輕地點頭,也不坐在床上,抓了床上撒帳的紅花生遞給淩雅崢、淩雅嫻,就在淩雅崢身邊坐下,輕聲說:「是大哥說的,這會子不是秦老爺登基的時候,只怕秦老爺要忍著皇帝,暫且拿了旁人家的女兒替舒兒進京呢。」
嗶啵一聲,淩雅嫻按碎了手指間的花生,手指登時被染成了茜紅色,怔怔地指著淩雅崢說:「你年紀跟舒兒差得有些遠,雅峨又是母親親生的,這麼說,這人選,十有八、九就是我了?」
淩雅崢忙按住她的手,笑道:「還不一定的事。」又去看馬佩文,輕聲問:「馬大哥那邊,可有莫三的消息?」
馬佩文搖了搖頭,「這倒沒聽說過,九月裡,白家還有朝廷派來的人就進了雁州府,大哥忙這些事呢。」
「嫂子,就不能好生打聽打聽,究竟是誰要代嫁?」淩雅嫻心慌地問,只覺進了京城,伴在那昏庸無道的太子身邊,就是去送死。
馬佩文搖了搖頭,「我大哥也只能打聽到這些事罷了,你不如去求了你六妹妹,興許她消息靈通一些。」
「她?」淩雅嫻冷笑一聲,「跪在她面前,她也不會替我去打聽。」
淩雅崢安撫道:「三姐姐稍安勿躁,嫂子也只是才提了一下。」
「可這……」淩雅嫻嘴張了張,見淩雅崢一眨眼睛,見元晚秋進來了,這才將話咽下。
「嫂子。」馬佩文站起身來,對元晚秋福了福身。
「五弟妹。」元晚秋笑著,扶著馬佩文坐下,「有一樁事,我說了,弟妹可別放在心上——之所以來說,是怕旁人嘀咕了,你聽了心裡不痛快。」
「什麼事?」馬佩文疑惑地問。
「三老爺房裡的胡姨娘沒了身孕。」
馬佩文一怔。
淩雅崢狐疑地問:「這是怎麼了?不早提醒她老實留在房裡,免得被人衝撞了嗎?」
元晚秋搖了搖頭,「就是唯恐冷不丁有人造謠說些弟妹命硬等難聽的話,我才不識趣地趕在弟妹洞房前,來說這話。」
「……是無端端沒了的?」原本一臉嬌羞的馬佩文頓覺掃興起來。
「嫂子且安心,等我去問一問,就問出來了。」淩雅崢站起身來,就攥著帕子向外去。
淩雅嫻忙跟上來,嘀咕道:「你說,究竟誰會替舒兒代嫁?」跨過門檻,迎面見錢阮兒也過來了,忙住了嘴。
代嫁?錢阮兒一怔,旋即平靜地笑道:「你們怎出來了?怎不陪著四少爺夫人?」
「二嫂子在裡面陪著呢。」淩雅嫻訕訕地說,等錢阮兒進去了,羞惱地輕輕地向自己個嘴上扇了一下,「都怪我多嘴。」
「沒事,她知道了,正好。」
「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一家姊妹,三姐姐算是裡頭跟我最親近的,三姐姐放心,斷然不會叫你去代嫁。」
「說得就像是你一言九鼎一樣。」淩雅嫻懊喪地垂下頭,擺了擺手,就先走了。
淩雅崢微微蹙眉,徑直向丹心院走去,在門口遇上一腳惱怒的淩韶吾,就笑道:「哥哥且去應酬著,這邊交給我就是。」
「你?」
「哥哥不放心我?」
「我是怕你嫂子心裡不自在,畢竟大好的日子裡,遇上這種事。這事肯定是其他三位姨娘幹的,果然留不得她們!」淩韶吾氣憤地一跺腳。
「算了,這事就交給我吧。」淩雅崢說著,就跨過門檻,瞧見老梅樹下,胡姨娘哭得昏天黑地,單姨娘揪住洪姨娘的領子、邱姨娘扯住單姨娘的髮髻,四個人鬧得不開交,就喝道:「都住手!想被攆出去?」
