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祁兆禾對她的話還是有幾分不解,不過自己此番遠行的目的是為追殺個喪盡天良的家伙,說起來勉強算是「工作」,因此他想了想後便點點頭。
噢,好吧,如果是為了工作,那她也不好責怪他。
她輕嘆了口氣,心中最後一點不滿也慢慢淡了。
「對了,認識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是做什麼營生的呢。」
以前她總覺得兆禾就是兆禾,她只要知道他是朋友就好,至于他是什麼身份、做什麼工作,曉不曉得又有什麼關系?
但是經歷了這段時日的分離,她卻突然想了解他、想知道更多關于他的一切,而不是只曉得他叫祁兆禾、知道他住祁風山莊而已。
祁兆禾偏頭覷了她好一會兒,忽地試探的問道︰「若我說我是殺手,你相信嗎?」
「怎麼可能?」她一怔,先是失笑,然後又認真、仔細想了下,「嗯,就算你真的是殺手,我想你殺的人肯定也是罪有應得。」
「就這麼相信我?」祁兆禾挑眉,語氣似乎漫不經心,唯有他明白自己內心有多震驚喜悅。
他真沒想到她會毫不猶豫相信自己。除了親人和莊里的人外,她是第一個如此信任他的人。
她一臉理所當然,「當然,你是我真心以待的朋友,我不信你還能信誰?」
所以……她信他只是因為他們是「朋友」?祁兆禾皺眉,不知怎地,竟不大滿意這答案。
「太相信朋友可不是好事,很多人防了敵人一輩子,最後卻栽在朋友手上。」他淡聲道。
「兆禾你不會這麼對我吧?我這一世真心結交的朋友可只有你啊!」她眨著明亮的大眼望向他。
所以他是唯一的嗎?祁兆禾聽了,心情突然又好了起來。
「放心,就算要與所有人為敵,我也不會對不起小梨兒。」他柔聲道。
她微微勾唇。「我相信的。」
雖然姐姐老說她少根筋,但她並不笨。
就算以前他偽裝得極好,她現在也已知道兆禾本領很高,別的不說,光是看他有辦法避開守衛闖進她房里這點就知道。
畢竟範府可不比方家,姐夫範竣希身為穆國首富,府里豈能任人來去自如?
不過他既然不說,她就當不知道了,反正他不會害自已。
「幾日不見,最近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兒?」祁兆禾在桌前坐下,心情既然好,便不怎麼想早走了。
「也還好……」蘇湘梨突然想起那件令她心神不寧了整日的事,「對了,我今天在醫館見到我舅舅一家。」
他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才出聲,「喔?」
「很奇怪,他們竟然都中了毒。」
祁兆禾頓了一下才道︰「那你可有救他們?」
蘇湘梨搖搖頭,「說起來這種毒和蝕魂散有點像,都是讓人劇痛難耐數日後,便能不藥而愈,但是此毒的毒性比蝕魂散弱了不少,只要三日便能散盡,發作起來也沒那麼疼。」她望向他,再補充道︰「蝕魂散就是我在碧伏山見到你時,那些大漢所中的毒。」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沒表示任何意見。
其實蘇湘梨想問的是——那些毒是不是你下的呢?
當她診斷出方家人所中的毒是什麼時,頭一個想到的,便是那天在碧伏山上大漢們所中的蝕魂散,這兩次事件明顯像是同一個人的手筆。
會對方家人下這種毒的人,必定是行家,但方家是做生意的,又怎麼會惹上使毒高手?
祁兆禾正好與那群大漢和方家都有關聯,又對醫、礡有研究,再加上他才剛回來,方家人便集體中了毒,她很自然就想到他……
不,應該說,她幾乎能夠肯定這件事多少與他有關了。
只是看他現在的反應,自己若直接問,他肯定不會承認的,因此她只能將疑問放在心底。
她隱約明白,祁兆禾並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樣無害。
剛才他還自稱是殺手呢……不知這話可信度有幾分?不過正如她剛才的回答,就算他是殺手,她也願意相信他殺的都是罪該萬死的人。
就像她知道即使方家人身上的毒真是他所下,那也是為了替她出氣。
他不想回答的事,她就別問了吧,省得他還得費心思對她說謊。
她不愛聽他說謊,他想必也不愛說。
于是蘇湘梨笑了笑,轉移話題,「不談這無趣的事了,兆禾你這回出遠門,有沒有遇上什麼有趣的事可以說給我聽,或是帶紀念品回來給我?」
「紀念品?」
她差點咬到舌頭,「哎呀,就是從當地帶禮物回來啦。」
祁兆禾笑了,「我此次往返倉卒,沒來得及買什麼東西,用三十株天山雪蓮替代可好?」
這玩意兒是他那皇帝爹親昨兒個讓人送至祁風山莊的,莊里用不太著,但他知道她一定會喜歡。
「真的嗎?那可是珍稀的藥材呀,好多病患需要但都買不起,如果你願意送,對他們的病情一定有很大幫助……」蘇湘梨聽了果然兩眼發亮,只是—會兒後又似乎覺得不大妥當,「不過這份禮是不是太貴重了點?」
「再診貴的藥材也要在對的人手里才能發揮效用,你拿去幫助需要的人,便是讓它發揮最大功效,我有什麼好舍不得?只是,我有個條件。」
他這麼說,倒讓她心里舒坦了不少,便迫不及待的問道︰「什麼條件?」
他微微一笑,「你得親自上祁風山莊拿。」
沒辦法,下這麼利誘,她不知多久才去找他一次呢!
