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姐弟異心
淩雅崢正要問一句,見淩尤堅領著淩敏吾、元晚秋、淩妙吾,淩尤成、淩秦氏領著淩智吾、淩雅嫻、淩雅峨進來,就立時住了口。心裡盤算著錢家姐弟究竟是為什麼對關紹忠心不二——明明此時,關紹已經落在了下風。
陡然間,想起關紹說關宰輔還在人世,登時想到興許錢老爺還在人世——畢竟原本眾人以為沒了性命的錢阮兒就是忽然冒出來的。
這種事,論理她早該想到,或者以前心裡就有個影子,但因不夠關心,就不曾放在心上……
「老太爺來了。」
門外穆老姨娘報了一聲,眾人忙去迎了兩步。
淩詠年背著手進來,將子孫掃了一回,蹙著眉瞧著淩古氏輕輕地拍著手腕從房裡出來,就問:「睿吾呢?」
「紅蕊,去請一請十少爺。」淩秦氏說。
淩詠年蹙著眉隨著淩古氏坐下,才方坐下,淩韶吾就一臉喜氣地領著馬佩文進來了。
馬佩文滿臉紅暈,但依舊沉穩大方,被貿然跑進來的淩睿吾撞了一下,也沒蹙一下眉頭。
「慌慌張張的,像什麼樣子?」淩詠年嗔道。
淩睿吾哼哧地說:「我怕被五嫂子克,我年紀小魂不牢呢……就半路回去取了護身符。呶——」手一伸,將端午時奶娘給他佩戴的辟邪香囊遞了出來。
淩古氏臉色一變,啐道:「就數你命硬。」又含笑對馬佩文說:「別跟他一般見識——就因他這麼少□□,我們家才急趕著迎你過門呢。長嫂為母,日後雅崢、雅嶸、睿吾,就歸你管教了。」
馬佩文低頭道:「祖母太謙虛了一些,我瞧十弟弟機靈活潑,也是個好孩子。」昨晚上聽淩韶吾將是非恩怨都說過了,於是雖瞧著淩睿吾小小年紀有些可憐,但又委實心軟不下來。
淩睿吾暗暗地癟了癟嘴,見淩詠年只訓斥了他一句,淩尤堅、淩尤成並未言語,就等著淩韶吾、馬佩文跟幾位長輩敬茶、見過幾位平輩後,有意撞著馬佩文向外跑。
「睿吾你這兔崽子!」淩韶吾敏捷地抓住淩睿吾的領子,將他摁到馬佩文跟前。
「祖父、祖母,大伯、二伯,五哥要打人了!」淩睿吾惡人先告狀地叫嚷著。
淩詠年皺著眉頭,淩尤堅待要出聲,又覺自己隔了一層;淩尤成就靜靜地坐著,看也不看淩睿吾一眼。
「放了他吧,他也不是有意的。」馬佩文忙將淩睿吾從淩韶吾手下奪過來,理了理他的後襟,就說:「去吧。」
淩睿吾哼哧了一聲,就去了。
「祖父、祖母,睿吾越來越不像話了。」淩韶吾說。
「……那你就多多管教管教他。」淩詠年說。
馬佩文笑道:「老太爺放心,過些時日,十弟弟大了就不會這樣了。」
淩秦氏嘴角噙著冷笑,「佩文,你也不用對他太上心,畢竟,你年紀也不大,叫你才進門就管教那麼個孩子,也挺為難的。」
淩古氏不耐煩地說:「行啦,叫韶吾跟佩文回去說說話吧,別累著孩子了。」
「是。」淩尤堅、淩尤成應著,雙雙地對淩詠年說:「父親隨著我們一同去國公府?」
「不了,我學堂裡瞧瞧。」淩詠年站起身來,忽然醒悟到如今學堂裡就只剩下淩睿吾跟雁州七君子了,搖著頭,就隨著淩尤堅、淩尤成向外去。
「妹妹。」馬佩文握住淩雅崢的手。
淩雅崢低頭一笑。
「八妹,要不要隨著我去寸心館說說話?」馬佩文笑著,又去邀請淩雅嫻。
淩雅崢忙道:「哥哥盼了那麼久,我可不敢那麼沒有眼力勁。」
淩雅嫻心知淩秦氏雖給馬家面子心裡也不是沒有芥蒂,就笑道:「來日方長,過兩日,有的是弟妹嫌棄我們聒噪的時候呢。」