胡姨娘忙閉了嘴,單姨娘、邱姨娘、洪姨娘紛紛哽咽說:「小姐,你說這事鬧得……她說是我,我說是她,誰知道是誰下得手?」
「是否有可能是意外?」
「不可能,」胡姨娘指著天賭咒發誓,眼神裡滿是憤恨不甘,「我自來小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吃吃喝喝全在這院子裡,能害我的,也就只有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們了。」
洪姨娘冷笑道:「說是我?你忘了是誰勸著你跟小姐、老夫人說,叫小姐、老夫人照應著你的?你忘了是誰提醒你,見了十少爺來就遠遠躲開的?」
「……不是你,就是她!」胡姨娘拿著手,向邱姨娘身上一指。
邱姨娘登時坐在地上哭起娘來,拍著腿喊:「冤枉人來!我好心照顧你,反倒落了一身騷!我害你,我有什麼好處?」
「都別嚷嚷,老夫人說,敢在五少爺大喜之日鬧事的,通通攆出去!」宋止庵家的帶著幾個粗壯的婆子進來,進來了就不由分說地要抓人。
胡姨娘嚇得不敢吱聲,趕緊跟著單姨娘、邱姨娘、洪姨娘躲在淩雅崢身後。
「小姐,這四個實在沒有規矩,留不得。」宋止庵家的說。
「這事不怪她們。」淩雅崢冷靜地說。
「那怪誰?」宋止庵家的趕緊問。
「謀害胡姨娘肚子裡孩子的人,就站在窗戶口那看呢。」淩雅崢說。
胡姨娘怔怔地向視窗看去,忽地見窗戶上糊著的輕紗後人影一閃,就哭號道:「是蘭芳,是她……」
「不是呂蘭芳,是父親。」淩雅崢抬腳向屋裡走去,撩起簾子,進了里間就看見乾瘦的,看不出一絲書卷氣的淩尤勝疲憊地坐在書桌前低著頭不肯看她,就冷笑道:「父親,是你吧?我等著逮睿吾小辮子、睿吾等著抓嶸兒小辮子,嶸兒等著抓我們小辮子,我們誰都沒有機會動手;洪姨娘、單姨娘、邱姨娘等著拿胡姨娘的肚子托石問路,瞧瞧她們能不能生孩子,所以也不可能對胡姨娘下手。」
「……你胡說什麼呢?」淩尤勝含混地說著話,眼睛盯著一方有些日子沒擺上紙墨筆硯的書案。
「老爺,當真是你嗎?」胡姨娘拖著虛弱的身子走了進來,不敢置信地喊了一聲後,就要抓著淩尤勝質問。
「姨娘稍安勿躁,小姐問話呢。」梨夢按住激動的胡姨娘。
宋止庵家的進來,說道:「小姐,斷然沒有這樣的道理,天底下,就沒有會對自己骨肉動手的人,老爺,是吧?」
「……是。」淩尤勝應了一聲。
「呂蘭芳?」淩雅崢忽然喊。
蘭芳趕緊地走過來,訕笑道:「小姐,這事,當真跟老爺不相干。」
「不相干?這事能撈到好處的人,也就父親了。」
「沒了孩子,我有什麼好處?」淩尤勝冷笑一聲。
「沒人會疑心到父親頭上,這事終歸要叫其他三位姨娘背黑鍋——再加上胡姨娘護子不利,也要受罰。叫四位長得像我母親的人離開,就是父親撈到的好處。」淩雅崢冷笑著。
宋止庵家的聽著話音不對,趕緊地對人說:「快送四位姨娘回房,將老夫人請來。」
「蘭芳,你將父親這些時日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一一說出來。」