「這當然。」蘇湘梨喜道,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似的,「我明天過去找你……啊,不行,明早徐大娘說要帶孩子來醫館給我看病呢……」她思忖了一會,「要不我替徐大娘的孩子看完病後,就趕去你那兒可好?」
「都好。」只要能見到小梨兒甜美的笑容、和她多說上幾句話,等個一會兒不算什麼。
「兆禾你真好,那就明天見嘍。」她再度露出他最愛瞧的,那燦陽般的笑容。
望著那笑容,祁兆禾頓時隱約明白,此次辦完事後,自己沒日沒夜趕回來的原因了。
他甚至覺得他願意搜刮穆國皇宮中所有的天山雪蓮給她,只要她能維持這種笑容。
看來他還挺有才能當個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昏君嘛!
他對自己究竟愛不愛小梨兒一事是不必再思考了,因為不管那份情感究竟該稱作什麼,他都知道他往後的日子不能沒有她了。
然而,隔天祁兆禾卻沒等到說好要來取雪蓮的她。
取而代之的,是個令他震愕的消息——
蘇湘梨在醫館中被人擄走了!
被派去保護小梨兒的暗衛身手雖好,卻寡不敵眾,最後拼死發出示警的訊息,驚動了祁家在京城里的人手。
事發半個時辰後,人在祁風山莊的祁兆禾方得知此事。
他猛地一拍木椅站起身,那椅子承受不住他的勁力,瞬間傾塌,斷裂成一地碎木。
前來稟報消息的人單膝跪著,堂堂七尺大漢,見了此景也不免微微打顫,就怕被遷怒。
「小梨兒……被擄走?」
盡管先前就想過可能會有人把歪腦筋動到她身上,但乍聞這消息時,他的腦袋仍一片空白。
當眾人戰戰兢兢望著難得怔愣的少主,並暗自揣測他暴怒之下會做出什麼事時,祁兆禾卻已回過神。他冷靜問明劫走小梨兒的人去向後,也不招集人手,獨自騎上黑煞便要去追,完全不顧其他人嚷著「盟主已派了人去救蘇姑娘」之類的話。
開什麼玩笑,小梨兒出事,他怎麼可能坐在家中等消息?
與其說驚恐害怕她會出事,他心中更多的是憤怒,因恐懼已無法改變事實,此刻他滿腦子都是如何將對方凌遲至死的念頭。
他倒要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竟敢冒著被他千刀萬剮的危險,在光天化日下擄走小梨兒!
