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髮衝冠
以楚青的感覺來說,長安的天牢與洛陽的地牢在構造規模上就有十分巨大的區別。
洛陽城的地牢只有簡短的一層,設施簡陋,或許是洛陽城本來就沒什麼犯人的緣故,能夠用來關押的隔間也比較少。楚青尚記得他剛從地牢醒過來時,看著那用來當做牢門的鋼木早已被長久的濕氣侵蝕嚴重,力氣較大的直接可以掰斷。
也是在那牢裏,穆遠山甚至都可以從牆壁上抽出轉頭來,朝楚青討吃討喝。
但長安的天牢,完全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了形容,就是“階級分明”,活像一個倒置的金字塔。
占地寬廣,乾燥潔淨這些尚不說了,單是那七拐八拐的回廊,楚青就覺得若是沒人領著,他十有八九會在這裏邊迷路。
“別看天牢牢頭官不大,要管的事還真不少,這麼多的犯人,吃喝拉撒,雞毛蒜皮,時不時還打架鬥毆,忙都忙死你。”
許是受了楚青那麼多的恩惠,賈烈一邊走,倒一邊像個老朋友似的同楚青攀談起來,“這牢啊,分了三層。最上邊一層也是最大,關著犯人最多的一層,大抵是一些小偷小鬧之輩,在京城裏遊手好閒,送進來又送出去,所以人特別多;第二層關著的是欽犯,要不就是重罪刑囚,因此戒備要比第一層森嚴一些;若有一些高官要員犯了重罪,便會被關押在最下層,樊將軍他現在就是被關在那裏。”
賈烈領著楚青,在天牢第一層繞過一圈,最後由一道直通的階梯一路下到了最下層,沉重的鐵門推開那一刻,楚青縱使穿著足夠厚的長袍,又聽從賈烈吩咐加了一件披風,也不禁抱手打了個哆嗦。
“很冷是吧。”賈烈嘿嘿笑了一聲,“天牢最下邊就是這樣,十分陰冷,雖然四周火把長久不滅,但論熱度,還是要比上邊低很多。”
楚青朝四周看了看,見都是一些空蕩蕩的牢房囚室,便問:“樊暘在哪裡?”
“關著樊將軍的地方在最裏邊,大皇子特別吩咐了要嚴密看視,因此我也不敢怠慢,楚大人你隨我來吧。”說罷,賈烈便舉這個火把在前邊領著路,最下層的面積與最上層相比果然要小上許多,只往前走了一小段,轉個彎,楚青便見著了樊暘。
這麼一大片的監牢裏,也只有那一間,黑暗中隱隱坐著個男人的身影。
賈烈將火把遞給楚青,道:“牢門的鑰匙在大皇子那裏,我亦沒權利讓你進去看他,如今帶你進來已經是冒著風險了,有什麼話就趕快說,我在外邊等著,有什麼事喚我便成。”說罷,他便按著來路往回走去。
楚青深吸一口氣,舉著火把湊到那牢門前,蹲□子,看著那穿著血跡斑斑的囚服坐在牆角,蓬頭垢面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輕喚了聲:“樊暘?”
樊暘身子一動不動。
楚青提高了些聲音,“樊暘,是我,楚……淮卿。”
聽見“楚淮卿”三個字,樊暘的身體才微微震了一下,抬起腦袋,渾濁的視線與楚青對上,似乎還不確定一般,又緊緊閉了一下,再睜開。
“淮……卿?”他張開嘴,聲音沙啞到了極點,“真的是淮卿?”樊暘扶住牆站起來,踉踉蹌蹌朝楚青走了兩步。
早在洛陽時,他就已經病了一通,如今被關在牢裏,更顯消瘦,透過囚服的間隙,楚青甚至能看見樊暘原本緊致結實的肌理已經乾癟下去,臉色亦是嚇人的白。
這哪裡還是那個笑傲沙場,英武無雙的鎮東大將軍。
“我以為……我又在做夢……從洛陽到長安,這一段總是不太真實。”樊暘終於走到了門邊,靠著牢門坐下,從間隙中朝楚青伸出手,楚青想了想,還是伸出手去,與那只冰冷的大掌握在一起。
樊暘似十分安心的長吐一口氣,隔了一會才道:“你上這裏來看我,是想來看我如何遭的報應吧。”
楚青搖搖頭,“我來這裏,只是想問問你,你為什麼要去暖玉閣取那只玉笛,又是誰讓你去取的。你知不知道,因為這只笛子,才讓大皇子他們坐實了你與吐蕃人私通的罪名。”
樊暘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道:“這是你的笛子,我一定要找給你。”
“曾經是。”楚青咬字清楚,“自從遺失之後,便再也不是了。”
“你難道忘了,那個小女孩的母親是怎麼同你說的。”樊暘忽然道。
楚青一愣。
這碧玉笛是因為楚青在行軍途中,於戈壁救了一個小女孩,後來小女孩母親所贈之物,他記得當時那個母親說過什麼話,但因實在有些久遠,現在要讓他想,委實有些模糊。
“那個小女孩的母親說,在他們家鄉的傳說裏,笛子是用來與愛人互通情感的神聖之物,碧玉笛更是其中最有靈氣的一種,只要笛聲響起,即便與愛人相隔萬里,也能心有靈犀一點通,亦能招來吉祥,辟邪祛凶。”
楚青有些驚訝,沒想到樊暘他竟然記得這般清楚。
“你在吹起這笛子時,心中所呼喚的,早已不是我了,對不對?”樊暘酸澀的聲音在陰沉的地牢裏回蕩,撞得楚青心神一陣糾結。
“我只是想幫你出去,在這之前,得先搞清楚究竟是誰陷害了你。”楚青將心神穩住,“你只需要告訴我,究竟是誰告訴你可以在暖玉閣拿到這根碧玉笛,或者你將要拿笛子這件事透露給了誰?”