「咳,娘子姐姐,咱們走吧。」淩韶吾紅著臉說。
「娘子姐姐……」淩雅嫻、淩雅崢學著,登時笑了起來,屋子裡淩古氏也覺這稱呼有趣,就也隨著一笑。
馬佩文啐道:「你們可真會促狹,不叫姐姐,難道叫妹妹?」
淩韶吾伸著手轟了淩雅嫻、淩雅崢一下,待馬佩文向前去,就護住寶貝一樣緊跟著去了。
「瞧五弟那緊張兮兮的樣。」淩雅嫻嗤笑著。
淩雅崢瞅了一眼留在淩古氏房裡的淩秦氏、淩雅峨母女,拉著淩雅嫻的手臂,笑道:「三姐姐心裡的大石頭放下了?」
「……昨晚上央著姨娘問了父親,父親說,咱們家已經看在國公爺面上委屈地成全了兩樁親事,輪不到咱們家了。」淩雅嫻湊到淩雅崢耳邊,又好奇地問:「我知道二哥那一樁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另外一樁,是哪一樁?」
「總不至於,是五哥這一樁,這門親,可是我們高攀來的。」淩雅崢低聲說。
「那就是……可是妙吾不也是高攀了樹芳嗎?」淩雅嫻狐疑地問,總覺得白家一家在西苑裡閉門不出,必有蹊蹺。
淩雅崢輕輕地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見錢阮兒低著頭向後走,對淩雅嫻歉意地一點頭,立時快步追上,「錢姐姐?」
錢阮兒回過頭來,纖長瘦削的身子拉著長長的影,那影子恰被陽光照成了厚厚敦敦的一個,好似一塊巨石,要拖拽著錢阮兒深深地跌進地心裡。
「錢姐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該說的,我都說過了。」錢阮兒低著頭,不肯聽淩雅崢多說一句,向前走了兩步,忽然扶著牆角嘔吐起來,擦了嘴角後,就徑直向淩雅文先前住過的秀峰院去,進了門,瞧見錢謙弓著身子伺候著關紹更衣,想到「內監」二字,不由地蹙了眉。
關紹張開手臂,看也不看給他系腰帶的錢謙,瞥了錢阮兒一眼,問道:「話,都跟淩家八小姐說了?」
「是。」錢阮兒不肯叫錢謙伺候關紹,自己卷了袖子上前,替關紹整理好衣衫,抬頭望著關紹俊秀中不失威儀的臉頰,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她怎麼說?」
「八小姐沒來得及說話,大老爺、二老爺就進來了。」給關紹撣著衣裳,錢阮兒恍惚了一下,忽然捂著嘴,跑到廊外扶著欄杆嘔吐起來。
關紹一蹙眉後,就不理會。
錢謙關切地向外看了一眼,低聲地說道:「公子,莫三少爺、淩八小姐,當真會上當?」
關紹志在必得地笑道:「他們兩個,都是愛折騰的人。俗話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看他們兩個將這事折騰得宣揚開,仁義樂施的紆國公,怎麼給雁州府其他人一個交代?給不出交代,只能將自家女兒嫁進京城。」
錢謙隨著一笑,「到時候,借著送親,公子就能回到京城了——但是,雁州府,似乎還有人懷疑公子呢。」
「放心,只要打得莫三、淩雅崢一個措手不及,旁人見我有妻有子,怎會疑心我會一去不復返?只說眼前,紆國公見我對朝廷的事,所知甚詳,已經有心重用我了。」關紹望著穿衣鏡,左右照了一照,將兩隻手背在身後,暗暗提醒自己:孤是太子!不是什麼關宰輔之子!
