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我的眼睛
“阿帕契!”
樂斯沖上去,用手裡的石頭將野獸逼到一邊,他慌亂地抱起阿帕契,發現小雌獸的牙齒緊緊咬在下唇上,蒼白著小臉對他搖搖頭,作著口形,“沒事!”
“沒什麼事!”樂斯啞著嗓子叫道,捂住阿帕契後背手指間,黏糊的血液不停滴落。
那只灰斑點的野獸又撲了過來,樂斯抱著阿帕契滾到一邊,險險避開野獸爪尖。
“樂斯哥哥,你快變成獸形,韋爾奇哥哥不會介意的。”阿帕契痛得臉都變形了。
樂斯沒有回話,緊緊地抱著阿帕契左躲西藏。
“樂斯哥哥?”阿帕契虛弱地叫了聲。
“樂斯哥哥,快變成獸形。”
“別叫了!”肩上很快被自己鮮血浸濕的樂斯吼了聲,“你什麼都不懂。”
“不懂什麼?”阿帕契抽了口冷氣,剛才閃避時被野獸劃到的傷口抽搐了幾下,疼得他的眼睛都眯起來。
【再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會死的。】
“不懂什麼?樂斯?”阿帕契追問。
不懂已經殘缺了的獸形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樂斯痛苦地想。
蟻族是個非常苛刻的獸族,所有獸人都為一位元蟻后服務,貢獻一切。相應的,作為一族代表的蟻后,也必須擁有相對應的完美,比如,氣味的絕對控制,完美對稱的獸形,後者是蟻后生育與繁衍力強盛的象徵,也是蟻后存在的最重要價值。
樂斯殘缺了這一象徵。
“不懂什麼?樂斯你快說——啊——”
“阿帕契——”
樂斯一個趔趄,栽倒在地,阿帕契被甩到遠處,扯到背上的傷,鼻子嘴巴頓時擠在一起。
斷牙野獸躍到半空,“哇哇”亂叫著直直向阿帕契撲去,黑色長爪直取脖頸咽喉。
“阿帕契阿帕契!”樂斯連聲嘶叫,已是不及。眼看野獸就要落向阿帕契,樂斯棕紅色的前肢忽然伸了出來,一個大撩,將逼到阿帕契身前的野獸甩到山岩上,尖趾細刺猛力一刺,野獸就被釘在了山岩上,蹬了幾下腿,不動了,一股鮮血從岩石上淋瀝瀝流下來。
“喂,阿帕契,喂?”樂斯著急地用前肢去推倒在地上不動的人。
阿帕契努力地仰起頭,微笑,“這不是變成獸形了嗎?樂斯哥哥,你看,沒有人覺得你奇怪,大家都沒有吃驚。受傷失去腳失去身體的一部分是很正常的事,你沒必要這麼在意。韋爾奇哥哥也不會在意的。”
螞蟻呆了好一會,轉過腦袋,看到那個正拼命挪過來的加斯拉熊明顯地愣在那裡,身上掛著的野獸只剩下了四五隻,所以看著它殘缺的身體,瞪大著的眼睛流露出來的震驚表情是那樣的明顯,明顯到樂斯五隻細腿全部抖了起來。
別看,別看。
韋爾奇。
就像地球上一心愛慕的人回過頭,那一眼自己卻是被毀容的樣子。
別看別看。
“別看了!”樂斯忽然歇死底裡地喊起來,瘋狂地向韋爾奇沖過去,“我說你別看了!”
棕色的螞蟻揮舞著四肢將勾在韋爾奇身上的野獸拼命往下扒,神色裡一股子猙獰,狼狽而絕望。
要是這麼吃驚的話,那麼我消失好了。
樂斯的蟻型力量很大,很快韋爾奇身上的野獸不見了,只剩下呆呆的加斯拉熊。
五隻腿一隻觸角的螞蟻喘著氣,悲傷地凝視著仍然一臉怔樣的韋爾奇。
“很難看,是不是?你本來就不喜歡我,這下更不喜歡了。”
加斯拉熊呆呆地。
“你不用答應你哥要和我結為伴侶,沒有必要這樣做。如果是因為我救了你才要跟我成為伴侶的話,那我寧願不要。”
“是我先纏著你的,我會走的,等這場戰爭一完。”
加斯拉熊張張嘴巴。
內心的悲傷在這一刻已經超出了心能控制的範圍,樂斯撐起前肢捂住自己的臉,卻因為剩下的腳不平衡而趔趄在地,在接觸到地面那刻,他化成人形蜷起身體,散亂的粉色頭髮披開,蓋住已然絕望的臉龐。
加斯拉熊看著腳下抱住自己雙臂蹲在一片血色裡的雌獸身影,胸口一股悶氣如石壓住,它痛嗥起來。
之前被樂斯從韋爾奇身上甩開的野獸從地上爬起來撲到加斯拉熊身上,狠狠一咬,韋爾奇的四肢上立刻又湧出紅色。
一隻被折斷了一隻銳牙的野獸撲上了樂斯,正在悲傷的雌獸卻根本沒有注意到空中的危險。
“吼——”
加斯拉熊怒嚎著,甩臂砸死胳膊上的兩隻野獸,俯下身一把將樂斯拉往自己的腹部,用腦袋狠狠撞上撲向樂斯的斷牙野獸。
斷牙野獸在半空伸爪,三道長黑的獸爪頓時勾到加斯拉熊的脖頸上,它跳到韋爾奇身上,張口就咬,瞬間,剩下的那根銳牙狠狠地刺進韋爾奇的左眼!