早上蘇湘梨在回春堂替徐大娘的孩子看完診,並開了藥單後,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去祁風山莊。
不料外頭突然一陣亂烘烘的,她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時,幾名大漢就沖進醫館,在醫館中掃視一圈後,使出手要抓她。
芍藥比她早反應過來,小丫頭忠心護主,雖然害怕卻想擋在她前頭,可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小丫頭又哪里是那些大漢的對手?沒多久就被扔到一旁去了。
接著一名黑衣人竄入醫館中和那些大漢打了起來。
蘇湘梨不是沒想到趁機逃走,但那些人堵著門口,她根本無路可逃,而就算那名黑衣人身手不錯,可雙拳難敵四手,最後她仍被那些大漢帶走了。這些人帶著她一路向南出了城,他們沒刻意蒙住她的眼,也沒掩住她的嘴或綁著她,多半是認定她不管怎麼樣都逃不了。
不過蘇湘梨也沒想要逃走,她太清楚自己和他們在各方面的差異。她沒有交通工具,又不會武功,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逃跑顯然只是浪費時間的不智行為。
她整個人蜷縮在馬車內一隅,表面上倉惶失措,暗地里卻豎起耳朵想聽車廂中看管她的大漢們的談話。
可惜這些人話不多,她聽不出個所以然,只隱約曉得他們似乎是拿錢辦事,背後還有主謀。
見他們也沒太注意自己,她悄悄自懷中摸出個錦囊,飛快掏出一枚瑩白的藥丸塞進口中服下。
這是師父花費大半生鑽研制出的「護心丸」,有別于其他藥都是傷了、病了才用,這護心丸卻是事先服用,可在往後十二時辰內護住心脈,即使受了重傷,也能多撐個一時半刻。
前世她多次進出醫院,知道爭取時間的重要性,急救時往往是一點點時間就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或死。
她不曉得這些人為什麼抓她,但想來不會有什麼好事,事先防範很重要,她好不容易才覺得這時代有點意思了,可不想這麼早死。
而且她若死了,姐姐肯定會很傷心……噢,對了,還有兆禾。
先前舅媽不過揚了她一掌,他就對方家下了狠手,如果她這回出了什麼事,真不敢想象他會如何對付他們。
她不希望發生這種事。
馬車行走了許久,最後終于停下,簾子被掀開,一只粗壯的胳臂伸了進來,將她拖出馬車。
她沒有防備,低低唉叫了一聲,又很快的咬唇吞下痛呼。
「能不能讓我自己走?我保證不逃跑。」
那揪著她的大漢聞言意外的回頭,似乎沒想到她被綁架竟還能如此鎮定。
「我怕疼。」她無辜的動了動被他捉緊的手。
蘇湘梨心里不是不怕,但她明白越是這種時候,她越該冷靜下來。
那名大漢又多看了她幾眼才放手。
她死死壓下轉身逃跑的想法,強迫自己跟上大漢的腳步。
那群人領著她走進一間破廟……真不知怎麼會有人在這種隱蔽的林子里建廟?
不過她無暇細想,因為當破廟門一打開,她就被站在里頭的人嚇了一跳。
那是名完全看不出年紀的……女子。
瞧她的穿著和穠纖合度的身形,年紀應該不大,可她的臉與裸露在外的肌膚沒有一寸是好的,全布滿了猙獰可怕的傷疤皺折,就像前世看的童話繪本里老巫婆的樣子。
當她見到蘇湘梨的瞬間,眼中閃過深沉的恨意。
「你就是那妖孽的相好?」那女人開了口,聲音沙啞如在砂紙上磨過的聲音,刺耳得很。
「妖孽?」指誰啊?女人見她一臉的迷惑不似作偽,皺眉瞪向一旁的大漢,「你們確定沒抓錯人?」
「是她沒錯啊,咱們兄弟都聽到其他人喚她蘇大夫的。」
女人見其他大漢都附和點頭,立刻怒視蘇湘梨,「好啊,你居然給我裝傻?」
「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誰啊!」蘇湘梨嚇得退了兩步。
「你敢說你不認識祁兆禾?現在整個武林準不知道,那妖孽愛上了穆國京城城西回春堂里的蘇大夫?」
「我是認識祁兆禾……」她頓了下,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不滿的抗議,「兆禾人很好的,你怎麼這麼叫他?」
「你說他人好?」那女子冷笑,「他人若真的好,我又怎會變得像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蘇湘梨一呆,「你、你是說……你的臉……」
「正是他的杰作。」那女子一步步通近她,「呵,沒恕到他是這種人嗎?你身為濟世救人的大夫,卻愛上這等心狠于辣、殺人不眨眼的妖孽。」
蘇湘梨微怔,直覺的想說自己並不愛兆禾,他們不是情人,但另一個質疑的聲音卻突地在心底響起——
你真的不愛他嗎?不愛那個讓你重新對這人世間行所留戀的男子?
她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口。
她說不出違心之論……對,說不愛他根本是違心之論。
她從不曾像這一刻如此透徹了解自己的心意。
她喜歡兆禾,不管他真實身份是什麼、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心,忽然有點亂,可現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蘇湘梨連忙甩掉腦中紛亂的念頭,轉而望向那名女子,「他為什麼傷你?」
「哼,半年前我洪家一家十口無端遭人毒殺,最有可能做出這事的便是那以毒術聞名的祁姓妖孽。我在祁鳳山莊外等了大半個月才等到他出莊,沒想到他非但不認,之後竟以陰毒手段毀我容貌和嗓子……」那女子越說越恨,目露凶光,「也是你運氣不好,誰要你被他喜歡上?否則我亦不願傷害一名好心替窮苦病患義診的大夫,但你既是那妖孽的情人,我就要把你千刀萬剮,讓他也嘗嘗心痛的滋昧!」
蘇湘梨看著那名女子一步步逼近,那騰騰殺氣讓她實在很想轉身逃跑,然而後頭幾個大漢將門口堵得嚴實,她根本跑不了。
怎麼辦怎麼辦?