錢謙怔愣住。
婢女翠芝進來,笑道:「關少爺,秦大公子來了,請少爺去西苑裡說話。」
「西苑?」關紹嗤笑一聲,料到秦征是借著說話,又去「偷看」淩妙吾沒過門的妻子,「知道了。」
錢謙忙去送關紹,將他送出門,依舊聽見嘔吐聲,就回到廊下輕輕地拍著錢阮兒後背。
錢阮兒轉過身來,忽然一巴掌扇在錢謙臉上。
「少夫人?」翠芝嚇了一跳。
「你去替我向老姨娘請安。」錢阮兒說。
翠芝疑惑著,識趣地一溜煙地向外走。
「姐姐?」
「叮囑過你多少次了,男兒身殘也該志堅!」錢阮兒扶著柱子,臉色蒼白地肅穆道,「你方才為何做那下、賤的事?」
「姐夫、公子他……」錢謙茫然不知所措地僵硬站著,好半晌,醒悟到是那宮刑的效果終於出來了,定是自己身上的男兒氣概慢慢沒了,才叫錢阮兒在他身上看出「下、賤」二字。體諒地拍了拍錢阮兒,喃喃地開口道:「姐姐,他想將你們母子撇下……」
錢阮兒一怔,伸手摸向小腹。
「姐姐,等我們走了,你千萬保重。」錢謙低聲地說。
錢阮兒惶然地睜大眼睛:「你們要拋下我?」
「姐姐,若有法子,公子一定會帶你走,可,姐姐隨著走,旁人一定會察覺,這豈不是打草驚蛇,叫公子也走不成?」
「……你不能留下嗎?」錢阮兒哀求地說。
錢謙呵斥道:「姐姐,休要說這些沒用的話!父親還在京城裡受苦,興許,我跟著公子回去,能請公子將父親放出來。至於姐姐,放心,姑姑會照料你的。」
「你信姑姑?她可是為了不叫胡姨娘肚子裡的孩子排到十一的齒序上,就逼著我給三老爺送藥的人……她太可怕了,什麼事都做得出。」錢阮兒推開錢謙的手,幾不可聞地說:「你回麟台閣吧,有下人呢,日後不必低三下四伺候他。」
錢謙悶聲應著,就失魂落魄地進了花園向桃林中走去,坐在溪水邊,望見洗漱裡倒影出來的影子,想起錢阮兒竟會將「下賤」二字用在他身上,就抓了一塊泥砸向倒影。
「哎呦。」
聽見一聲嗔叫,錢謙忙轉過身來,見是梨夢,不由地防備起來,「水濺到你身上了?」站起身來,就要回麟台閣。
梨夢蜷縮著身子坐在溪水邊,望著水裡的倒影,低聲地說:「就連你這不男不女的,見了我,也要躲?」
錢謙臉上羞惱地漲紅,攥著拳頭,冷笑道:「你這丫鬟,也來欺負我不成?」忽地疑惑起梨夢的話,又問:「誰躲著你?」
「……聽說京城那,烏煙瘴氣的,男人玩弄男人的事,也屢見不鮮?」
錢謙說:「上樑不正下樑歪,京城那的人,瘋了一樣,花樣百出地想著怎麼醉生夢死呢。」
「那可有女人喜歡女人的?」梨夢問。
錢謙愣住,忙轉過身來,狐疑地望著臉上幾乎沒了傷疤後臻首娥眉,越發出挑的梨夢,「你……喜歡誰?」
梨夢坐在地上,手指煩躁不安地撕扯著岸邊菖蒲,聞著菖蒲的氣息,苦笑道:「喜歡誰又有什麼要緊?如今她像是明白了,一直躲著我。」
錢謙矮下身來,蹲在梨夢身邊,蹙眉說:「是三暉院裡的丫鬟?」心笑一個妙齡少女,竟會喜歡上另一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難怪會有人躲著她。
梨夢忽然轉身,一隻手勾住錢謙的脖子,閉著眼睛向他面上探去。
錢謙嚇得趕緊後退,只當梨夢要訛他,站起身來,忙向周遭看去,只見此地被一層桃樹、一層菖蒲遮住,除非站在麟台閣上不然瞧不見——可如今麟台閣只住著他,就連宋勇兩口子也走了,那邊顯然是沒人的。
「你要做什麼?」
「試一試,我到底喜不喜歡男人。」
