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三生石上的糾葛,一眼萬年
沈青嵐心情煩悶,便喜歡到亭子裡小坐,看著周遭的景致,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便會心情舒暢許多。
如今入了冬,天氣格外的寒涼。十日有七八日在下雪,厚厚的積雪堆積在瓦礫上,似乎要把屋子給壓垮。白茫茫的一片,將整個夜空照亮。
沈青嵐坐在亭子裡,亭子四周鑲嵌著一整面琉璃燒制的透明牆壁,垂落著煙色薄紗,遮蔽了風霜。
雙手捧著一杯熱開水,喝了一口,潤了潤喉。看著裹緊衣裳,行色匆匆的奴僕在雪夜裡行走,微垂了眼角。
暗一打探了消息,齊少征進京,便拿著師傅的一封信,四處求得舉薦信,可卻處處碰壁。最後找上了燕王府,安頓下來,齊少征無事便上街游蕩,找點事兒做拿點工錢。恰逢盛府招私塾先生,便應聘了去。
盛府的私塾,前一任是前朝宮裡退下來的帝師,可見他們極為的看中學業。如今隨意的招私塾先生,未免太過輕率。不是她瞧不上齊少征,而是以他名不見經傳,卻得到盛府的賞識,太過難以接受。
若說是賞識才子的書香世家,且說得過去,可盛府各個狂妄自大,眼高於頂,便難說了。
“世子妃,來了。”長眉在沈青嵐耳側輕聲說道,看了眼頎長清瘦的身影,眼底閃過冷芒。
沈青嵐半掀眼皮子望去,單薄的衣裳穿在他身上,被夜風肆意的吹卷,書籍夾在腋下,雙手搓著放在嘴裡呵氣,卻不加快腳程,依舊不緊不慢,似乎並不怕冷,倒是有幾分閒適。
“請他進來。”沈青嵐語氣淡漠,眼底凝著一抹冷意。
齊少征進來時,眼底有著沒有斂去的驚詫,沒有料到沈青嵐這個時辰,還在等著他。
“參見世子妃。”齊少征作揖見禮,一雙棕色的眸子裡,平靜的如一潭死水。
沈青嵐讓他坐下,長眉端著茶壺,替齊少征斟茶,隨即退到沈青嵐身後。
“你每日裡來去匆匆,只有一兩個時辰看書。旁人都挑燈夜讀,你倒是松散了。哪家的私塾,要授課到這個時辰?”沈青嵐漫不經心的說道。
齊少征垂著眼簾,盯著桌上的茶水,白茫茫的雪光,照著玉色茶杯,泛著晶瑩的光澤。這樣的杯子,他一輩子都不曾見過。如今,擺放在他的眼前,供他飲茶。心底竟有些自卑,怕這雙手會染髒了這白得純淨的茶杯。
攏在袖中的手,捏緊了幾分:“盛府。盛將軍注重學問,授課後,便要督促學生做功課。隨後要檢查,若有錯處,便要著重講,要費不少時辰精力。”說罷,眉宇間有幾分倦色。
“如此勞累,你怕是抵不住科考。你若願意,便讓世子爺給你保舉?”沈青嵐雲淡風輕,卻是一瞬不順的盯著齊少征,不錯過絲毫細微的變化。
齊少征眸光微閃,保舉,是足以令人心動。不用考試,便可為官。
“不用了,你們幫的了我一時,卻不能幫我一輩子。少征謝過世子妃的好意!”齊少征起身,不緩不慢的離開。
沈青嵐望著他不曾飲過一口的茶水,隨即想到伺候他的小廝說,他用的茶杯,是自個帶來的,十個銅板一個陶土燒制的茶杯。做給他的衣裳,並沒有穿,固執的穿著已經有些短,有著一兩個補丁的衣裳。
這般看來,他的性子應當極為的清高孤傲,可若是如此,她方才說給他保舉,這應當算得上是對十年寒窗苦讀學子的羞辱。若當真清高,斷然會生氣。他不過眸光一閃,便再沒有一絲的波瀾。
呵!有意思!