就在那女子伸手準備抓她時,蘇湘梨急中生智的冒出一句話,「你怎麼知道人是他殺的?」
那女子一愣,隨即怒道︰「當然是他了,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做這種事?」
「江湖上會毒殺人的也不只他一個吧?」蘇湘梨鼓起勇氣說著,「我和兆禾認識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但我不覺得他會否認自己做過的事,你難道沒想過,或許你的仇人另有其人?」
「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相信然後放你走,別傻了!」
「我承認我是為了活命才說這些,但你不妨想恕,我這些話是不是有點道理?」危急之際,蘇湘梨突然發現自己口才其實也挺好的。
女子似乎有些動搖,但沒幾多久就又咬牙切齒道︰「若我家人不是他殺的,他何必否認後又毀我容貌?」
「那就更說不通了呀,他若想滅你家滿門,你這漏網之魚自己送上門,他豈有不殺的道理,毀你的容貌做什麼?」蘇湘梨蹙眉,「他是當場毀你容貌的嗎?」
那女子似乎茫然了下,「不,我容貌被毀是近半個月的事……」
「所以你半年前找他理論,他卻直至半個月前才特地跑去毀你容貌?」這怎麼想都不合理。
女子遲疑了,「我當時是沒看清對我施毒的人,但他身穿白衣,自稱是祁公子啊!」
「這豈不是更奇怪了,他既否認殺了你家人,又何以在毀你容時表明身份,你都沒想過可能是栽贓嫁禍?」蘇湘梨從來不知道自已居然這麼聰明,竟能發現不合理之處,「而且我瞧你的門音和打扮,你是穆國人吧?兆禾這一個月來都在異國,忙到連我都不曾見到,又怎麼會在半個月前特地回來傷害你?」
那名女子瞪大了眼,表情好震驚。過了很久,她才開口:「那你覺得……是什麼人會做這種事?」
她怎麼會知道啊?蘇湘梨很苦惱,她甚至到今天才曉得兆禾真的是「殺手」,而且還是很出名的那種,才會有人惡意栽贓。
但為了她的小命……還有兆禾的名聲,咳,雖然他個人可能不是很在意,她還是得努力擠出些什麼。
「我不清楚,我對江湖上的事一點兒也不了解,不過想來對方不是跟你有仇就是兆禾的敵人,才故意傷害你,引你和兆禾為敵,借刀殺人,或是看你們兩敗俱傷……唔,沒錯,這種可能性極大……對了,你當初是從哪兒聽說兆禾和我的事?或許和那人有關也說不定。」
乍聞在她心底原是文弱書生的男子,其實根本是個聲名狼借的使毒殺手時,她真是有點被打擊到,但她依舊相信自己的眼光,認定他不是會濫殺無辜的人。
女子的臉色越來越白,隔了好陣子才道;「你的事……是我義兄告訴我的。」
她並沒有大怒指責蘇湘梨離間他們義兄妹的感情,表示方才那番話她多少信了幾分。
蘇湘梨思忖了會兒,再度大著膽子開口,「這位姐姐,你方才說你的容貌和嗓子是半個月前毀釘勺,若你願意的話,也許可以讓我幫你醫治看看……當然,我不清楚詳細情況,所以沒法向你保證能復原到什麼程度,不過半個月的時聞不算長,若認真治療多少會有點幫助……」
女子激動的顫聲道︰「你是說……我身上的傷有得治?」
「改善是可以的,但能復原多少,得看你配不配合……」呼,還好,總算她還記得愛美是女人的天性,從這點下手使成功一半了。
「如果能恢復,我當然願意配合啊!」她幾乎是用嘶吼的,「我才二十歲,可不想一輩子這樣……」
「那你得答應我,把這件事好好查清楚,看究竟是誰殺害你家人後又傷了你……如果真是兆禾做的,我無話可說,你盡管殺了我便是;倘若不是,你也別再錯怪他了。」她趕忙道。
「這是當然,就算你不說,我也會揪出這個共戴天的仇人,不為我自己,也要為我家人報仇。」那名女子冷哼道,「如果真的不是那姓祁的做的,我會下跪向你們道歉!」
知道自己暫時保住小命的蘇湘梨大大松了口氣,正想說什麼安慰的話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卻先響起——
「下跪就免了,敢擄走我的人,我不妨就成全你的心願,讓這兒所有人都死在我手下!」
破廟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屋頂突然垮下,一時間塵土飛揚。
在混亂之中自天而降的白色身影,是個一臉寒霜的俊俏男子,不是祁兆禾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