男人——錢謙苦笑著,心道自己還算是男人嗎?「你若要對我用什麼美人計,趁早死心吧。」
「美人計,對你?」梨夢嘲諷地一笑。
錢謙渾身的血湧上腦門,心中一橫,兩隻手抓著梨夢將她拖入岸邊菖蒲中,手摁在她腦後,就向她唇上探去,毫無章法地試探一通,良久,離開了,見梨夢依舊神色清明。
梨夢兩隻手勾在錢謙腦後,閉著眼拿著臉頰輕輕摩挲他的口鼻,苦笑道:「果然,該找個真正的男人來試。」
真正的男人?錢謙心裡越發惱怒,按住梨夢咬住她的脖子,身子下意識地在梨夢身上摩擦著聳動著,最後徒勞地翻身坐在一旁,望見梨夢衣領敞開露出一角白皙,卻又忍不住伸手去摸。
「太監也會喜歡女人?」梨夢嘲諷地按住錢謙的手,將他的手拿出來,站起身來,整理了衣衫,不屑地瞥了錢謙一眼,就整著頭髮向外走。
逆著光,錢謙望見一根長髮從梨夢指尖滑落到菖蒲,伸手夾起那根頭髮,輕輕地纏繞在手指上,狐疑地想,就那麼走了,當真不是美人計?又有誰會對一個閹人用美人計?
錢謙也糊塗了,但望見梨夢衣領裡露出的女子隱秘肌膚,他確確實實,想要去摸一摸、揉一揉。
忽地有聽見呀的一聲尖叫,錢謙忙快步趕了過去。
「蛇,有蛇!」梨夢嚇得躲到錢謙身後。
錢謙嗅著她身上的菖蒲氣息,忙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見草叢裡果然露出一個碧綠的三角頭顱,左右看過了,就拿著樹枝將那條青蛇挑開。
「梨夢姐姐?」元澄天、肖鳳城聞聲趕了過來。
錢謙登時著急了,推了梨夢一下,「你快走?」
梨夢狐疑地看他一眼。
「孤男寡女……」
噗嗤一聲,梨夢笑了,向錢謙□□瞥了一眼。
錢謙心裡一涼,果然,元澄天、肖鳳城兩個趕了過來,問了一聲「怎麼了?」就又跑走了。
「跟你還用避嫌?」
不用避嫌,比避嫌,更叫錢謙心涼。
梨夢嗤了一聲,拿著帕子擦了擦脖子,將帕子往草叢裡一丟,就毫不留戀地向外走,走遠了側身,依稀瞧見錢謙手上握著她的帕子,嘴角浮出一個得意的笑,除了她,誰還肯接近一個太監?錢謙遲早會主動來找她,想著,就從東北角門出來回了三暉院。
「跑哪去了?方才問了一圈,也沒人知道你去了哪。」淩雅崢坐在窗臺前逗著相思鳥,就望向梨夢。
「悶著了,去花園裡轉了轉,」梨夢鎮定自若地走到窗前,見淩雅崢還對著鳥籠發呆,神色卻不像昨日那麼歡喜,低聲說:「小姐放心,總有一日,麟台閣裡風吹草動,小姐都會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做了什麼?」淩雅崢納悶地問。
梨夢趴在窗臺,拿了長梗銀湯匙給籠中鳥餵食,笑道:「美人計,最怕的是別人沒中計,自己先陷進去……我就好了,絕對不會陷進去。」
「美人計?」淩雅崢一怔,忙道:「你可別糊塗了,若瞧上誰,我替你做主就好,別自作主張,萬一遇上錯的……」
「都說了我不會陷進去。」梨夢嗔道,忙又問:「將莫二小姐代嫁的事,說給莫三少爺聽了?」
梨夢口中的「三」帶出一個「兒」音,淩雅崢笑道:「三兒什麼時候得罪你了?已經打發人給他送信去了。」
「……就不怕他騙了你?」
「騙就騙唄,能被他騙一輩子也好。」淩雅崢歪著頭笑,再怎麼被騙,也比關紹一邊跟他們兄妹亦師亦友,一邊跟淩雅嶸算計他們要強得多——上輩子的淩雅嶸也是傻了,做了秦征的太子妃又跟關紹牽扯不清,難道她以為,關紹還會叫她去做皇后不成?