沈青嵐放下茶杯,走出亭子,朝緩緩走來的那一抹月白身影拉近距離。
齊景楓手中拿著彌封的考題,目光漆亮的看著緩緩朝他走近的人。一件藍湖色的褙子,領口一圈白色的兔毛,映襯她明艷動人的容顏,平添了幾分俏麗。
“今日怎這般早?”沈青嵐掃了眼他手中的紙袋,伸手挽著他的臂膀。
齊景楓抽回手,攬著她的腰身,帶著她往左邊靠,避開了掩埋在雪地裡的石塊。“幾日商談,已經選好了考題,今日便能早早的回來。”眼底有著一抹歉意,溫潤的說道:“這半個月大約很忙碌,我極少在府中陪在你的身旁。若是悶得慌,你便多去齊府走動。”
“身子重,不想出府走動。”沈青嵐將頭靠在他的肩膀處走,隨著走動,腦袋輕輕的撞著他的肩膀,似乎很有趣,便越發的起勁了。
齊景楓垂目,看著她臉上清麗婉約的笑,如那夜間綻放的曇花,幽美芬芳。按住她的頭,拐進長廊。臉上的笑意漸深:“你可以下帖子喚齊淺裳來陪你解悶。”
沈青嵐點了點頭,一同去了書房,看到一抹衣袂消失在書房書房那頭的轉角。
“誰?”沈青嵐詢問著齊景楓。
齊景楓眸子裡幽深似海,詭譎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頭,含笑道:“不知。”
沈青嵐白了他一眼:“那你笑什麼?”
齊景楓諱莫如深的睨了她一眼,並不多言。進入書房時,忽而開口道:“日後莫要等我,你先睡。”
沈青嵐頷首,打著呵欠,摸著被他親吻的額頭,回了隔壁的屋子裡睡覺。
翌日一早,沈青嵐收到鳳鳴的來信,邀她去鳳凰台觀雪。
沈青嵐拿著信紙,愣愣的坐在凳子上,任由紅玉梳妝。收惙好,沈青嵐也完全清醒了過來,用完早膳,看著信紙歎了一聲。齊景楓這是料事如神麼?昨夜裡才念叨著她出去走走,第二日鳳鳴便邀她賞雪。
本來有些個猶豫,可一想到她憧憬許久的鳳凰台觀雪,將整個大越帝京盡收眼底,便忍不住去赴約。
一出府,鳳鳴便是一襲紅色錦袍,燦若丹霞的立在馬車旁。一見她出來,便迎了上來,將干淨的手掌遞給她:“如今顯懷,稍稍好一些,再過幾月,你便要受累了。”
沈青嵐有些詫異,他竟會知曉這些。隨即,似乎想到什麼,斂去了眼底的詫異,避開了他伸出來的手。巧妙的搭在紅玉的手臂上,若無其事的笑道:“再累也就這幾月,你今兒個怎得得閒了?安平公主可好些?”
“嗯。”鳳鳴似乎並不願多提安平,有些意興闌珊。
沈青嵐也識趣的不提,二人上了馬車,鳳鳴坐在她的身旁,替她解下頭上的絨帽,放在手指上轉動,笑道:“你帶著這個絨帽,困倦時、舒服時、迷糊時微瞇著眼,像極了一只貓兒。”
沈青嵐從他手中拿回帽子,戴在鳳鳴的頭上,笑彎了眼睛:“你如此,便像一只狡詐的紅狐狸。”
鳳鳴一愣,一雙桃花眼中笑容滿溢,半真半假的說道:“道行不夠!倘若是只狡詐的狐狸,為何沒有將你騙到手?”
霎時,方才融洽的氣氛一變。沈青嵐拿回他頭上的帽子,折疊著放在小幾上。
顫了顫眼睫,睜開看著對面眼觀鼻,鼻觀心的紅玉,淡淡的蹙眉道:“拿顆梅子給我。”
紅玉心知這是暈車了,連忙打開隨身帶著的小包袱。鳳鳴體貼的從馬車內的小櫃子裡,端出一碟楊梅,上面裹了一層蜜,酸甜的香味,誘得沈青嵐食欲大開。
眼尖的瞧見櫃子內,有一罐子密封的梅子。
“那可不是給你的。”鳳鳴合上櫃門,拿著下木頭,在手中鐫刻。
沈青嵐瞥了一眼,似乎刻的是個孩子,也沒有在意。吃了幾顆梅子,漱了口,便昏昏欲睡。
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時辰後,睜開迷糊的雙眼,對上一雙深邃的眸子,微微一愣。裡面翻湧著她看不懂的情緒,她也害怕去探究。揉了揉眉心,道:“到了?”
鳳鳴收回視線,出了馬車。掀開簾子,將手遞給她道:“紅玉先上去收拾。”
沈青嵐垂目,遲疑了一會,看著沒有搭木梯的馬車,將手放在他的手心。一片冰冷的觸感,反射的抽回,下一刻,卻被緊握著,紋絲不動。
鳳鳴握著她的手心,溫軟的觸感,握緊了她的手,心中如沸,似乎握著的是他此生的幸福,想要牽著她的手一直走下去。
沈青嵐面色平靜,無波無瀾,步下馬車,便松開了他的手。望著高聳入雲的鳳凰台,淡漠的說道:“塔頂?”