「反了天了!我再沒用,也是你父親,你問得這是什麼話?」淩尤勝忽然橫了起來。
淩雅崢一蹙眉,回頭果然瞧見淩古氏被繡幕、繡簾簇擁著進來了。
淩古氏臉色鐵青地說:「崢兒,這事不該你這姑娘家管,你且丟開手,跟著你姊妹們玩笑去。」
「但……」淩雅崢遲疑了一下,就被繡幕、繡簾請了出來,聽見房門咣當一聲關上了,不由地皺起眉來。
「小姐……」宋止庵家的伸手請淩雅崢回避。
淩雅崢怔怔地轉過頭來,向臺階下走去,忽地就見同被攆出來的胡姨娘哭著過來,虛弱不堪地跪在地上說:「求小姐給我做主!我想起來了……是午後老爺哄著我吃了一碗蓮子羹,之後就……」
「胡言亂語,老爺沒事打掉自己的骨肉做什麼?」宋止庵家的嗔道。
胡姨娘愣了愣,發瘋一樣地說:「前幾天,遇上老姨娘,老姨娘說我肚子裡是個女兒……其他人都說,我這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模樣一準比九小姐還像是跟八小姐一個娘胎裡出來的姊妹……」
淩雅崢愣住,原來是為了這麼一句話?不覺間眼眶裡盈滿了淚水,含笑道:「原來,都是容貌跟母親相似惹得禍。」抬頭,就見莫三站在臺階上,待要客套地笑,眼淚先落了下來。
「老夫人說了,」宋止庵家的走出來,兩隻手扶著淩雅崢的臂膀,「將四位姨娘都打發出去,算是給馬家一個交代,不然,大喜的日子出了這晦氣事,馬家埋怨下來,咱們家面上掛不住。」
「小姐……」胡姨娘忍不住去拉淩雅崢裙擺。
「那父親身邊沒人伺候,豈不孤單?」淩雅崢反問。
宋止庵家的趕緊說:「這,小姐就莫問了——老夫人瞧著蘭芳模樣憨厚,指不定就是她了。」
「倘若……」淩雅崢蹙眉。
宋止庵家的哀求道:「小姐別說了,不然,老夫人素來疼你,何苦惹得老夫人傷心?」
「……四位姨娘可以出去,但我要知道,是誰將藥給的父親?」淩雅崢問。
宋止庵家的忙低聲說:「這事誰知道呢?」
「崢兒,出來吧。」莫三輕聲說。
淩雅崢站著不動彈,宋止庵家的才輕聲說:「三老爺說是錢小姐給的,但錢小姐是個孤兒,無依無靠的,還能揪住她問?沒得叫人以為咱們仗勢欺人。」
「崢兒,出來吧。」莫三又說了一聲。
淩雅崢冷笑一聲,摸了摸胡姨娘的腦袋,屈身笑道:「起來吧,我把母親的嫁妝散給你們,你們拿去改嫁。」
「小姐……」胡姨娘一張肖像柳如眉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
若是母親沒死,醒來得知失去孩子,應當也是這個模樣……
「起來吧,梨夢,若是柳家人沒走,替我跟外祖母說一聲,料想,這事,外祖母也不會怪我將母親的嫁妝分一點給四位姨娘。」
「是。」梨夢忙向養閑堂去傳。
淩雅崢有些恍恍惚惚地向外走,出了丹心院門檻身子晃了一下。
莫三扶了她一把,就收了手,幾不可聞地說:「你這樣傷心,是想到了你母親?想到你也長得像你母親?想到你父親壓根不可能喜歡你?」
「怎麼會有那麼狠的人……」為看不見柳如眉的面孔,就害起自己骨肉來?