這就是梨夢說的,自作聰明地用美人計,反倒叫自己陷進去了。
「小姐什麼都不做,等三少爺來做?」
淩雅崢搖了搖頭,「舒姐姐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她若知道是馨姐姐代嫁,哪裡肯依?不是馨姐姐,就算是旁人代嫁,舒姐姐心裡也過意不去。所以代嫁這事,不論秦老爺、秦夫人怎麼說,到了舒姐姐那,總是不成的。所以,太將這事當一回事,反倒上了當。說來,錢阮兒跟關紹才成親幾日就有了。比起代嫁的事,我更想沒事就嚇唬嚇唬她,將矛頭全對著她,看她能撐到幾時。務必要叫她明白,關紹、錢謙走了,她的日子就越發不好過了。」
「小姐是說,關紹、錢謙會拿著她做障眼法,離了雁州府?」梨夢眉頭一蹙,雖淩雅崢不曾跟她仔細說過,但也依稀猜到了事情究竟,忽然就笑道:「小姐放心,等我去嚇唬嚇唬她去,反正是她先害了旁人骨肉。既然小姐、三少爺算計著叫錢阮兒嫁了關紹,那必定是早知道錢阮兒的短處了。」
「小心別叫人抓了把柄。」淩雅崢囑咐道,見念慈面上得意地過來,心知馬佩文給了她體面,就笑著跟念慈說了幾句話,次日一早,待淩韶吾陪著馬佩文去馬家回門後,就有意無意地趁著元晚秋跟錢阮兒說話時,別有深意地瞥她一眼,隔三差五地,就提起胡姨娘失子一事。
梨夢更是拐著彎地領著府裡婢女議論著錢阮兒此胎究竟會姓錢還是姓關。
府裡人,都盯著她的肚子看!不出小半月,錢阮兒就察覺到了這事,借著給關紹穿衣時,含含糊糊地說:「府裡人都看著呢,公子,你說她們會不會對付我?」
關紹望著鏡子說:「她們動手了,咱們就能握著她們的把柄搬出致遠侯府,巴不得她們動手呢。」
錢阮兒下意識地摸了下肚子,隨後忙收斂了神色。
「……只要借著送親離開雁州府,孤必不會叫淩雅崢、莫謙齋好過!」關紹冷笑一聲,待錢阮兒給他腰上懸了玉佩,就立時去紆國公府尋秦征。
「少夫人,吃飯吧。」
錢阮兒聞見粥的味道,皺著鼻子嫌棄地轉開臉,「拿開,我沒胃口。」
「好歹吃一點吧,昨晚上就沒吃什麼,身子怎麼受得了?」翠芝好意地勸道。
錢阮兒扭開臉,捂著嘴說:「快拿開。」待翠芝拿走了粥,就捂著臉趴在桌上,關紹是不在意她的死活了……倘若關紹走了,不管關紹放不放出她父親,她跟肚子裡的孩子,一輩子都要聽一個不在意他們死活、不在他們身邊的人擺佈……
「姐姐?」
聽見錢謙的聲音,錢阮兒振作地抬起頭來。
「公子走了?」錢謙蹙眉問。
錢阮兒忙問:「有什麼事?他向紆國公府去了。」
「我去尋他。」錢謙轉身就要走。
錢阮兒忙站起身來,拉住錢謙的手,低聲問:「有什麼事?你也不肯跟我說嗎?難道你們要瞞著我,偷偷的走?」
錢謙一怔,忙向外看了一眼,低聲說:「姐姐多心了,我們就算走,也會告訴姐姐一聲……是我跟朝廷的人接應上了,公子的舅舅柳豁然柳相爺偷偷地進了雁州府。」
「是那賊子?」錢阮兒嚇得心頭直跳,此人可不就是查抄了他們錢家的人,捂著胸口,又輕聲問:「你們,是如何接應著的?還是用宋勇兩口子嗎?」
錢謙說道:「公子疑心宋勇兩口子這麼久還沒說服宋止庵,不是可堪大用之人,另找了一個人傳話。」