鳳鳴頷首,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心,上面仿佛還殘留著她的溫度,手指卷曲,似乎想要留住這一抹余溫。
“我抱你上去。”不等沈青嵐拒絕,便摟著她的腰身。足尖一點,衣袂飄飛。沈青嵐緊緊的抓著他的衣襟,閉上眼睛,感受著冷風肆意的吹刮著她的面頰,腳下騰空,不斷的向上升。忽而,腳尖落地,沈青嵐站在地上,鳳鳴的手收回,雙腿一軟,差點跌落在地。
鳳鳴伸手將她拉起來,看著她的臉色發白,拿著備好的熱毛巾,擦著她的面頰。眼底有著憐惜與自責:“休息一會便好了。”
沈青嵐摸著肚子,半睜著眼,看了一眼周邊。前面便是一片朦朧霧靄,似乎站在了玉闕之上,俯視著眾生。整個帝京,渺小的如一腳便能踩踏的螻蟻。
方才的恐懼,漸漸的消散,思緒被美景分離。站在最高的亭台上,頓覺空氣也比下邊清新,深吸一口氣,笑著看向鳳鳴:“來這裡是我一直的願望,今日謝謝你。”
鳳鳴玉色傾城的容顏,露出一抹笑容,眉宇間的朱砂,也鮮活了起來,紅艷了三分,愈加妖冶。
鳳凰台有個美麗的傳說,倘若與心愛之人登上亭台,便能一生相守。如今,他只是來此圓了他的一個夢。望著亭台中的三生石,刻下這一世獨角的情緣,雖不能相守。可他愛過,亦無悔。
沈青嵐見鳳鳴突然安靜了起來,眸光微轉,望向了他,順著他的目光,看著一塊寫著‘三生石’的玉石,腳步不受控制的挪了過去。
並沒有看到站在她身後的那一抹月白的身影。
蹲在石頭邊上,伸手撫摸著,竟是暖的。突然,她看到了幾個熟悉的字眼,手指撫摸了過去,鐫刻著齊景楓三個字。心裡似有熔巖沸騰,渀湧而出。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鳳凰台另一則的傳說,臉色微變。霍然站起身,轉身要走。
“你敢不敢在這石塊上,刻下你的名字?”鳳鳴嗓音沙啞,眼睜睜的看著她的手指掠過他的名字,滿心滿眼只容得下‘齊景楓’這三個字!
他昨日裡上來,瞧著石頭上刻著齊景楓的名字,並沒有刻下她的。便知齊景楓要帶她來鳳凰台,他鬼使神差的在邊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倘若沈青嵐刻下名字,這輩子便莫要斷了糾葛。
沈青嵐猛然駐足,回身看著鳳鳴。他斷然是早知道的,她小時候,便聽到母親說:帝京的鳳凰台最美,登上亭台,虔心許下的願望便會實現,她今日登上鳳凰台,便是來許下三個願望。另一則傳說,母親便是沒有告訴她,只是笑的格外的溫柔靜美,說:我的嵐兒,定然會有人將你帶上鳳凰台。
可如今回想起來,便有些啼笑皆非。是有人帶她來了,可是不是她心中所屬。
“我和他的姻緣是前世就注定的,並非這寥寥幾筆雕刻就能證明,也無須證明,鳳鳴,我不愛你,卻也不想傷害你,所以放下吧,也權當放過你自己。”沈青嵐平靜而飄渺的說道:“鳳鳴,我怕痛。剔骨之痛,不是我所能承受。”
鳳鳴卻是攥緊了拳頭,轉念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她與齊景楓早已情深入骨,若此生要拆散她與齊景楓,便是剔骨之痛。
——
大雪停了下來,寶兒憋得心裡長草。想要出去,看著堵在門口的那一尊大神,神情懨懨。
順手摘下窗台上的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手心把玩,斜睨著面無表情的冰凍人,咕噥道:“墨清墨清墨不清。”好生古怪的名字啊,墨能洗清麼?所以,這人滿肚子黑水無處釋放,便來黑她了!
聽著寶兒自言自語,墨清眼皮不動一下,若仔細查看,便能發現他抿直的嘴角微微顫了顫。
“雪都停了,你還不許我出去?”寶兒將手中的花骨朵一扔,氣鼓鼓的瞪著墨清。
墨清半掀著眼皮,懶懶的看著外頭,抱劍掃了她一眼,道:“亂跑?”