樂斯的臉被埋進了加斯拉熊發硬的腹部絨毛裡,鹹腥的味道將他的神思拉了回來。臉上忽然一熱,比之前更厚重的血腥味沖進鼻孔。
一滴,兩滴。
他抬起頭,便看見一隻野獸的銳牙紮進了韋爾奇的左眼,滴在臉上的血不斷地從那裡冒出來。
“韋……韋……韋……”樂斯的心一下子揪成一團,幾乎說不出一個字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撲過來救我呢?
“為什麼要過來?為什麼要過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樂斯拼命地哭喊著。
既然不喜歡,那麼救我幹什麼?
任我生死,不是更好麼。
在這隨時可死亡的戰場上,告別不是更容易麼?
加斯拉熊根本沒有時間回答樂斯的話,它背上還有四隻野獸在狠狠撕咬。
它只安慰似地拍拍樂斯的後背,“別叫了,樂斯!”然後伸出右爪將那只紮進眼睛的斷牙野獸撕下來,往地上一摜,使出全身力氣踩下去,同時將背上一隻野獸抓下來,砸在斷牙野獸的腦袋上,兩隻野獸頓時咽了氣。
“快放開我放開我。”樂斯忽然大懼,尖叫起來,“你身後兩隻又撲上來了。”
“放開我!”
“不放。”加斯拉熊的聲音因為忍痛已經變形了,“你剛才說的話,我心裡很難過!”
“我這裡難過,”加斯拉熊抽空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雖然不知道你說的喜歡是什麼樣子,可我想跟你在一起。”
它左掌緊緊地護著樂斯,右掌繼續跟野獸拼鬥。
“我想你跟以前一樣,咱們一起去森林裡玩,一起抓桑毛蟲,一起滾泥潭,一起對凱勒曼撒謊。我看見你笑,我就會跟你笑,可你現在,都不會笑了。”
大串的眼淚從樂斯的眼睛裡滾落下來。
加斯拉熊瞎掉的眼睛鮮血長流,它用另外一隻完好的眼睛盯著樂斯:
“缺了一條腿,缺了一根觸角,算什麼。部落裡缺腿缺前爪的獸人多了。你要是覺得我會因為這些不要你,那我剛好也瞎了一隻眼睛,這樣咱們都缺了東西了,你就不用擔心我會不要你。其他雌獸也不會要我的。”
“而且,”加斯拉熊奔跑起來,將身體撞到山岩上,背上掛的兩隻野獸瞬間被壓成了肉泥。
“我是救你才瞎了一隻眼睛,以後偷桑毛甜漿肯定不好埋伏了,你得在旁邊跟著我,替我看路。嗯,就像我的另一隻眼睛一樣。眼睛不能離開身體!對,不能離開身體。”
加斯拉熊大聲嚷了起來。
樂斯怔住。
加斯拉熊跑到岩石邊,“阿帕契,你沒事吧?”
躺在地上的小雌獸蒼白著臉,露出個安慰的笑來,虛弱地說,“樂斯哥哥,這下你放心了吧。韋爾奇哥哥不會讓你離開身邊的。”
樂斯含著眼淚笑了,韋爾奇,你這個傻熊。
他含著淚問加斯拉熊,“那你到什麼時候就不偷桑毛甜漿了?”
韋爾奇撓了撓自己的腦袋,“不知道,不喜歡吃的時候吧。”
“那什麼時候會不喜歡吃?”
“不知道,”加斯拉熊靠在岩石上,把樂斯和阿帕契小心地護在腹部,“阿爹死的時候兩隻眼睛都在,我死的時候,兩隻眼睛也都要在,你不能離開我。我睡一會會,醒了兩隻眼睛都要在。”
“一定要在,弟弟也是。”
韋爾奇的聲音虛弱下去。一場惡鬥已經耗盡了它的力氣,終於對著樂斯把話說出來的喜悅,也讓它的心防一鬆,看了眼戰場上漸漸傾向獸人這邊的戰勢,加斯拉熊將家裡的兩隻雌獸又往腹部攏了攏,便迅速沉入到了黑暗之中。
“韋爾奇,韋爾奇。”
加斯拉熊在睡夢裡看見它的阿爹遠遠站在樹林裡,笑出一口白虎,向它豎起了大拇指。
好樣的,韋爾奇。
嗷,阿爹。
加斯拉熊也裂開一口白牙,阿爹你說的,只有身體是自己的。我就說樂斯是我的眼睛,這下無論他什麼時候想走,走到哪,我都可以理直氣壯地把他搶回來。
因為是我的眼睛嘛。
“韋爾奇,韋爾奇!”
樂斯瘋狂地叫喊起來,一邊叫,一邊拍著閉上眼睛的韋爾奇。
“不要——不要——你睜開眼睛看看我,睜開眼睛看看我!”
“韋爾奇,韋爾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