「誰?」錢阮兒意識到自己問得急了,就笑盈盈地抓著錢謙的袖子,「你說給我聽,我也能心安一些,不然,成日裡提心吊膽的,只怕孩子也……」
錢謙瞅了一眼錢阮兒小腹,喉嚨哽住,只覺這就是他們錢家最後的骨血了,偏偏這骨血裡又摻雜了他們錢家仇人的血,低聲道:「是穆老姨娘的侄子,穆霖。」
「他?他可可靠?」
錢謙冷笑道:「那等見錢眼開的人,有什麼可靠不可靠的?先前他跟著穆老姨娘風光,如今風光不再了,心裡恨著呢!他可不管我們叫他做的是什麼事,見了錢,就只管照辦呢。」
「不是說,要裝作送親離開雁州府嗎?」
錢謙搖了搖頭,「要跟去送親哪有那麼容易?怕公子也不將送親的事當一回事,還是要偷偷地離開。」
「……你快些去跟公子說吧。」錢阮兒低聲地說,見錢謙不疑有他地去了,就怔怔地坐在房裡,思忖著,如今整個淩家、不、整個雁州府的奸細都被□□了,只要沒了宋勇兩口子、穆霖兩口子,關紹、錢謙跟朝廷的人說不上話,他們就一定會留下……
想到留下二字,錢阮兒心慌起來,猶豫著坐在房中,等黃昏時,翠芝說「關少爺留在紆國公府陪著大公子說話,不回來了,少夫人不必等他了」,就心慌起來,勉強睡下,夢裡聽見一陣風雨聲後關紹說「若想叫你父親、兄弟平安無事,就叫刺殺秦勉去……不然,揭穿他的身份,他一樣活不成!」,猛然張開雙眼,卻見身邊沒人。依稀就覺那個他,必定是自己腹中骨肉。
「是個男孩。」錢阮兒捂著臉坐在床上哭了起來,卻因這胎夢歡喜不起來,睜大眼睛躺在床上熬到清晨,就覺不但臉頰腫了,就連腳踝也早早地浮腫了,不見關紹、錢謙回來,心裡惶惶的,總擔心他們就那麼冷不丁地跟著柳豁然走了,終於挨到黃昏時分,期期艾艾地進了三暉院中。
三暉院中人,似乎早等著她來一般,按部就班地請她落座,給她上茶。
「八妹妹……」錢阮兒坐在窗下,望著對著窗口一隻金絲鳥籠抹琴的淩雅崢。
「姐姐有什麼話,只管說吧。」淩雅崢手指抹過琴弦,聽著那恍若流水的聲音,並不去看錢阮兒。
「你父親那的藥,是姑媽央求著叫我給的。」
「為什麼?」淩雅崢本當是關紹呢,不過想想也是,如今的淩尤勝已經沒什麼可利用的了,關紹犯不著在他身上費心思。
錢阮兒低聲地說:「她說,十一已經有了,誰也不許再生出一個十一來。」
「……是怕旁人,占了十一的齒序?」淩雅崢錯愕了,一個人的惡意竟會來得那麼莫名其妙,按著琴弦,問道:「錢禦史,是不是還在人世?」
錢阮兒哽咽著點了點頭,不由地嗚咽道:「就連聽說關宰輔還在人世,國公爺都沒法子救他,更何況是我父親?」
「為救你父親,你們姐弟二人就聽命于關紹?」
錢阮兒咚地一聲跪在淩雅崢面前,「我知道莫三少爺跟小姐都不肯張揚開他的身份,若張揚開,他什麼心思都不敢用了!求三少爺、八小姐將他留在我身邊。」
「你對關紹……」雖不是殺父之仇,但也勝似殺父之仇,錢阮兒竟然對關紹……
錢阮兒忙搖了搖頭,滿臉淚光地咬牙切齒道:「我做夢都想殺了他!但事已至此,我不能沒了他,不能叫謙兒走……不能一個人大著肚子在雁州府苟延殘喘,再等著他,拿著孩子的身世要脅我。」
「幾個月了?」
「只怕有三四個月了。」
淩雅崢掐算著錢阮兒跟關紹成親的日子,錯愕道:「怎麼會有……」