「因為害怕,興許你父親做夢,都害怕夢見你母親。」莫三說。
「是這樣嗎?」淩雅崢嘲諷地一笑,「結髮夫妻,竟然能恨到這地步,就算一人入土多年,也不能忘了往日的恨意。」踉蹌地走了兩步,扶著牆,反沉聲問莫三:「你幾月不見,去了哪裡?」嘴角不由地嘲諷地翹起。
「你死過的地方。」莫三的聲音,平淡的就像在說一句平常至極的話。
「什麼?」淩雅崢疑心自己幻聽了。
「你死過的地方。」莫三無波無瀾地重複著。
「我死過的地方……你怎麼知道……」淩雅崢怔住,扶著牆壁,對往來的僕婦視而不見,眼前仿佛望見了漫天紅霞、滿山紅葉,耳邊,全是杜鵑鳥「不歸、不歸」的啼叫聲,心砰砰地跳著,只覺遍地都是追兵。
莫三就那麼瞧著淩雅崢一瞬間,變成了一隻被困在陣中絕望的幼獸。
「小姐……」宋止庵家的跟出來,望見淩雅崢、莫三站得極近地曖昧對視,登時嚇得心亂跳,心知這會子不順淩雅崢的意,只怕淩尤勝給胡姨娘下藥的事就會被淩雅崢嚷嚷開,忙示意繡簾、繡幕去將丹心院外過道兩邊的角門關上,又看著人將丹心院院門關上。
「很好找,」莫三聽見三聲關門聲,開口道,「我知道紆國公打算在哪裡建都,我去了那地方,進了城,看了城裡修建皇宮的風水寶地,站在那風水寶地向北望,想著論功行賞後,各家會如何依著功勞大小各自修建府邸……太子妃有膽量追殺你、齊清讓又能將你帶出來,想必你不在淩家也不在柳家,應當在皇家園林裡,又或者,在你家幽靜的養閑山莊中,又或者,在山間靜寂的庵堂裡。那邊養閑最好的地方,還有香火最鼎盛的庵堂,就是種滿了紅楓的山上,山上,有無數布穀鳥……」
淩雅崢忽然掉下眼淚,「是,太子不在,嶸兒要養胎,請我同去山莊……齊清讓忽然冒出來,抓著我沒頭沒腦地向外跑。」
「然後,你就死在了楓樹下?」
「是……還不如稀裡糊塗的死呢,就那麼死了,死前知道,祖母、父親、繼母、妹妹,統統是我的仇人,我的、我哥哥的一切,包括外祖父、外祖母,包括母親留下的所有遺物,統統被我的殺母仇人奪走。我那一生,做下的每一件事,都是旁人眼裡的笑話。」
「是誰在追殺你?」莫三眼眸冰冷地問。
「……不知道,沒看見他的臉。」淩雅崢忽然笑了,她喜歡鈍刀子,不管是關紹,還是鄔音生的,她都不會給他們一個痛快,倏然戒備起來,「你為什麼去我死的地方?你還想知道什麼秘密?」
「總覺得,你的魂魄還留在那個地方,必須去那地方,取回你的魂魄才行,」莫三忽然一笑,「我本不信什麼怪力亂神,但遇上你的事,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
淩雅崢隨著一笑,眼淚又掉了下來,「若是魂魄還留在那邊,我如今難道是魂魄不全的人?」
「難道你以為自己魂魄齊全?」莫三自信地一笑,「經歷了那麼絕望的事,縱使舉止優雅、衣著華麗,你也不能像個真正的大家閨秀,因為你時不時,就會將一直防備著警戒著的爪牙露出來。這在我看來,就是魂魄不全。」頓了頓,忽地說「追殺你的,其實是鄔音生吧?」
淩雅崢一怔,「你怎麼知道?」
「我帶著齊清讓去了山裡,我說,這山上可藏身的地方可真多,齊清讓玩笑說,若是鄔音生來找人,就算是遍地山洞,他也找得出——我問過了,若不是謝莞顏忽然出了事,他跟鄔音生會一直在你家學堂裡讀書,待大了,會被放出去,然後借著淩家、借著太子妃的勢力,步入官場。因他們母親的緣故,他們二人不用費心,就成了太子妃的嫡系。倘若太子妃的母妃用他們的母親殺人,太子妃用他們殺那人的女兒,也是理所應當的事,畢竟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齊清讓定是從鄔音生嘴裡聽出蹊蹺,才急趕著救你出來。」