樊暘卻只是搖搖頭。
“你這是什麼態度!”見樊暘從頭到尾一直是這個摸樣,楚青火氣忽然就上來了,“什麼都不說,你是想在這裏等死麼!”
“我死不死,其實已經沒有關係了。”誰料樊暘竟慘烈地一笑,“淮卿,如今我當真是覺得,活著遠沒有死了好,至少我一死,這世間便少了那麼一個讓你心煩的人。”
“你這根本就是在胡言亂語!”楚青嗓音拔高:“我若是在裏邊,現在就想狠狠抽你一個巴掌,死?你說的到輕巧,你死便死了,那據著玉門關的吐蕃軍突厥軍你要誰去處置!?”
“天下之大,總有將才,死一個樊暘,不足掛齒。”樊暘表情柔和下來,“其實我早就厭倦了戎馬生涯,這一輩子,我失去的永遠比得到的多,早就沒了什麼牽掛,要說最後還有什麼念想……便是……便是如果不是有這牢門阻著,你就算再反抗,我也要抱一抱你。”
“死一個樊暘,不足掛齒?那好。”楚青緩緩站起來,冷聲道:“你不說,我便不能想辦法幫你脫罪。你要死,可以,那我也只能獨自一人據著那塊兵符,揮師邊關,自力更生地將侵佔我神州大好河山的蠻夷外族給趕出去了。”
樊暘突然睜大眼。
“你說的沒錯,天下之大,不缺將才,死你一個樊暘不足掛齒,而鎮東軍沒了一根主心骨,士氣衰敗,兩軍交戰,我亦能猜到後果。你要死便罷了,還要同你曾經出生入死的十萬將士,還要我,來同你陪葬,這當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事了!”
“你不能去!”樊暘忽然變得極其激動,猛咳了兩聲,似要抽盡心肺裏所有的空氣,“你絕對不能去,戰場上危機重重,萬箭齊發,你無人護著定將身處險境,我決不會同意你去!”
“你自己都一心尋死了,還管我的死活作甚?”楚青冷笑,“大丈夫或有所為或有所不為,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我縱使做不來你們當將軍的那種霸氣與豪邁,我卻一樣做得來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樊暘喃喃重複著。
“你忘了麼,當年我年方十五,而你也不過只是個百夫長,在隨州一處山崖上,你是怎的與我說的?”楚青道,“你若是忘了,我便告訴你,因為這句話十數年來我從未忘過,你說,總有一天,樊暘要成為赫赫有名的一代大將,讓賊寇蠻夷聽其名聞風喪膽,見其旗丟盔棄甲。就是因為那樣的樊暘,而讓我有了熟讀兵書,助你成將的一代鴻願,而那時我要助的,也絕不是現在這個,窩在天牢裏,連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的一!代!懦!夫!”
楚青近乎已經完全帶入了楚淮卿的記憶,見著樊暘的懦弱,他心中滿滿儘是悲憤與絕望,而當他這番話以近乎咆哮地姿態說出來,樊暘先是楞,恍然間,他抿起嘴角,垂下頭去,緊握住牢門的手開始收緊,木質牢門因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道而發出僵硬的“哢哢”聲。
“齊銘……”他終於開口,說出來的卻是一個足以讓楚青震驚的名字,“我回到長安後,因他與你是年少時的好友,便與他見了一面,打聽了許多你少年時代的事情,還將……還將碧玉笛的事告訴了他……”
楚青如遭雷擊,“齊銘……!?”
“除此之外,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而碧玉笛的事,也是我經過多方查探,才找到其被收在一個吐蕃行商的手中,我轉了許多次手,才重新將其購得。”說到這裏,樊暘忽然抬起頭,“我現在才明白,淮卿,若是沒有你,或許樊暘從頭至尾,永遠就只能當一個懦夫。”
楚青劇烈的吸了好幾口氣,抬手撫上額頭,“我著實想不到……竟然會是他。”
“我只是告訴過齊銘,但這並不能代表什麼。”樊暘似是怕楚青誤會,“或許這件事還有待調查。”
有待調查?楚青帶著絲嘲諷的笑容微微搖頭,樊暘他或許不明白,有時候最不願意相信的真相,往往就是最真實,亦是最殘酷的真相!