「他為叫我早日有孕,好做出夫妻和睦模樣,叫國公、侯爺們放心,早在成親前就……」錢阮兒啼哭著,又辯解說,「不是我不孝,是事已至此,就算父親出了天牢,也難活上幾日,不如將錯就錯,叫謙兒跟我,安生地在雁州府度日,將我腹中孩子的身世,徹底隱瞞下去。」
「此事,你跟錢謙商議了嗎?」淩雅崢將信將疑地問。
錢阮兒忙搖腦袋,「不能叫他知道……謙兒是個孝順孩子,不像我那麼沒良心,他是死也要救出父親的人。」
「我如何能信得過你?」
錢阮兒忙說:「叫莫二小姐代嫁一事,是關紹指使我說的,他想叫你們將代嫁一事鬧出去,好逼著秦大小姐嫁進京城。還有……小姐快叫老太爺處置了穆霖吧,他見錢眼開,替關紹跟朝廷派來的柳相爺聯絡。」
「柳相爺……」淩雅崢沉吟著,細說起來,雁州府裡的公侯伯爵,沒一個不跟季吳皇家有些關係,淩古氏的祖母是縣主,淩詠年跟皇帝大抵算得上是表兄弟,這柳相爺跟柳承恩,就是拐著彎的一族兄弟——不過是柳相爺家先前落魄了一些罷了。
「柳相爺進了雁州府了,求妹妹別聲張開他的身份,叫他留在雁州府,留在淩家!留在我身邊!」錢阮兒絕望中將唯一一線希望寄託在了淩雅崢身上。
「但願你不是來騙我。」淩雅崢說,原來朝廷派來求親的人,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錢阮兒忙搖頭,搖頭間,一滴清亮的眼淚飛濺到琴弦上。
「知道了,你回去吧。」淩雅崢低著頭。
梨夢進來攙扶起錢阮兒,將她送出門,回來了,有些悶悶不樂地說道:「若知道小姐早算計到她頭上,我也不會……」
「什麼?」
「沒什麼。」梨夢低聲說,心裡不肯承認在錢謙身上花的心思白費了。
「將此事告訴莫三,叫莫三掂量著處置。」
「是。」梨夢應著,就去尋了元澄天,叫他去給莫三送信。
莫三打發了元澄天后,就支著頭去看齊清讓,「你跟鄔音生的妹妹,當真是指腹為婚?」
齊清讓為難地點了點頭,「少爺,我們下人是不敢做主張定下兒女親事的,但……」
「知道了,鄔音生是不放心他妹妹留在八小姐那,想叫你將她弄出來?」
「是。」齊清讓清亮的眼睛望著莫三,「他說,自從簫語從桃花溪裡救出八小姐後,就一直體弱多病,叫她出來了,也好保養身子。」
「她救出八小姐?」莫三啞然失笑,女子中會泅水的,能有幾個?淩雅崢那麼好的水性,還要鄔簫語去救?只怕是倒過來吧。反復打量齊清讓,狐疑地思忖著若拖家帶口,齊清讓怎會捨命去救淩雅崢?莫非因為「體弱多病」,鄔簫語早夭?可落水的事,難道不是今生的事?「在落水之前,出了什麼事?」
齊清讓一怔,遲疑著,大抵是覺莫三跟鄔音生也算「惺惺相惜」不會害莫三,就說:「簫語像是聽了姨媽的話,惹了九小姐,五少爺生氣,將她叫去了桃花溪邊。」
那鄔簫語就應當是被淩韶吾推下桃花溪的,莫三支著頭,決心在前世中將鄔簫語抹去——畢竟她指腹為婚的人為救他人送了性命,可見她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人物。閉著眼推敲著無牽無掛的鄔音生,殺了淩雅崢沒了好友齊清讓,會去做什麼?聽命于跟季吳太子狼狽為奸的淩雅嶸的話,等著跟季吳太子匯合?不……淩雅嶸是借著安胎支開淩雅崢,季吳太子會認下這孩子?