「知道了又怎麼樣?你如今替我殺了鄔音生報仇嗎?」淩雅崢苦笑道。
「我不會去殺他,我只想叫你知道,就算是上輩子欺負了你、殺了你的人,隔著一輩子,我也能將他挖出來鞭屍,這輩子妄想欺負你、追殺你的人,我絕不會叫他活得痛快。」莫三自信地說道。
刹那間,上輩子早早死去,不曾見識過莫三坐上龍椅的淩雅崢,竟從他身上看出了不輸給正在盛年的紆國公身上的王霸之氣。
「以後,什麼都不用管,只做一個,你羡慕的,你六姐姐、我二姐姐那樣恬淡度日的大家閨秀就好。」莫三抓住淩雅崢的手,將她的手緊緊地攥在胸前。
面上掛著晶瑩的淚痕,淩雅崢嘴唇微微張開,臉頰上火燒一般地灼熱,「……你不會騙我吧?」
「知道能做皇帝的男人,是什麼男人嗎?是不會在自己背後留下一把尖刀的男人,若你是三從四德的女子,我自然不介意三妻四妾;若你是多疑善妒的女子,我絕不會三心二意。」
「你將來看著身邊少年坐上龍椅,自己卻對那人三跪九叩,那時候,你興許會恨不得我在前一世死後就魂飛魄散,免得叫你對他人俯首稱臣。」淩雅崢低著頭羞澀地說,什麼虎狼之年、四十不惑,統統忘了,此時儼然就是一個怦然心動、患得患失的妙齡少女,就連多看他一眼,也不由地心神恍惚起來。
「能做皇帝的人,豈會為了已經錯過的東西,失去眼前的人?」
「不是說,我神態顯老嗎?」
「能做皇帝的男人,心懷寬廣,對所有年紀的女人一視同仁。」
「不害怕嗎?我比你多活了一輩子。」
「我不在乎上輩子我是怎麼樣,因為上輩子跟這輩子的我無關了;我只在乎上輩子的你還有這輩子的你,因為你終歸是活了兩輩子的人。」
淩雅崢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
正深情款款的莫三尷尬起來,低聲說:「說得太膩歪了?」
「也沒有——不大習慣。」淩雅崢偏過頭去。
「你不大習慣,我倒習慣得很。你瞧,我這會子正享受著帝王的待遇呢?」莫三迅雷不及掩耳地低頭在她手上一碰。
淩雅崢如夢大醒般收回手,悄悄地向左右望去,見兩邊的門早已關閉,扭頭去看丹心院,丹心院大門緊緊地閉著,幽深的過道中就只他們兩個在——恰像是帝王一時興起,不管地方不問時候地一味要盡興,旁人只能回避由著他一般。忽地見莫三胸口亂撞,嚇了一跳。
「你摸摸這是什麼?」
「沒正經的。」淩雅崢啐了一聲。
「……這個地方,長不出下流的東西。」
淩雅崢越看他衣裳裡越古怪,伸手隔著衣裳去摸,摸到尖尖的喙,錯愕地抬頭。
莫三機不可失地在她額頭上一點,「在楓樹林裡抓來的,你將它關在籠子裡,養熟了再放出來——至於那兩隻白頭翁,放了吧,別再留著了,不知從哪裡看來的,白頭翁會招來邪靈。」
淩雅崢忍著臉頰上的灼熱,攤手伸進莫三懷中,捧出一隻小巧的紅嘴玉帶相思鳥。
「怎麼樣,明白了吧?我瞧上的女人,何須那女人親自去搶?」
「原來你喜歡送上門?」淩雅崢舒心地笑了。
莫三的心隨著她的笑,迷糊了一下,疑惑地想,幾時瞧上她的?是在弗如庵的禪房裡,還是聽她提起要叫關紹一輩子做忠良之後的桃樹林中?又或者是在思量她上一世是怎樣的人時。
「你閉上眼睛。」
「什麼?」捧著相思鳥,淩雅崢眨了下眼睛,見莫三手放在腰帶上,登時怒道,「你別胡來……我也沒那麼不規矩。」
「……我要擦一擦衣裳裡。」莫三尷尬地說。