“不跑。”寶兒氣勢弱了起來,可又不甘心被他壓著,不甘示弱的說道:“算了,准許你跟我屁股後面。”
墨清懶得理她,腳步一轉,大步出門。
寶兒歡快的跟了上去,坐著馬車到了繁華的街道。寶兒看得眼花繚亂,這裡看看,那裡摸摸。她剛剛穿越到這裡,便想著要看看‘古城’,沒想到感覺被想象的還要好。
正要看捏泥人,後領被提了起來。整個人被拎著,眼前一花,便看到眼前一堵黑牆。
“好歹人家是個公主,你能不能別動不動亂拎人?”寶兒順了順後領,沒好氣的說道。成天被拎來拎去,誰都怒了!
墨清瞟了她一眼,寶兒住了嘴。
看著他萬年不變的表情,眼底閃過一抹狡黠。就如同前世挽著哥哥的手臂一般,伸手挽著墨清的手臂,連拖帶拽的拉著墨清往前走:“這會子我不會亂跑。”
墨清眸光微閃,一抹柔光稍縱即逝。跟在她的身後,卻極好的將她護住,沒有被來往的行人給撞上她。
配合極好的二人,並沒有看到一輛方才進城而來的黑蓬馬車,停在不遠處的巷子裡,一雙幽藍的眸子,透過半掀開的車簾,追隨著二人。
小一站在馬車外,看著嘻嘻哈哈,與男子勾肩搭背,氣得臉色通紅。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水性楊花!聽說是跟著宮大夫走的,如今又挽著旁的男人的手!
當真是不知羞!
“少爺。”小一替三少爺抱不平,這個女人定然不是專心喜歡少爺,否則,怎麼可能到處勾引男人?虧得少爺稍稍好了一些,便緊趕著去西域尋她,未曾料到,到了西域得到的是她來大越和親。少爺急得腿疾發作,卻不敢停歇,怕耽擱一會兒功夫,便來不及。一路上馬不停蹄的趕到帝京,方一進城,就瞧見她與別的男子在一塊。
魏紹勤面色蒼白,眼底布滿了血絲,眉宇間透著濃濃的疲憊。雙手摸著有了知覺的雙腿,沉默道:“先找個客棧住下。”
馬車駛離,魏紹勤看著原本挽著手背走的二人,親暱的抱在一起,隨後說了什麼,男子蹲下身子,將她背在背上。
眸光黯淡,她……似乎過得很好。
目光凝視著雙腿,眼底有著氣餒。當初她的話猶言在耳,如今她的身邊已經有別的男人陪伴。可能怪誰?是他先放的手!
嘴角慢慢凝著一抹苦笑,自己種下的苦果,便由自己慢慢的品。
寶兒痛苦的緊皺著眉頭,腳踝火辣辣的疼,站都站不住。身後的墨清搭著她的肩,給她靠在懷中,彎身查看著她的腳,已經紅腫。劍眉緊蹙,冷冷的掃了她一眼:“一個月不許出門!”
寶兒委屈的撅著嘴,這人會說人話麼?明明夠痛了,還往上面撒鹽。誰知曉人來人往,密集的街道中間,會有一個坑?
看著自己的腳,動一動便是刺骨的痛,苦巴巴的說道:“我走不動。”
墨清見她如此,沉默了片刻,轉身蹲了下來。
寶兒稍稍有些顧忌,隨即又覺得自個矯情。西域民風開放,而且她又是二十一世紀來的人,不就是背一下?
猶豫了一下,便趴在他的背上。
“明日便是宮宴,我這傷能參加麼?你替我送帖子去逍遙王府?”寶兒輕輕歎息,果然是不能任性,一任性,這不就遭報應了!
側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仿佛又想到那個充滿檀香的懷抱。如罌/粟一般,令人上癮。
似乎若有所感,寶兒睜開眼,看向小巷,只有一輛黑蓬馬車,緩緩的駛過。心口,莫名的漏跳了半拍。
伸手捂著胸口,怔怔的回不過神來。
“醫館?”墨清冷聲詢問著寶兒,見她毫無反應,問了幾遍擰眉點了她的痛穴。
寶兒小腿一抽,痛得回過神來,張嘴對著他的肩膀想要咬下去。腦中想起了她咬破一雙修長如玉的手,那是她見過最完美的一雙手。圓潤的指尖掛著幾滴血,份外的妖艷。那人絲毫不惱,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溫和的看著她,似乎永遠也沒有脾氣。垂目看著他的肩膀,聳拉著眼皮,嘟囔道:“為何不是先遇上你。”寶兒自嘲一笑,感情不分先來後到,即使先遇見他,不一定就能愛上!
並沒有發現,墨清背脊有一瞬的僵硬。眸子裡閃過復雜的光芒,閃爍了幾下,便歸於沉寂。
墨清沒有征詢她的意見,徑自帶著她去了最近的一家醫館。寶兒掀開簾子,墨清背著她進去。手一松開厚重的灰布簾子,轉頭間,對上一雙她甘願深陷進去,不願自拔的幽藍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