鄔音生跟關紹之間,夾著一個淩雅嶸,這淩雅嶸,又只是關紹手中的一枚隨時可拋棄的棋子。
鄔音生會一直對淩雅嶸忠心耿耿?知道一切秘密的他,會眼睜睜地瞧著鄔音生幫著季吳太子?
只怕,鄔音生早被他勸說得反水,投靠了黃雀在後的他。畢竟,今生不知因果前,他就跟鄔音生十分投緣。
「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莫三拍了拍腦袋,勸說二哥前去犯險、將見一個外人看得比親姐姐的性命還要緊……不但利用了淩雅崢,還重用了殺她的人。微微閉了閉眼,莫三隻覺得前世的淩雅崢就孤獨無助地站在那邊,他只要伸出手,只要略微用點心,就能將她搭救出來。
「少爺?」齊清讓詫異地呼喚一聲。
以自己為鏡後,莫三在心裡唾棄著自己,伸手推了一把眼前的舊書,「段龍局要,這些書就拿去還給他吧。」
「那柳相爺的事呢?」齊清讓趕緊地問。
「狡兔三窟,柳豁然不會那麼容易現身,且放長了線。」
「那哪一日再收線?自從關紹表了忠心,挖出雁州府不少朝廷探子,就頗得國公爺信賴,尤其是大公子,更是跟關紹日日相伴。」
莫三摩挲著下巴,「那就盯著大公子,現如今秦家、淩家都沒全然信賴關紹,還打發人盯著他呢,料想,他要從眾人眼皮子低下溜走,只能靠著大公子。」
「是。」
九月初,朝廷派來求親的隊伍跟白家人先後進了雁州府。
莫三惦記著還沒消息的莫二,也懶得去紆國公府為他人的江山操心,大抵是愧疚,就在莫甯氏、莫紫馨身邊賴著,一日聽齊清讓來說「少爺,大公子要去印透山上登高。」
「……登高?」莫三蹙眉,低笑道:「一個癱瘓之人,去登高?就算被人抬上去,望見那景色也不會覺得怡人。」
「那大公子是去……」
莫三推敲著,低聲說道:「借了柳老將軍的人去印透山守著,再隨著我去……」
「去哪?」
莫三沉吟著,「哪一處,既有女人,又十分隱秘?隱秘到帶著一個癱瘓之人去風流快活,也不至於被人發現?」
齊清讓跟著莫三苦思冥想,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來,冷不防地想起一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莫三:「八小姐的信。」
「怎不早說。」莫三趕緊地接了信,握在手裡展開瞧了,不由地笑了起來,「果然聯絡上各處的女人,什麼消息都打聽得出。」
齊清讓一頭霧水地愣住。
「是弗如庵萬象師太的信,她說弗如庵裡,又有一個不安分的小尼姑想學著茅廬的樣進了紆國公府,那小尼姑借著去各處請安已經被大公子看上了。」
「弗如庵?」齊清讓怔住,「難道大公子在那受了傷還不悔改?」
「立時去信給萬象師太,叫她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帶著弟子留在前殿。」
「是。」
待秋高氣爽的天裡,聽說秦征隨著關紹帶著人向印透山去,莫三就早早地隱秘地帶著齊清讓躲在弗如庵後山中,等到午時,只聽一陣馬蹄聲傳來,一輛馬車穿過茂密的樹林停在了弗如庵後門,隨後,弗如庵後門開了,一個清秀的小尼姑歡快地跳了出來,走到馬車邊,對著裡面說了兩句話,便鑽了進去。
「果然改不了好色的毛病。」莫三說著,瞥見馬車外的人避嫌的各自散開,其中錢謙背著手慢慢地向東邊走去。
「少爺,沒看見關紹。」
莫三蹙眉,反復再看,也沒看見關紹身影,忽地眉頭一跳,「不好,中計了。」正要轉身撤開,就見關紹帶著秦征的侍衛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