淩雅崢忽然醒過神來,笑道:「你該將這鳥兒餓上一陣子再放進懷裡。」
「誰知道忽然會對你說那麼些話。」莫三伸手去摸腰帶,丹心院的門吱嘎一聲響了,他就忙將兩隻手拿開。
淩古氏從丹心院裡出來,冷笑道:「說完了吧?能滾了吧?」
「是,我這就滾。」莫三嬉皮笑臉地笑著,瞧了淩雅崢一眼,就邁著步子向角門上去。
「祖母。」淩雅崢羞赧地走到淩古氏身邊。
「你呀,都是我欠下你的。」淩古氏搖了搖頭,瞥了一眼身後的四位姨娘,「銀子都給夠了,出去了,誰敢說一聲是老爺害的?」
「老夫人放心,我們不敢亂說。」洪姨娘四人雖面上還帶著淚痕,卻也心滿意足地回道。
「祖母,你瞧這相思鳥。」淩雅崢捧著煞是可愛的鳥兒給淩古氏看。
淩古氏瞥了一眼,搖了搖頭,拿著帕子擦了擦她臉上淚痕,「想當年,你曾曾祖母在大街上……哎,往年提起來挺威風的事,這年頭,說出來就是祖上沒規沒距的了。」
「就當我剛剛替祖母風光了一下下。」淩雅崢輕聲說。
「厚臉皮!」淩古氏怔怔地看著容光煥發的淩雅崢,心歎果然她祖母留下的話是對的,女子若想容顏不衰,還要靠著俊俏兒郎滋養,只覺此時的淩雅崢就好似變了個人一般,一顰一笑,就算是眼神一個不經意的流轉,都比先前溫柔綿軟了許多。讚歎著,豔羨著,回想起鶴髮雞皮的淩詠年,登時對這滋養的妙法沒了興趣。
「你父親就這樣了,睿吾也不肯多看他一眼了,就叫他清清靜靜地留在丹心院裡叫蘭芳陪著吧,日後鎖了這院子,不許姓呂的丫頭再出來。」
「是。」淩雅崢低頭一笑。
「快別笑了,仔細人笑話。」淩古氏嗔了一句,叮囑宋止庵家的,「若有人問為何關了各處角門,就說我要收買四個姨娘,唯恐叫人聽見動靜。」
「是。」
「祖母你真好。」淩雅崢往淩古氏身上蹭了蹭,雖還記得淩古氏幫著淩尤勝做下的事,心裡也生不出恨意。
「哎!」淩古氏稀裡糊塗地歎著,拍了拍淩雅崢的肩頭,就帶著宋止庵家的並繡幕、繡簾勉強去養閑堂裡應付柳老夫人等人。
淩雅崢一路飄飄然地回了三暉院,將相思鳥放進金絲籠裡,就坐在視窗瞧她撲棱翅膀,到一更時,聽著渾厚的梆子聲躺在床上依舊不忘將鳥兒拎到床邊。
「小姐。」梨夢換了寢衣躺在床邊,伸手將鳥籠拿遠一些,蹙眉說:「我去跟柳老夫人傳話時,三少爺跟你說什麼了?」
「他將我的魂魄撿回來了。」淩雅崢伸手去逗鳥兒,聲音不覺間帶出兩分甜膩,就好似隔空對著誰嬌嗔一般。
「……我看他是將你的魂魄勾走了。」梨夢嗤笑一聲。
淩雅崢乾脆下床,拎著鳥籠去書桌邊看,只覺那鳥兒扇動一下翅膀都可愛至極,只見那紅蠟搖曳一下,都會映出莫三的側影。
「瘋了,瘋了!」梨夢將枕頭重重地擺正,丟下一句「我去退步裡睡。」就向外走,不見淩雅崢喊住她,越發地將腳重重地跺在地上,氣咻咻地去了退步。
孟夏、楊柳、麗語個個大吃一驚。
「梨夢不陪著小姐睡?萬一小姐半夜叫起來……」
「那就叫她叫。」梨夢恨恨地說。
「你是瘋了,小姐在你口中,竟成了‘她’?」
常年被困在退步裡不得出去的鄔簫語低聲說:「早料到了,你也就比我多得寵兩日罷了。」
梨夢身上的火氣上來,抓住鄔簫語,罵道:「你以為我不敢打你?」用力地扇了兩個耳光過去,忽然起身,抓了櫃子裡的藥瓶重重地砸在地上。
「梨夢,你臉上還有一點印子,何苦砸那藥?」楊柳趕著去撿,卻已經遲了。
「臉上有沒有印子又有什麼關係了?沒了印子,也沒人看了。」梨夢呆住,見楊柳來勸她,就推了楊柳一下,「我沒事,你們都睡下吧。」
「……當真沒事?」孟夏不放心地問。
「沒事。」梨夢眨了下眼睛,聞著藥瓶中菖蒲的味道,回憶著先前淩雅崢許給她這藥時的情形,忽然穿著單薄的寢衣走到前面的梧桐樹下,見房裡的蠟燭還亮著,過了一個時辰,蠟燭終於熄滅了,卻始終沒人叫她回去,攥著拳頭僵硬地站著,呆了許久,終於撩開簾子進去,揭開帳子平平地躺在床邊,等著淩雅崢自己湊過來卻聽見她輕緩綿長的聲音。
「該死的莫三!」梨夢罵了一聲,緊貼著淩雅崢躺著,耳朵裡靜靜地聽著二更的梆子聲、三更的梆子聲……渾渾噩噩地睡去,聽見一聲婉轉的鳥啼,撩開帳子,見孟夏進來,就看著窗戶外不住撲棱翅膀的兩隻鳥兒問,「怎不放那兩隻白頭翁進來?叫它們這麼鬧著,小姐怎麼睡?」
孟夏輕聲地說:「小姐昨兒個吩咐了,說是白頭翁不吉利,放它們走。」
「……」定是莫三挑唆的,梨夢站起身來,趿著鞋子下床,走到書桌邊,抬手就要去扒鳥籠上的小門,猶豫了一下,終歸收回了手。
「小姐醒了。」孟夏碰了碰梨夢。
梨夢生著悶氣做到床邊,見淩雅崢一大早就眉開眼笑,默不作聲地將衣裳遞給她,將規矩視若無物地說:「我不喜歡你這麼軟不叮噹。」
「什麼?」
「沒有志氣,小姐該想想,今兒個要幹什麼,不能被人幾句花言巧語,哄得顛三不著兩。別忘了,多的是人算計你呢。」梨夢鬥志滿滿地說。
「他說他會保護我。」
「那三小姐呢?她還等著小姐呢。」梨夢心道莫三也就只長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罷了,她可是會幹出真事的人。
「今兒個……」淩雅崢臉上的喜色漸漸地淡去,昨兒個被莫三那一句「你死過的地方」驚駭得竟然忘了問上會子說起的「兵馬」如何處置了,思忖著,就說:「叫了錢阮兒來,雖質問不得她,也要敲打敲打她。」
「這就對了。」梨夢松了一口氣,抬手將淩雅崢掖在衣裳裡的頭髮抽出來,「小姐可不是六小姐那不肯多走一步多說一句的人,該幹什麼的,咱們還得幹什麼。」
淩雅崢坐在梳粧檯前,見兩隻白頭翁不住地撲扇著翅膀鬧著要進來,猶豫一下,就說:「放了它們進來吧,該走的時候,它們自會走。」
「是。」
楊柳、麗語兩個端著早餐進來,見梨夢消了氣輕出了一口氣,就囉嗦道:「小姐快些去養閑堂那去,早早地瞧見各位老爺、夫人的臉色,也能提點著才進門的五少夫人一些。」
淩雅崢點了點頭,匆匆地吃了一碗清粥,因心裡記掛著許多事,就提早向養閑堂去,路上遇見淩錢氏帶著做了小婦人裝扮的錢阮兒,便低頭問了好。
「崢兒,你該去丹心院裡,請你父親露面,不然,你嫂子還以為三叔不待見他呢。」淩錢氏袖著手說。
淩雅崢笑道:「父親昨兒個就說身上不自在,已經跟祖母說了,今兒個就不露面了——大伯娘這麼早,就向祖母那去?」
「昨兒個,你七姐姐說儒兒有些咳嗽,我跟母親告罪一聲,且去秦家瞧瞧。」
這儒兒乃是茅廬產下的幼子,如今養在秦夫人身邊,並未交給淩雅文撫養。
「原來如此。」淩雅崢低聲說著,暗歎淩錢氏當真是肆無忌憚了,連馬家的臉面也不給了,竟然胡亂找個藉口避開馬佩文。
進了養閑堂裡,淩古氏也不耐煩跟淩錢氏多說,就放了她走,隨後在里間裡仔細地梳妝打扮,由著淩雅崢、錢阮兒兩人在外等候。
淩雅崢坐在錢阮兒對面,直直地盯著她看。
錢阮兒握著帕子靜靜地站著,過了好大一會子,終於耐不住,偷偷地看了淩雅崢一眼,忽然瞧了一眼裡間,走到淩雅崢身邊,輕聲說:「勞煩小姐給莫三少爺捎一句話,若是莫三少爺不肯見莫二小姐代嫁,最好明哲保身,不要再逼人太甚。」
莫紫馨,代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